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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华民】 石 狮 问

 西岳文化 2020-07-23


石 狮 问

作者\王华民

我出生在陕西省华阴县上村乡上村村的一个小小的自然村里,村名叫北张家,全村除一半户王姓外,剩下的全都姓张,为了区别于南张家西张家,故名北张家,又名梁山寨。

据老人说,很早很早以前,从我们村一次飞出了一百零八只大鸟,对应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从此就有了这个雅号。

上村村由六个自然村组成,我们村是其中最小的一个,只有十二户人家,分住在两条巷里,零零散散的,南巷有五户,最西头的那家坐南面北,另四户人家坐北面南,这四户中巷的东头两户,巷西头两户,中间是一个二三十亩大的场地,场地的南部有一棵四五把粗的大杨树,树冠葱笼,枝繁叶密。

树顶有一个草笼大的老鸦窝,里面住着好多只老鸦,每天飞来飞去,不时嘎嘎嘎地鸣叫。每到夏季,密实的枝叶象一把几分地大的巨伞,遮住了火辣辣的太阳,是全村人纳凉聊天的绝好去处。

场地的北部栽着一根一丈五尺高的木电线杆,上面架着一个一尺见方的广播匣子。那是一九五七年秋季村村通广播时架设的。开通的那天傍晚,几乎全村人都集中在电线杆下,翘首仰望着那个匣子,期翼着它发出美妙动听的声音。当广播匣子里传出‘华阴县广播站,华阴县广播站,现在开始广播,亲爱的同志们晚上好’温馨的普通话语的时候,人们欢呼雀跃。

踮着小脚的老奶奶百思不得其解,那麽小的木头匣子,怎么能藏下说话甜甜的大姑娘,还挂在高高的杆头上。中年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广播匣子,聆听着那里面传出的消息。光着屁股的玩童则在电杆下跑来跑去,追打戏耍,尽着性子疯玩着。

我们在那里听过‘农业发展纲要四十条’,听过‘社会主义建社总路线’,听过县上领导的讲话,也听过歌曲,听过迷胡戏。

这块场地在村子的中央,有什么活动都在这里举行。正月里的扭秧歌,清明前后的荡秋千,秋天晒棉打谷穗,冬季孩子堆雪人,等等等等。推车的,挑担的,摇手鼓的,敲梆子的各色商贾小贩,也在这里叫买自己的货物。让这里充满了浓浓的生活气息。

北巷里住的人家一律门朝南,对着南巷人家的后墙。有四户紧挨着住在东头,中间一个空园子,园子西边一户人,这户人西边又是一个空园子,最后一户人紧挨空园子住着。  这小巧玲珑村子里的人,关系和谐,其乐融融。

村子里有六家大户,都是祖孙三四代,弟兄好几个,妯娌一大堆,十多口人住在一个院里,在一锅里搅勺把。但他们互谅互让,和睦相处,多少年相安无事。

这些大户人家大多有前房,穿过前房是院子,有一丈来寛,院子两边是对称的厢房,为儿子媳妇住的地方。一律用砖砌的沿台,几个媳妇就有几处卧室。上房是两头流水的拱房,屋深在一丈五尺以上,比厢房高出二尺左右,是长辈即户主的寝屋。

随时可见这些家的长辈悠然地坐在上房檐下的方桌旁,一手捧着黄铜水烟袋,一手拿着冒烟的火纸,扑喽扑喽地抽水烟。一锅抽完了,两根手指伸进水烟袋的烟缸里,捏出一捏水烟,按进烟锅,噗地一口气吹着火纸,将烟点燃,又扑喽扑喽地抽起来。

晚辈有事禀告,他还是朴喽扑喽地抽着,眼睛看也不看,等你禀告完了,他才慢条斯理地放下水烟袋,咳嗽两声,一字一板地发表自己的看法。这看法极具权威性,起着一锤定音的作用,对全家有着指导意义。  

无论谁家有了红白喜事,全村人都踊跃前去帮忙。新媳妇娘屋送来的又大又厚的白面烙馍,或者七月七送来的大西瓜,主人家都会切成许多块,用木盘端着,从东头到西头,转完南巷转北巷,毕恭必敬地给每家每户都送上一牙,让全村人共同分享。端阳节烙的大饼,卷上香喷喷的炒菜,中秋节蒸的包子,炸的油糕,也都趁热,用干净的抹布或厚厚的纸包起来,一家一家地给左邻右舍去送。

每年正月初一一大早,人们放完了鞭炮,祭过了祖先,吃过了饺子,就三五成群的挨家挨户拜年,成年男人见了面双手合十,深深地作个揖,道声新年好,或者恭喜发财之类的吉利话。

