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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斯捷尔纳克和茨维塔耶娃书信十封 | 花城

 冬天惠铃 2020-07-22

[俄]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耶娃 著 刘文飞 译

本文为节选,全文刊载于《花城》2020年第4期,责编 许泽红,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即可购买纸刊。

茨维塔耶娃致帕斯捷尔纳克

(1932年5月27日)

鲍里斯,需要原谅的并不是你两年(三年?)没给我写信①,而是403页上的诗,显然不是我的诗,难道也不是写给我的?②瞧,我正在考虑我能否原谅你,即便可以,我是否原谅(在自己内心)?“这世上有韵脚,分开它俩,会颤抖。”③这就是我1925年④对你这几行诗做出的回答。此刻,我心有不甘:我比你的403页早了七(?)年,你这首不是写给我的诗,你不是在与我押韵,我凭借优先权确定了我与你押韵,你永远与我押韵,我有优先权,鲍里斯!可是你,耳朵里还响彻着我的确定,却把这个确定献给了另一个人。没有我那句“这世上有韵脚”,你永远写不出这几行诗来,你在这里是抄袭我,抄袭我的那页诗。《俄罗斯之后》,你与我同行,却未走向我。如果你走向我,就是回头(严格的韵脚)。抄袭,鲍里斯,如果不算是形象、意义和实质的抄袭。

我在403页上的眉批:即便不是献给我的,也是属于我的。即便不是献给我的,也是我的诗。就这样有了这本书。(为清晰起见:这些诗要么是写给我的,要么是我写的。)

还有:

灵魂离开西边,
它在那里无事可做……⑤

这两行诗我早就听说了(是在杂志上?),听起来像是个人的屈辱,是弃绝。你也能这样(沉重地?)侮辱我,弃绝我。接下来只有整个天空,天空之上也同样无事可做。(是吗?你倒有事可做。)

鲍里斯,别提韵脚:你(和另一个女人)的生活,你什么都可以列举,什么都可以纳入,我不想要清单,也不想要抒情诗,但是押韵(事情仅在于这个词),除我之外,你无法与任何人押韵,可笑,三个傻瓜组成的仲裁法庭也会因为显而易见的事情哈哈大笑。

(仅在于这个词,在这个词的所有内涵,对于你而言。我永远喜欢清晰明了。)

写吧,你随便给谁写诗。爱吧,鲍里斯,你随便爱谁。

如果……

你是我唯一的单一形象(你和我押韵的可能性),你成了流通硬币,你把脸转向另一个女人。如今大家很快就会有话说了,说我俩押韵。到那时我就会舍弃。你别逼我发出这声残忍的呼号(就像先前人们说的那样:你我不是一对):

“你不是我的韵脚!”

因为,如果我不是你的韵脚,自然而然地,命中注定地,你也就不是我的韵脚,也许更好,也许更确切,也更完整。于是我就会拒绝在这个世界寻找自己的有机韵脚。而在另一个世界,一切全都押韵!

这些话你不敢说,不敢拒绝,你也不敢有此念头。

(阿丽娅⑥说:“妈妈,这好像是您的……”)

突然之间,我的?

好吧,鲍里斯,我将笑脸面对一切。

①帕斯捷尔纳克此前给茨维塔耶娃寄去一本《帕斯捷尔纳克诗选》(苏联作家出版社列宁格勒分社,1933年版),他在扉页上写了题词,后又抹去,代之以这样一段话:“玛丽娜:请原谅。亲吻谢廖沙。谢尔盖·雅科夫列维奇,请您也原谅我。我本想让主要的事情回归正轨。这也是我应得的。请原谅。请原谅。请原谅。鲍里亚。我起初在书上写了题词。虽说话很热情,但似乎无关痛痒,就抹掉了。因为就当没有这本书,这只是一种问候,问候你和您。也就没有任何题词,而只有:请你们原谅。”(译者按:谢尔盖·雅科夫列维奇即茨维塔耶娃的丈夫埃夫隆;鲍里亚是帕斯捷尔纳克的名字鲍里斯的爱称。)

