上海市长宁区教育学院 魏新磊 20世纪八九十年代参加高考的人,不是万般无奈,想报考师范院校的人很少很少,即便进了师范院校,能不当老师就坚决不当老师的人又很多很多。我就是在无奈之中走上讲台的,转眼已将近30年。连我自己都没想到的是,当初无奈之下走上讲台的我,居然干得有模有样、有滋有味,还成了语文特级教师。 多年来,有关语文教学的讨论一直很热闹,但实质性的突破稀有。于漪老师把这些讨论称为“乱花渐欲迷人眼”,可谓形象。作为一名普通教师,我既没坚实的理论修养,又没深厚的学术素养,无力也无意参与这些讨论,生怕一不小心就露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但作为教师,我自有我质朴的语文教学追求——让学生不讨厌我的课,学有所获。 怎样让学生不讨厌我的语文课呢?必须让学生切切实实感觉到上我的课的确是有收获的。孙绍振先生有一句话,说出了我多年来的惶恐和追求:“在语文课堂上重复学生一望而知的东西,我从中学生时代对之就十分厌恶。从那时我就立志,有朝一日,我当语文教师一定要讲出学生感觉到又说不出来,或者以为一望而知,其实是一无所知的东西来。”多年来,我确实一直在为“讲出学生感觉到又说不出来,或者以为一望而知,其实是一无所知的东西来”而辛勤努力。 我的第一个工作单位是河南郑州一中。郑州一中是中原名校,学生和家长期望值高且很挑剔,这是所有名校教师的共同“待遇”。从登上讲台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心存畏惧和惶恐,生怕学生在我的课堂上没有收获。为此,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每一节课都因为战战兢兢而精心备课,认真读课文,反复读课文,很多课文不知不觉就能背诵出来。读课文时,一直保持一种姿态,在设计教学前不把课文当课文,只当作一篇普通的文章,在反复读的过程中思考自己的发现或感悟;进而把自己摆在学生的位置,反复揣摩学生在阅读时能读懂什么,读不懂什么。我一直以为,这是上好语文课的基础。 《祖父和我》一文选自萧红的《呼兰河传》,就在反复读的过程中,我猛然发现以下几句话别有味道: 在课堂上,我让学生先把原句读一遍,然后跳过加点的字再读一遍。马上就有学生感受到了奇妙。有了加点的字,这几句话完全是小孩子的口吻,天真烂漫,充满童趣和童真,儿童特有的那种好奇和愉悦充盈其中,读者甚至可以想象得到萧红在写这些文字时,梦回童年而不自知的沉醉状态。去掉加点的字,读起来同样通顺,表意并没区别,但语言就会变得郑重其事,趣味大减,韵味顿失。经过对比品读,学生大为吃惊,深刻体会到文字背后的意蕴,进而对文字多了几丝细心甚至敬畏。 2011年,我在上海市的教研活动中执教公开课《秋天的怀念》。备课过程中反复诵读,不知不觉就会背诵了。但有两处我总是背错,即母亲劝“我”去看花的两句话: 听说北海的花都开了,我推着你去走走。 北海的菊花开了,我推着你去看看吧。 这两句话,起初我和很多人一样,认为就是两次内容一样、转移儿子注意力的没话找话。多次背错之后,我开始注意两句话的区别。第一句,母亲说的是“北海的花都开了”,第二句说的是“北海的菊花开了”。北京是一个四季分明的城市,在温室远没有普及的20世纪六七十年代,花儿都开的季节毫无疑问是春天,而菊花开的时候当然是秋天。也就是说,母亲这两次“劝”,即便是在同一年,中间也至少隔着一个夏天!那么,可以断定,母亲的这两次劝说之间至少隔着3到6个月。母亲的愿望不奢侈、不苛刻,但就是这个小小的心愿,在这么长时间里“我”居然一直没答应,非不能也,而是不愿——因为“我”只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根本不去体会更不能体谅母亲的心情。这次终于勉强答应了,但母亲病情加重,不久溘然长逝。作者史铁生内心的懊悔和自责可想而知。 巧合的是,在那次公开课开始时,学生诵读也把这两处读错了,两处都读成了“菊花开了”。