十多岁的娃娃进了门先在人家列租列宗神轴前上三柱香,磕三个头,然后再跪拜比自己辈份高的人。主人笑哈哈地赶忙拉起,热情洋溢地端出糖烟干果盘子,抓的往一群孩子手里衣袋里硬塞,孩子们人人衣袋里都是鼓鼓的。

穿红挂绿的大姑娘小媳妇,则人以群分,与志同道合的三五个相好,一起玩牌,或者说笑斗嘴。从大年初一开始,一直延续到正月十五,无论走进谁家,主人都会沏一壶热茶,端几盘炸果,珊子,花生,柿饼等等,一个劲地让你吃喝。哪怕平时勒紧裤腰带,这些天也要倾其所有,热情地招待来人,生怕落下吝啬小气的名声。  

这和平安静的村庄,是我们不多几个孩子的乐园。广阔的场地,给我们提供了充分的活动空间,我们在上边滚铁环,荡秋千,打弹珠,跳地圈。空园子里有许许多多的野草鲜花,我们在里边逮蚂蚱,扑蝴蝶。捉迷藏,戏青蛙。留下了孩童时期甜密而又美妙的梦。  

我们村处在八百里秦川东端,南距西岳华山约二十里,北离渭河仅三里,往东直走二三里便到了河口街,也就是渭河洛河流入黄河的地方,西去便是平展展种啥长啥的沃土良田。发洪水时可以听见渭河的咆哮。睡梦里能够感觉火车的长鸣。清早起来站在门口举目远望,但见巍巍华山绵延起伏,如同刀削斧劈的西峰格外壮观。一条白色的烟带象腾地而起的长龙飞舞而过,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久久不肯飘散,那是蒸气机车拖着长长的列车,在贯通东西的陇海线上来往奔忙。

东南方向两山之间,留了一个巨大的豁口。九曲黄河就是从那里冲出了三秦,穿过了三门峡,流经了广袤的下游平原,向浩瀚的海洋一泻而去。强劲的东风也由这个豁口长驱直入,在秦川的东部自由飘荡。

如果是久雨初晴,五颜六色绚丽的彩虹,悬挂在湿漉漉的天际上。老人们说彩虹的一端插进了黄河,天空才这样湿润,才有霜雪雨露。一条条银白的带子,从高高的华山上垂下,那是一条条山涧,在飞流直下。

当夜幕轻轻拉下的时候,但闻虫鸣唧唧,蛙声一片,路人边走边唱,远近犬吠汪汪,鸣奏出天然的大和唱。  

几条华山支流划破丰饶的大地,蜿蜒曲折的向北注入渭河。支流两岸杨柳菲菲,芦花飘飘。那水流清澈见底,甘醇甜香,捧在手里喝一口,顿觉渗人心脾,神清气爽。宽的地方有五六丈,窄的地方仅一丈多,浅处没不住膝盖,深的地方可以将人淹没。

在阳光灿烂惠风和畅的日子里,河边坐满了前来洗衣的妇女,她们把裤管高高地挽过膝盖骨,将一双丰腴的富有弹性的白腿伸进水里,让多情的流水溺爱地在腿上脚上温柔地抚摸着,亲昵着,裸露的玉臂象莲藕一样娇嫩,灵活的巧手不停地搓洗着。她们有的在互相悄声倾吐着心灵的秘密,有的深情地谈论着各自的丈夫,有的风趣地交流着恢谐的话题,有的能言利齿地在斗嘴取笑,个个脸上绽开了一朵朵娇艳的鲜花,充满了春天的气息,洋溢着生活的甜蜜。几疑是天上的仙女莅临到人间,使日月变得这么灿烂,大地变的这么温暖。

几个半大的少年一丝不挂地游来游去,一会儿打着水仗,一会儿扎着猛子,玩的忘乎所以,不知今夕何夕。  

在我家端南二里路远地方,有一块一百多亩大的湿地,里面长着郁郁葱葱的芦苇,象一泓绿波荡漾的湖泊,群鸟白天在上面盘旋翱翔,夜晚在丛底栖息鸣叫。大风吹过,密实的芦苇此起彼伏,如大海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

芦苇成熟的季节,轻飘飘的芦花漫天飞舞,疑是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得人满头满脸都是,拍去还落,拂了又来。  

在那平坦广袤的田野里,春天来了,火红的桃花开了,雪白的梨花放了,一对对衔泥的燕子,呢喃着在梁间绕来绕去,忙前忙后地着构筑自己的爱巢,金灿灿的油菜花十里飘香。

夏天到了,黄登登的麦浪波涛滚滚,红彤彤的石榴花娇艳醉人。

秋风起了,雪一样的棉桃缀满植株,一尺多长的谷穗沉甸甸地低下了头,一群群南飞的大雁排成人字或者一字,整齐地划过长空,把一阵阵嘹亮的歌声,丢给白云,撒向大地。

雪花飘了,觅食的麻雀在檐间不住声地叫,憨态可掬的雪人对着孩子们微笑。

春夏之交和中秋前后的晚上,皎洁的月亮明晃晃的照着,如霜的银辉充满着天地间的各个角落,把摇曳的树影斑驳的投映在屋门前的土墙上。姐姐欢快地摇着纺车,随着右手有序地起落,捻子变成了细细的均匀的长线。我围坐在姐姐的身旁,或听她娓娓地讲着动听的故事,或听她轻轻地唱着美妙的歌曲。