②诗集第403页上的诗为《爱人,甜腻的称呼》(1931),是帕斯捷尔纳克写给他的第二任妻子济娜伊达·涅高兹的,帕斯捷尔纳克1931年与她结婚,这首诗显然让茨维塔耶娃心生醋意,尤其是其中的这几行诗:“我多想在我们死后,/我们手挽着手离去,/人们用我俩构成韵脚,/比心脏和心房更紧密。” 

③茨维塔耶娃的组诗《两人》(1924)中第一首诗的头两行。

④茨维塔耶娃可能记错了她这首诗的写作时间。

⑤帕斯捷尔纳克《春的季节……》(1932)一诗中的两句。

⑥茨维塔耶娃的女儿阿里阿德涅·埃夫隆名字的爱称。

(1933年5月底前后)

你为何要去掉《崇高的疾病》一诗前的献诗呢?我的贯顶诗哪儿去了?①

这是一个里程碑式的破折号,鲍里斯。这话我应该早说,这话你此刻应该忘记,以便平静、开心地继续读我的信。

一个关于你的最新明证:一位苏联作家看见你提着红菜汤上了电车。我闭上眼(在想象中),表面上则垂下眼,看见你饭盒中那漂浮在红色海面上的甜菜。也许,全都是胡说?作家,你知道的,都会撒谎,小说家嘛。我们却是神圣的、甚至学究气②的老实人。

我再无关于你的任何消息。

(你写给任尼娅的诗多么冷酷,“来一番阿尔卑斯般的交谈”,这话可以说给我这种武装到牙齿的人听,而不应该说给一个被抛弃的女人听,她一无所有,除了眼泪。残忍的男人诗句。仙鹤就这样安慰狐狸,或者狐狸就这样安慰仙鹤,你则轮流使用你湖泊的盘子和大脑的山谷③……)

我不知道任尼娅做何反应,我在这首诗中倒是第一次真的“用另一种方式”看见了你。④也可以对自己(或者对我,众人之一的我)说这种话:飞翔在自己的灾难之上,歌唱。但如果这个人不会唱歌怎么办呢?如果这灾难(山,整个阿尔卑斯山脉,你的整个高加索)落在了他的身上呢??

但是也许,这一切都已是古老的故事。就算如此。但你别忘了,诗中的一切都是永恒的,具有永恒的生命,也就是说,具有永恒的现实。具有正在进行的行为的连续性。这就是诗。

但是,接下来……

简单谈谈我自己。诗写得非常少,散文写得非常多,用俄文和法文写散文。我本可以成为法国的第一诗人,他们只有一位瓦雷里⑤,他也很弱,但……这一切要等我死后才会出现,我一如既往地处在圈子之外,孤身一人,在家里,与几个偶然的人待在一起,他们无法知道我所做的一切之价值(附记!我不是在说家庭)。谢⑥在最好的情况下也只是“爱好者”。我需要的是知音。鲍里斯,我无法在写作了20年之后再跑去编辑部,推销自己的手稿。我在16岁上都没做过这种事。我无法更多或更少地在散文中说明我是谁:一位著名的(??)俄国女作家,云云。

瞧,我就像一只鹈鹕在守护自己的小鹈鹕。小鹈鹕们也在长大。

简单谈谈我的家人:谢全身心地忙他的事,⑦这你也知道,我面临一场灾难,现在只能把脑袋藏在日常生活的翅膀下,有意不去面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因为我,不,主要是因为穆尔。⑧阿丽娅(19岁)画画非常出色,她做木版画和石印画。但是卖不出去,就像我那些法国物件,因为只有“熟人们”能看到这些画,当然,他们也赞不绝口。