我紧紧抓住学生的这一疏漏,切入对课文的解读,于细微处见迥异。学生大为震撼。 再如对《我的叔叔于勒》开头和结尾的探讨。《我的叔叔于勒》是语文教材中的经典篇目。关于这篇课文一直有一桩“公案”:原作的开头和结尾是保留好还是删去好? 原沪教版《我的叔叔于勒》保留了开头和结尾。原人教版教材以及现在使用的统编教材均删去了开头和结尾。 开头: 一个白胡子穷老头儿向我们乞求施舍,我的同伴约瑟夫·达弗朗舍竟给了他一个五法郎的银币。我觉得有点惊奇。他于是对我说: 这个可怜的人使我想起一段往事,这段往事我一直念念不能忘怀。下面我就来讲给您听。 事情是这样的:…… 结尾: 今后您可能还会看到我有时候要拿一个五法郎的银币给这些流浪汉,其原因就在于此。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莫泊桑是世界著名的短篇小说大师,同契诃夫、欧·亨利等短篇小说大师一样,他们在构思作品的时候,开头和结尾着力很多,用心良苦,一般不能轻易删去。但这样的说法当然不足以服人。在教学中,我引导学生紧密结合文本探讨。 原作的开头和结尾到底好在哪里呢?首先,原作的开头和结尾交代了一个事实,约瑟夫·达弗朗舍给了一个白胡子乞丐五法郎的银币,并且说这个可怜的人使他想起了一段往事,即他的叔叔于勒的故事。五法郎到底是多少钱,学生没有概念,于是我带着学生一起看文中关于“钱”的语句。主要有以下两处:一是姐姐们为一条15生丁的饰带的价钱讨论老半天;二是“我”去付牡蛎钱的时候,母亲让父亲给了我五法郎。“我”付款之后,给了于勒半个法郎小费,这半个法郎的小费让两个姐姐“惊得有点呆住了”,让母亲诧异起来。从以上两处可以看出,即使是15生丁,对这个家庭也很重要;父亲在女婿面前好不容易奢侈一次,花钱也不过两个半法郎,加上小费共三法郎,已经使母亲吃惊,直呼“这不可能”,可见半个法郎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这番比对给学生揭示了一个事实:开头五法郎的施舍实在过于慷慨。无怪乎“我”(姑且把这里的“我”当作作者)在旁边觉得有点“惊奇”。约瑟夫为什么这么慷慨?毫无疑问,因为于勒!于勒在哪里?“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于勒还活着(是生是死,作为侄子的“我”也不知道),他会和那个白胡子穷老头一样是个乞丐。“我”用这五法郎,用帮助和自己的叔叔一样的乞丐的方式赎罪,来表达内心无法言说的期盼。我们不能忽视文中“我”拿着五法郎去付款时的一个细节:姐姐们看到“我”来付款,问父亲为什么迟迟不来,“我”脱口而出,告诉她们说“妈妈有点晕船”。这句谎言不是父亲或母亲教给“我”的,是“我”自己随机应变。“我”期盼什么呢?期盼自己的叔叔在他乡行乞时,也能有人像自己一样慷慨施舍。 原作的开头和结尾还传达出一个重要信息:“我”——约瑟夫·达弗朗舍,已经长大成人。作为读者,能欣慰地看到,长大成人的“我”没有变成像“我”父母一样的人。这是莫泊桑带给我们的最温暖的力量,最动人的亮色。如果去掉了原作的开头和结尾,这样的心声和期待将荡然无存。 语文课纵有千般变化,但立足文本、立足语言永远不应也不能改变,无须旁征博引,无须纵横捭阖,在朴中见色,于小中见大,自有一种风情在其中。让学生有一种“时有幽花一树明”的畅快或顿悟,他们就不会觉得我面目可憎了。 2008年,我进入上海市长宁区教育学院,成为一名教研员,这是我专业成长的一个关键转变。作为教研员,我在教师中有一定的威信,原因就在于我是一个会上课、敢上课的教研员。但教研员的主阵地毕竟不是课堂,而是教研。作为教研员,我也有自己的朴素追求:让老师不讨厌我的教研,研有所得。 沪教版教材中有一篇文章《沉船之前》,选自电影小说《泰坦尼克号》。原文中有一个场景:
在一次公开课研讨中,一位老师执教该文,成功地分析了老爵士班杰明·古咸的形象,引领学生从老爵士身上看到了人类面对灾难时的坦然淡定,看到了人类的高贵和人性的光辉。但是,我仍觉意犹未尽。 在课后的研讨中,我坦率地赞扬了该老师对文章内容尤其是对老爵士班杰明·古咸的分析,也坦率地说了自己认为意犹未尽的遗憾。因为在这个场景中,共有三个人物,全班近40名学生都只看到老爵士班杰明·古咸,而对另外两个人物——侍从和侍者视而不见。当灾难来临的时候,老爵士的表现的确令人肃然起敬,侍从和侍者与老爵士在同一艘船上,他们和老爵士一样面临灭顶之灾,他们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逃跑,而是镇定地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尽心尽力,尽职尽责,他们的气度不逊绅士,他们的风骨不输老爵士。那么为什么很多人在解读时只看到老爵士班杰明·古咸?原因很简单:侍从和侍者地位低下甚至卑贱。阅读作品时,不少人下意识地只关注主角;看人时,下意识地关注身份、地位,而忽略了生命本身。这是一个社会问题,语文课需要直面这样的问题,承担解决问题的“道义”,引领学生走出阅读和认知误区,提升人生境界。 再如统编教材中《狼牙山五壮士》一文,有这样一段文字:
一次例行听课,一位老师执教这篇课文。课堂上,老师为了让学生能够读出五壮士喊口号的壮烈豪迈,做了大段的渲染和铺垫,用不少侵华日军烧杀抢掠的图片来助阵。六年级的学生,怒火果然被点燃,在齐声朗读“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时,个个眼中冒火,声音洪亮,真有惊天动地、气壮山河的气势。老师很满意,也很得意。我却充满忧虑。原因有两点:一是我吃惊地发现学生对五壮士的跳崖行为充满向往;二是老师在学生的心中播下了对日本深深的仇恨。在一次教研活动中,我以此为话题专门展开了探讨。 首先是如何看待五壮士的壮烈行为。经过激烈的探讨甚至争论,老师们达成共识。五壮士的壮烈行为可歌可泣,是为保护更多同胞生命安全、维护民族尊严做出的重大牺牲,是在特定环境下的决然选择。老师应该告诉学生,生命是最宝贵的,不到事关诸如民族尊严等重大关头,绝不能轻易放弃生命。其次是如何处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这个口号。我提出了两个问题:一是什么叫“帝国主义”;二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能不能换成“打倒日本”。 其实在很多时候,语文教学中出现的问题,教师不是不知道,而是没想到。只要一想到,正解就如探囊取物。我把这两个问题提出来之后,老师们豁然开朗:即便是在中日两国交战时,我们的先辈喊出的口号仍然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而不是“打倒日本”;立足21世纪,我们该反对、该仇视、该打倒的,当然更不能是一个民族。 在这次教研活动中,我还提及了中国学生发展核心素养的18个要点,特别强调,核心素养不是浮云,必须借助课堂教学使之落地生根,而以上探讨就使18个要点中的两个要点—— “珍爱生命”和“国际理解”——落地、落实。 作为一名来自一线教师的教研员,我深知自己并不比老师高明,不可能妙招迭出,让老师触处生春,但“时有幽花一树明”的境界,是我不懈努力的方向,教学如此,教研亦如此。这种境界,让我在繁忙中收获了幸福,在烦琐中得到了感悟,吸引我这个怀着二心走上讲台上的人,一心一意走了下来。做教师,一如既往,在平淡中追求更好;做教研员,不忘来路,在平等中追求共鸣。 人生真是奇怪,当初千方百计不想干的职业干了之后感觉竟然不差,甚至感觉是最适合自己的行当。是不是也有一些人千方百计谋到的职业,其实并不适合他?我想是有的吧。 ——《语文学习》2020年第6期 |
|
来自: blueship0668 > 《教材课文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