七月流火的三伏天,一到晚上父亲就拉出一页芦席,全家人坐在门前乘凉,仰望着灰黑色的天幕上闪耀的繁星,父亲慢条斯理地告诉我,地上有多少人天上就对应的有多少星,大人物的星既大又亮,小人物的星就渺小暗淡得多了。皇帝是紫微星,包文正是文曲星,岳飞是武曲星。我听了觉得很迷惘,苦苦思索,不知道自己是那一颗星。

母亲则给我讲嫦娥奔月和吴刚伐桂的神话。七夕的晚上,母亲不无深情地给我讲织女牛郎的故事。我一边专心致志地聆听着,一边在天上分辨着那儿是天河,牛郎和织女星分别在什么位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他们怎样从鹊桥上走到一起,相会的情景是什么样子,掉不掉眼泪,盯着盯着就进入梦乡。一觉醒来,太阳就挂上树梢了,到底也没看上牛郎他们一家人如何久别团聚了。

每年的腊月二十日,是我们上村一年一度的庙会的日子,据说是因为我们村西那个不算小的药王庙而设立的。庙会的地点就在我那个自然村的西门外。早几日就有人用白灰划线,抢占或大或小的地盘,前一天就搭了不少的布篷,砌了数不清的锅灶。

届时熙攘攘乱头攒动,黑压压人山人海。人们从三五十里远的地方天不明赶来互通有无,真是商贾云集,百物盛聚,衣帽鞋袜,布匹针织,土产日杂,五金百货,鲜菜干果,大肉鸡鸭,糖酒烟茶,对联字画,木料钢材,牛羊骡马,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这里是商贩赚钱的好平台,是人们准备年货的好场所。  

从古庙会前后开始,各自然村的锣鼓队便开始训练了,白天和前半夜总能听见远远近近的锣声锵锵鼓声咚咚,春节期间连日连夜震耳欲聋的鞭爆声中,锣鼓队的训练也没有停下来。一到元宵节举行比赛时,张家祠堂门前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锣鼓队队员人人穿着桔红色的衣裤,个个挽着雪白的毛巾,斗志昂扬地健步跨入比赛场。引锣一阵清脆暸亮的响声后,铜钹和大鼓紧接着敲起来,一忽儿擂鼓人小臂鸡啄米似的快速起落,鸣奏出悦耳动听的乐章,一忽儿大膀浑圆有力地轮动,打出了节奏缓慢振聋发聩的最强音,象炮轰,象雷鸣,气势磅礡,排山倒海,大地在抖动,空气在震颤,围观的人用双手食指按着两个耳孔,张大口,借以减轻巨响对耳膜的刺激。

但见鼓手们手舞足蹈,双腿踢踏,不断变换着体势,列出各种造型。敲钹人更是胸前背后,头顶胯下,套着许多花子。观众无论在听觉,还是在视觉方面,都经过了一次美的享受。  

老爷庙在我家东北方向三四百米远的地方,比四周高七八尺,峨宇森列,庄严肃穆,翘脊上仙佛神兽,飞檐下风铃叮当,门前石牌楼高大轩昂,上面的雕塑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半尺厚的大门森严壁垒,上面整齐地排列着馒头大的铁钉,除了身强力壮的青年,别人想开阖,无异于白日做梦。门首装着暗机关,不小心踏了上去,一条张牙舞爪的飞龙冷不丁的扑到你眼前,把没有思想准备的人吓得三魂离体,七魄升天。

往上走是三进华屋,分别是前殿中殿上殿,一律红柱朱架,雕梁画栋,柱顶的沓木式样精美,做工别致,一尺多宽的缄封板上彩绘琳琅,或人物,或山水,或花鸟,或虫鱼,形式多样不一而足。碗口粗的长椽排列整齐,间隔均匀,没有雨箔,椽上面平展展地铺着一寸多厚的木板,木板上是厚厚的泥皮,泥皮上撒着碧瓦。瓦分两层,下面一层仰着,上面一层扣着,密密实实的,没有丝毫的缝隙。

前殿和中殿在一个水平上,中殿后边是宽畅开阔的大厅,两边是古香古色的厢房。穿过大厅再上一个高高的台阶,就进到上殿里,正中供奉着赤面凤目,长髯飘飘,披铠穿甲,手握大刀,浩然正气,威风凛凛的关羽像,关兴张袍分站两旁,面前供桌上摆满祭品献果,香烟缭绕。  