穆尔(2月1日正午已满8岁)。从既理性又不理性的外表看,像13岁,一切都超常:身高、智力和愚蠢(每个年龄都有其愚蠢,从来没有年龄的我也始终有着我自己的愚蠢,同类的愚蠢)都多出5岁。他不是一个抒情诗人。是个活动家。激发我的所有激情,付诸行动的激情。我会从他手里抢报纸。穆尔相信我,但是却喜欢做他自己的事。而且,他天生如此。我非常、非常喜欢他。我们家大致分成两半:谢+阿丽娅,穆尔+我。外表上看,他很像活跃的我,只不过更漂亮,更确切地说,也更端庄,因为是孩子。他非常漂亮,不过这美貌很独特,尚未完全显露出来。

他非常任性,很冲动。像我的坏脾气(言语上的坏脾气)。有点什么事,他就说:“您是坏蛋,生来就是坏蛋,一直是坏蛋。”我倒是一点也不生气:“随你怎么说,我反正不是坏蛋,因为坏蛋是一条蛇,胖乎乎的,而我,穆尔,瞧,我却很瘦,还会走路,还有两条腿。”

他说:“是有两条腿。”过了一会儿,他脸贴着我的手:“我很对不起您,我叫您坏蛋,您当然不是坏蛋,根本不像,这是我的嘴巴自动说出来的。可是您干吗不让我梳大背头呢?”(他被广告上的人迷住了,主要是迷上了那种“新潮”男式发型:头发全都往后梳,梳得连两个太阳穴都感到疼,出门也不戴帽子,因为涂满了肥油。)顺便说一句,他还央求我染发。

鲍里斯,我的头发白得很厉害⑨,我因此会让我那些“同时代人”(年长我20岁)难为情,她们清一色的黑发、红发或褐发,一根白发也没有。

我用我的每一根白发指明他们的年龄。

要知道,人们喜欢灰毛猫。也喜欢漂亮的狼。也喜欢白色的银子。

①帕斯捷尔纳克的长诗《崇高的疾病》其实是题词献给茨维塔耶娃的妹妹阿纳斯塔西娅·茨维塔耶娃(1894—1993)的,但帕斯捷尔纳克的确写有两首献给茨维塔耶娃的贯顶诗:一是长诗《施密特中尉》,1926年发表在《新世界》杂志时所附献诗;一是1929年的《瞬间的雪花……》一诗。这两首诗均为15行,各行首字母纵向组合构成一句话:“献给玛丽娜·茨维塔耶娃。” 

②原文为德语。

③这里谈到的是帕斯捷尔纳克的《你不要激动,不要哭泣……》一诗,任尼娅是帕斯捷尔纳克第一任妻子叶夫盖尼娅·卢里耶名字的爱称,在叶夫盖尼娅1931年5月去德国之前,帕斯捷尔纳克写下此诗,“湖泊的盘子”“大脑的山谷”均为帕斯捷尔纳克此诗中的意象。

④帕斯捷尔纳克那首诗的最后一句为:“你将用另一种方式看一切。”

⑤原文为法语。

⑥即茨维塔耶娃的丈夫谢尔盖·埃夫隆。

⑦埃夫隆此时正忙于恢复其苏联国籍。

⑧穆尔是茨维塔耶娃的儿子格里高利·埃夫隆的小名。

⑨此时茨维塔耶娃刚过40岁。

帕斯捷尔纳克致茨维塔耶娃

(1934年2月12日)