老爷庙门厅的左边是钟楼,右面是古楼。钟鼓都是满间房大,一人多高。半截木椽悬在空中,人们抱着它一下一下地撞钟。那钟声深沉宽厚,宏大悠远,七八里外都能听的清清楚楚,余音袅袅,象天籁之声,震撼着人们的心灵。  

老爷庙对面是戏楼,。每逢春节过后,正月二十三以前,常常连日连夜地唱大戏,。到时候媳妇接来了娘家父母,父母唤回了出嫁的女儿,姊妹之间互相走动的,拜望亲戚朋友的,把台下拥得满满的,人如海春如潮。中间坐的人,基本上是老婆老汉,中年妇女。坐的人外面是站的人,以成年男子居多。最外面一层是站在凳子上的人,多数是年轻夫妇。小伙子有的远远地坐在老爷庙门前的高台上,有的爬坐在高高的墙头上。

台上两盏汽灯辉煌地照耀着,生丑净旦投入地表演着。虽然没有专业剧团那精湛的技艺,但唱念作打,一招一式,确也象模象样,很能吸引观众的眼球。演员们在台上伊伊呀呀演绎着人间的悲欢离合,兴衰际遇,台下的观众则随着剧情的发展而喜怒哀乐发生着起伏变化,老奶奶一会儿掏出手绢擦眼泪,一会儿脸上笑成一朵花。

孩子们的心思都在吃零嘴上。戏台子底下有卖炒粉的,卖油茶的,吹糖人的,卖糖葫芦的,卖粽糕的,卖核桃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花五分钱或者吃一盘香喷喷的炒粉,或者吃一碗热腾腾的油茶,里边有杏仁,核桃仁,花生豆,葵花籽仁,味道好喝极了。  

不唱大戏的时候,春节以后往往闹社火耍龙灯。在小腿上紧紧地绑上长长的柳木棍,把人支撑得离地五六尺高,凭细细的柳木棍着地格噔格噔地向前走着,看的人不由得不替他们捏着一把汗。

由四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合抬一张方桌,方桌是结结实实绑在两根长椽上的,桌子上有椅子,椅子上树着一根一丈多高的木杆,这些都牢牢地固定在方桌上,木杆顶端高悬着六七岁的孩子。有男有女,都身穿古装戏衣,有的扮成新科状元,有的扮成千金小姐,有的扮成包公,有的扮成秦香莲,还有扮成唐僧孙悟空等西游记人物的,每一组都是一个感人的戏剧故事。

身穿蓑衣头戴斗笠足蹬芒鞋银须飘飘的艄工手执画桨,飘逸地左右挥动,打扮娇艳的女郎双手握着绿布扎成的小船的船沿,下半身被船围子完全遮住,双脚在里边快速地踏着轻盈的碎步,紧密地配合着画桨的翻动而上下颠簸,活象轻舟在水面上荡漾,这是在表演跑旱船。维妙维俏,十分毕真,既符合了生活的真实,又充满了艺术的魅力。还有玩狮子的,滚绣球的,耍龙的......

精彩的表演不断赢得一阵阵雷鸣般的掌声和由衷的赞叹声。

元宵节的晚上,老爷庙前更是灯的海洋,六个自然村六条灯的河流先后从不同的方向汇集拢来,象银河里的繁星一样争相珲映,有莲花灯,绣球灯,金鸡灯,玉兔灯,走马灯,千奇百种,不一而足。辛勤劳作了一年的庄稼人,用自己喜闻乐见的形式,尽情抒发着翻身的自豪,丰收的喜悦,抒发着对舒适生活的满足,对好年景的期望,美好未来的憧憬。  

相隔三里的三河口和相隔十里的岳庙都有集市,并且都是一月六集,十天两集。三河口是逢三逢七的集,岳庙是逢二逢八的集。集会上那摩肩接踵的人流,琳琅满目的货物,呈现出一派升平的气象。那一串串鲜红鲜红扎满草把的冰糖葫芦吸引了多少童稚的眼球。那五分钱一个粉条豆腐地衣馅的,咬一口嘴角直流油的大包子,那同样是五分钱又白又虚的六棱蒸馍,馋的人直流口水。

第一次是父亲背着我去赶岳庙集的,用一条长长的围巾,把两端拴在一起,形成两条封闭的平行线,一条托着我的屁股,一条搂在我的腰间,封闭的两头挎在父亲的双肩上,这样就把我紧紧地固定在父亲寛厚温暖的脊背上,既安全又舒适。父亲的身板随着步子摆动,我好象躺在温馨的摇篮里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父亲把我领进华山西岳庙,那地方是历代皇帝朝拜华山歇息的行宫,仿照紫锦城建的,红墙黄瓦,里面古柏合围,苍松参天,碑石林立,流水潺潺,亭阁纳爽,楼台函月,宫殿霧列,肃穆庄严,但见红柱合抱,飞角重檐,风铃遗响,凤栖龙盘,雕梁画栋,流彩溢丹。在一处三间大殿正中,一尊头戴凤冠,身着锦衣,雍容华贵的女神端坐在莲花台上,她方脸粉面,垂耳彤唇,慈眉善目,仪态万方。

父亲在女神面前的蒲团上三叩三拜,我学着父亲亦步亦趋。过后父亲告诉我,那尊女神是三圣母,是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的女儿,由于不甘天宫的寂寞,想方设法和上京赶考的凡夫秀才刘彦昌成婚,因而违犯了天条,被二郎杨戬押在华山之下。三圣母和刘彦昌的儿子沉香长大成人后,挥巨斧劈开了华山,救出了母亲,阖家团圆。

当时觉得故事很美,很吸引人,以后留意看劈山救母的连环画,看同样内容的戏剧,对故事情节有一个全面系统的了解,知道它是我国古典名剧,对这出戏就更加热爱百看不厌了。

父亲还告诉我,隋文帝是五方村一带人,西汉的大清官杨震也生在华阴,离我们村都不远。我的家乡的确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由初级社转高级社的时候,我们上村六个城子是一个高级社。全社上上下下,建设新生活的热情空前高涨。

一九五七年春夏,全社打成了水原好水量足的水井七十八眼,涵盖了所有的耕地。渠道纵横交错,田埂星罗棋布,不久又在渭河上修了抽水站,达到了渠井双保险,从根本上改变了生产的基本条件。

有一年百日大旱,烈焰熊熊的太阳肆虐地烤炙着,连人身上的油都被蒸干了,我们社的水井全部投入使用,清亮清亮的井水汩汩地流入焦渴的土地里,庄稼忽忽忽地茁壮生长。

当时我仅仅十岁多点,暑假里也为抗旱尽了一点绵簿之力,出工时从饲养室拉出黄牛,牵来套到水车上,牛围绕着水井不断地转着圆圈,井水就源源地被车了上来,欢快地顺着小渠向田间流去。我坐在井边的大柳树阴凉里,手摇着鞭稍吆喝着黄牛,别有一番田园牧歌的情趣,构筑了一幅甜静生活的画图。

我们社里生产条件好,庄稼长势喜人,粮食产的多。一九五八年全社夏季一次向国家交售爱国公粮七十八万斤,当时汽车载马车装木轮大车拉,热闹了好一阵子。这在全县来说也是首屈一指名列前茅的。  

我们社不仅粮棉产量高,副业也搞得有声有色,开有榨油坊,豆腐坊,粉坊。豆腐坊对面隔条大路就是养猪场,一溜排几十个猪圈,个个圈里都有几口大肥猪,由于用豆渣豆浆喂,猪越外见长,不长时间就有牛犊那么大了,差不多有五六百斤重。

早上十时以前,你提上竹篮,到豆腐坊割豆腐,七分钱一斤,既新鲜又方便。每到春节的前几天,猪场接连宰杀着,豆腐坊黑夜白天不停歇地生产着,每家每户都能按人头分得几斤食油,几斤大肉,几斤豆腐和几斤粉条。过上一个相当不错的大年。  

出了我们村往西走不长一段路,便到了我们队的蔬莱地,里边栽种着韭莱,黄瓜,豆角,辣椒,茄子,西红柿,大葱,白莱,红白萝卜等时鲜蔬莱。莱地中间有一眼井,不等地皮发白就非常及时的浇灌,各种莱都鲜嫩鲜嫩的,让人爱不释手,你只消拿上生产队发的购莱券,两角钱就能买下一篮子青莱,好象你把整个春天都采购了回来。  

老爷庙后来改做了完全小学,是我们乡唯一的一所完小,一九五八年以后,又附设了初中一年级。为了改做小学,把里边的神像全都捣毁了,把殿堂作了彻底地改造。学校一至四年级每个年级一班,学生仅限于上村六个自然村的,五六年级每级两班,集中了全乡的小学高年级学生。学校里配备的除主课老师外,还有音乐老师,体育老师,美术老师。机构完备,课程设置齐全,教学秩序规范井然。

我就是在这里开始自己的学习生活的。刚进校门就担任班长,班主任对我十分关爱,早饭后我早早来到学校,坐在班主任的房子门前,用粉笔在门扇上写字,班主任胳肘窝夹着碗走到门前,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和颜悦色地问我早饭吃的什么,父亲在家里没有,对我在他房子门扇上写字,似乎视而不见。  

有天早上放学回家,我突然肚子痛蹲在路边上,站在校门外目送我们的班主任老师看到眼里,急步走到我跟前,问明情况,毫不犹豫地蹲下来,让我趴在他的背上,把我背着送回了家。  