玛丽娜,谢谢。巨大的欢乐。打算装在信封里的信会写得太久。我写起来会没完没了。你的所有疑虑都很有道理,它们让我感到高兴。这两天我会给你发一封装在信封里的信。我此刻写这张明信片是为了安慰自己,因为一想到给你的回信仍未上路,我便寝食难安。这几年里,我的生活虽然如释重负,不再受穷,但需要我直接操心的事却越来越多,简直难以胜任。亲近的朋友如此之多,他们的遭际各不相同,我简直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这样吧,谈谈主要情况。整整一年我都在尝试散文写作,可是一无所获,除了暂时留存在脑海里的一段情节。这并不令我担心。我清楚这种尝试之结果,这次失败给了我政治上的教益。我指的是内心的、主观的失败,因为我并未让任何人看任何东西。最近三年,格鲁吉亚在我的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我在那里有许多朋友。他们中间有两三位出色诗人,很有潜力,格鲁吉亚诗歌就整体而言也很出色。我逐字逐句翻译了一本诗集,书名叫《改编之作》②。涅高兹③差点死了,在医院躺了一年(多发性神经炎),现在回家了,但很久不能弹琴,但愿将来能弹。孩子们这个冬天也生病了,麻疹、猩红热、水痘等。我只能抽空写点东西。向你全家问好!!

①此信写在明信片上。

②帕斯捷尔纳克的这部译作1935年由苏联作家出版社出版。

③亨利希·涅高兹(1888—1964),帕斯捷尔纳克第二任妻子的前夫,著名钢琴家。

帕斯捷尔纳克致茨维塔耶娃

(1934年2月13日)

亲爱的玛丽娜,请你原谅,我知道,收到明信片是十分令人不快的,似乎,明信片次于书信的程度甚至超过完全没有书信(沉默)。但说实话,我说装在信封里的信写起来会无休无止,我并非在说谎,并非在说暗语。我两次提笔给你写信,那两封信都会发展成长篇论文。它们没能写完,因为废话连篇,对双方都会是一种折磨。为了避免出现不对等,请你也给我写明信片吧。身边全是病人,我一两个月都在拼命工作,以便在我的连篇废话中证明自己。但往后或许会轻松一些,我会更多地给你写信。重要的是,我们又开始相互交谈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此事!参加别雷②葬礼的人比皮利尼亚克③和我预想的要少。我俩参加了治丧委员会,我体验到了死者家庭老太太们常有的那种务实态度(谁来了,谁没来,有多少鲜花,等等)。在留言本上我只写了三两句场面上的话,用的也不是我的表达方式。我和皮利尼亚克都没顾上主要的事情:应该为之后的“音乐”定下基调,这之后的“音乐”就是寡妇的命运、作品的命运,甚至葬礼本身的命运,等等。那份名单不仅不是我的选择,而且也不合我意。普鲁斯特位列我亲近的作家行列,在托尔斯泰和里尔克之间。别雷在离我很远的一个灿烂行列里。祝你健康。

①此信写在明信片上。

② 别雷(1880—1934),俄国作家、诗人,1934年1月8日病逝于莫斯科。

③皮利尼亚克(1894—1938),俄国作家。

帕斯捷尔纳克致茨维塔耶娃

(1934年3月16日前后)

亲爱的玛丽娜!我完全不同意你的观点,即你认为明信片不算书信,如果说我至今还没有因为你寄来的信而向你表示感谢,这只是因为,我希望用装在信封里的信来向你表达:1.我对穆尔的欣赏(一个小拿破仑,多漂亮的男孩,多谢!);2.我因你们的艰难生活而感到的担忧。在稍后那封装在信封里的信中,我或许会让你不高兴,我会小心翼翼地建议你不要那么激动,你或许是不公平的。但是,我这里的家庭生活也完全不配作为范例,我自己这一年过得十分艰难,我之前给你写到过家人的疾病等。最近几周,地铁建设工程正在快速推进,恰好从我们住的楼下穿过。这栋两层厢房成了一个异常复杂的结构中的一个小零件,这个结构从四面八方包裹着这个小零件。让我吃惊的是,这座在电车车厢的哐当声中不停颤动的废墟居然一直没有散架,没有倾塌。显而易见,应该搬家,可当下却无处可去。作协里的人答应帮忙,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这便是这座桥头堡的现状,我就要从这座桥头堡给你寄去书信。非常感谢你所有那些想法,感谢你谈到了你自己。这几天我会再写一张明信片,说明我欠你的那封书信正处于何种方程式链条之中。祝你健康。

你的鲍

①此信写在明信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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