有一次放学排队的时候,因为一个男同学事先欺负过我,我气恨不过冷不防使劲地拧了他的耳朵,看他放声哭了我撒腿跑回了家。这一刻后我心里好象揣了一只小兔子,不停的扑腾扑腾跳着,生怕见到班主任老师,怕受到严历的批评。出乎意料的是老师并没有批评我,连提这事都没提,好象压根儿就没发生过一样。  

还有一年秋初,为响应党的除四害讲卫生的号召,学校发动全体学生打苍蝇,学校根据消灭苍蝇的多少,在班与班之间进行评比。那天轮我把我们班打的苍蝇给辅导员老师上交,我和另一名班干部商量后,在统计数字后面添了个零,然后给辅导员老师上交,辅导员老师看了数字,又看了看我手里托着的包苍蝇的纸包,一个字也没批评我,只是让我蹲在太阳下面一只一只地去数。

我想这一下乱子可董大了,十分害怕,同时也觉得很委屈,只得满头大汗地按辅导员的吩咐去做。不太一会儿身上的衣服全湿透了,眼睛被汗水浸得睁不开。七八分钟后放学时间到了,辅导员把我拉起来让我回家去。事后我真有一番犯罪的感觉,认为老师经常教导我们要说老实话,干老实事做老实人,忠诚可靠,自己怎么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众目睽睽之中,眼睛睁得圆圆的撒谎,欺骗辅导员老师呢。这下子不只自己威信扫地,还损坏了班集体的荣誉。

第二天到校后我一直低着头,不敢抬眼看人。最耽心的是怕学校批评表扬栏的黑板报上,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批评栏中。早操后班主任老师都要讲一番话,对班上前一天的惰况作一个简单的小结,以利于我们发扬成绩纠正错误,使班集体变得更好。

那时我们的班主任己换成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女老师,她修短适中,胖瘦合度,齐耳的短发黑亮黑亮的,端妆秀丽,和蔼可亲,精力旺盛,朝气蓬勃。她热爱自己的工作,兢兢业业,一丝不苟,更爱自己的学生,关爱备至,体贴入微。课余时间她给我们讲三太子的故事,教我们唱草原情歌,唱跑马溜溜的山上。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一直把她当作美的化身,当作崇拜的偶象。

我站在队伍里一双眼睛看着脚面,象犯人等待宣判的心情一样。班主任老师只字未提那件事,学校的批评栏里也始终没有出现我的名字。过后听说班主任为那件事专门去寻辅导员老师,说我们班的学生为赢得集体荣誉,采取了不正当的方式,犯了错误,但毕竞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可以告诉我让我教育,你怎么那么热的天让孩子去数苍蝇,把孩子吓着了谁负责。两位老师为这件事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很不好。  

儿时的记忆许多己经被岁月的灰尘封闭了,模糊了,但上面叙述的两三件事,却象用刻刀镌在石碑上一样,深深地留在我的脑诲里,一想起心里就感到热烘烘的,对老师充满了孩子对父母那种殷殷的骨肉情怀。老师的做法引起了我心灵的强烈震撼,没有批评比批评的作用不知大了多少倍,我打心眼里佩服老师把儿童心理学掌握得那样娴熟,运用的那样到位。我无限怀念我的老师,永远,永远。  

在那所学校里,我脖子上系上了鲜艳的红领巾,胳膊上佩带着白底双红杠的少先队中队干部的醒目标志,我迎着初升的太阳大声地朗读着课文,蹲在操场上用粉笔写着生字,写的象一条条长长的白色的飘带,我上台参加过普通话比赛,我不止一次地领过三好学生奖状。  

每当举行少先队活动的时候,大队的旗手双手护卫着少先队大队队旗,鲜艳的队旗随风招展,上面绣有灿烂的星星火炬,早早肃立在主席台正前方。各中队也即各班陆续整队进入会场。走在中队的最前面的是高擎着中队队旗的中队旗手。一二三小队的少先队员依次跟在后面,各小队旗手举着队旗走在本小队的前面。少先队员们穿着雪白的上衣和天兰色的裤子把红领巾衬托得格外夺目。服装整齐划一,步调健美有力,一张张天真的笑脸,象新花竟相开放。入场结束以后,但见大队旗后是中队旗,中队旗后是无数面小队旗,每面小队旗后都是一行长长的队列。整个方阵竖看成队,横看成列,队旗招展,领巾飘拂,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图案。  

六一儿童节是我们一年一度最盛大的节日,届时必然举行隆重的庆祝活动。各中队提前几周就开始了紧张地排练。节日那天全校少先队员聚集一堂,身上穿着节日的盛装,个个花枝招展,喜气洋洋,一遍又一遍高唱高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唱着六一儿童节的节歌:‘六月里花儿香,六月里好阴光,六一儿童节,歌儿到处唱。歌唱我们的祖国,歌唱祖国的富强。我们自由地生长,在这光荣的土地上。我们要学好本领把身体锻炼强壮。努力努力努力,为了理想。毛泽东他指引方向’。

嘹亮的歌声冲向兰天,阻遏白云,在学校的上空久久盘旋着。  我们学校门前有一对威武雄壮的大石狮子,忠实地守卫在大门两边。那对石狮前腿直立地端坐在青石底座上,鸡蛋大的眼睛逼视着前方。丰腰阔背,巨首壮肢,硕面广额,隆鼻大唇。卷曲的头发旋成一匝一匝的圆圈,成半球形隆起,井然地排列在后额和颈项。背和腿部的鬃毛清晰可辨,坚硬有力。颇具王者的风范。给人一种的威慑的力量。

据说有了石狮的雄踞,牛鬼蛇神销声匿迹,狼虫虎豹纷纷远遁,保障了上村六个自然村暨周遭的平安。那两只石狮是一对夫妇,丈夫半张着阔口,内含一个小足球大浑圆光滑的石球,妻子则泯着双唇,面部的线条较为柔和。我还在穿开裆裤的时侯,就和一群小伙伴经常光顾石狮,或趴在它的背部,或攀上它的头顶,或钻进它的腹下,或揪住它的双耳,在它的前肢间绕出绕入,或手伸进它口里把石球转来转去。直玩得满脸汗水一身尘土,在大人高一声低一声地呼唤下,才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去。

上学了,一天三晌六次从一对石狮间穿进穿出,进校门时它们向我微笑致意,出校门时它们向我颔首道别。石狮成了我最要好的朋友,也成了我们学校最重要的标志,只要想起石狮就必然想起我们学校,同样的,只要说到石狮,也自然而然地引起有关我们学校的话题。石狮,我最亲密的伙伴,我爱你,永远永远。  

早在一九五三年的时侯,就有修建三门峡水库的话题,我还跟着父亲去华山西岳庙看过治理黄河的图片展览。一九五六年就有一些人迁往宁夏的陶乐,我家西邻也有人去了。走的那天早晨,是用解放牌汽车拉的,送的人在车下哭,走的人在车上哭,呼天呛地,捶胸顿足,地下的女儿紧紧地拉着车上父亲的手,泪眼对泪眼,直哭得昏天黑地,肝肠寸断。汽车开走了,父亲仍然长长地抻着仍带着女儿温热的手,女儿的胳膊举得高高的,一边哭喊,一边跑着追,汽车越开越快,女儿万般无奈地瘫在地上,双手拍打着地面,哭得嗓子都哑了,在两个亲友搀扶下,撕心裂肺地哭着离开了送别的地方。

悲莫悲兮生别离,围观的人没有不动容的,有的甚至跟着放声大哭。这对父女此日一别竟成永诀。六年后她父亲在陶乐竟然给活活地饿死了。由于路途遥远,千里迢迢,更由于没有钱掏不起路费,女儿到底都没见上父亲一面,也没有给父亲送葬,成了女儿的终生遗憾。  

时间的车轮转到一九五九年,迁移的话题在停歇了两三年后,又重新被提了起来,并且紧锣密鼓地付诸实施。起先是一些干部去迁入地勘查,选择对口的村队,接着许多精壮去打墙盖房。陆陆续续有人全家搬迁,房屋拆掉了,墙放倒了,好象刚刚经过战争的洗劫,到处可以看到断壁残垣。大规模搬迁已经迫在眉睫了,弄得人心慌慌坐立不安。

同学们在一起,倍加珍惜共同相处的最后时光,变的格外融洽,亲密。秋季开学没多长时间,老师就教我们唱离别歌,歌词是:沐浴着灿烂的阳光,我们幸福地成长,一起丢手帕,一起把歌唱,坐在同一座教室里,聆听老师把课讲,我尝过你赯果的甘甜,你也把我的快乐分享,你上台领三好学生奖状,我在下面热烈地鼓掌,有次我病了,你来探望时不自禁把泪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深厚的友谊山高水长,我们的生活是那样的甜蜜,美好的时光终生难忘。 

为了祖国建设大业,我们将要走向他方,离开好家园,抛却美故乡,再不能同声读课文,不能一起把操上,不能手拉手扑蝴蝶,不能肩并肩赏春光,不能天天看你好容颜,不能晌晌听你把话讲,也许再见时,或者人到中年或者两鬓苍苍,让我再把你多看几眼,让我再和你相处几晌,青梅竹马的真情难割难舍,紧紧地握着你的手寸断肝肠。   再见了我敬爱的老师,再见了我朝夕相处的同学,衷心地柷愿你身体健康,衷心地柷愿你茁壮成长,衷心地柷愿你好好学习,衷心地柷愿你前途无量。  

老师教着教着流出了痛惜的眼泪,我们唱着唱着悲悲咽咽地抽泣,台上台下,一片哀伤。  

在我家迁移的前一天下午,我背着书包离开学校,班主任老师和我们班所有还没迁走的同学,恋恋不舍地把我送到校门口,我一一握着老师和同学们的手,饱含热泪看着他们依依惜别的神情,只觉得喉咙里堵了一块硬硬的东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我不得不慢慢地离开,仍然是一步三回头,直到我走到转弯的时侯,视线马上被墙角裆住,还看见老师和同学们静静地站在那里目送我。  

记得我们是一九五九年农历十月十三那天迁移的。凌晨两三点钟我们就启程了,因为要走十多里路去岳庙火车站赶早上的火车。几家十多个人挤坐在一辆慢慢腾腾的牛车上,牛是老牛,车是两千年一贯制的铁箍木轮大车。老牛走这步想那步地慢慢腾腾向前踏着脚步,大车咯噔咯噔地压着高低不平的路面,巨大的车轮摩擦着枣木车轴,不断地发出吱咛吱咛的呻吟声。

一轮苍白的寒月斜挂在冰冷的铁灰色天幕上。路边没来得及砍倒的玉米杆,被砭人肌骨的东北风吹得叶子飒啦啦响。偶尔扑楞一声,惊得人头发直竖,原来是受惊的水鸟猛不丁地起飞了。老年男人一声接一声地长吁短叹,妇女们一阵又一阵地嘤嘤抽啼。人们要永远的离开生他养他的热土,离开祖祖辈辈居住的温馨而又亲切的家,象灾民一样流向陌生而又前途未卜的地方,今后怎样生活是一个大大的问号,谁能不撕肝裂肺,万箭穿心呢。只有那些懵懵董董的孩子,不知愁滋味,钻进大人的怀里呼呼的睡大觉,甚至对什麽都有一种新鲜感。  

我们是早上八九点钟坐上火车的。老天爷哭丧着脸,连空气都是沉闷的。火车上人很多,根本找不到座位,走道里站满了人,挤都挤不过去。人人脸上都挂了一层寒霜,车厢里被抑郁的气分笼罩着,好象一根火柴就可以引燃爆炸。大人呼,孩子叫,显得乱古董董的。好不容易挨到了渭南,住进一个院子窄窄的旅馆里。是单边流水的厦房,老式双扇木板门,小小的纸窗,不大的房间里支着通舖大床。

旅馆里没有厕所,大小便要到街上的公厕去,那公厕是用芦席围成的,里面屎满地尿成河,简直没有下脚的地方。名义上是住旅馆,实质上是在旅馆里坐了一个晚上,一间小房里挤了十多个人,那里有睡觉的空间。

第二天午后才来了一辆解放牌货车,焦急的人们争先恐后地爬了上去,高槽车厢里拥了四十多个人,车速突然减慢,后面的人由于惯性的作用,不由自主地向前面拥过去,小半截车厢空了下来,压的前面的人大喊大叫,有的小孩被挤的哭了起来。一路颠簸着摇到吝店街东头,但见天昏黄昏黄的,将要压山的太阳好象久病的人一样,面色苍白没有一点儿血色,是那样的有气无力。

下了汽车父亲和大人们扛着行李在前面走着,妈妈们或抱或背着自己幼小的孩子紧紧相随,我们大点的孩子小跑着跟在大人的后面,在别人的引领下向东南方走去。

壕沟塄坎不断,土地高低不平。田间零星的禾秆,路边枯死的野草,在傍黑的天幕下,瑟瑟发抖,荒凉冷落。天上的飞鸟急着归巢,地上的牛羊忙着进圈,我们这群背井离乡的,无家可归的人,该向何方栖身。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蜗居在吝店东南某村西头一户人家里,先到十多天的老邻家就借住在那儿。半个多月没见,邻家的主母分外热情,先招呼我们吃饭,吃的是连锅面,就是在玉米渣里下几条面。今天看来根本不是什么好饭,但是在当时的条件下已是相当的不错了。我们已是两天一夜没有正儿八经吃过东西了,加上旅途劳烦,真的又饥又渴又累,觉得十分香,十分可口,过后好长时间一但想起来,仍然觉得余香满口,回味无穷。  

第二天我们一家五口被安排在这个村一户人家里暂住,户主两口比我父母的年龄还大,人也挺好,怜惜我们背井离乡,举步艰难,处处对我们进行照顾。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整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提心吊胆地过招日子。

由于和房主在一口锅里做饭,总是等房主一家吃毕洗完我们才开始生火,往往早饭吃到十二点,午饭吃到日压山。父母反复叮咛我们兄妹,不能在屋里追跑打闹,不能大声说话。害怕吵闹了房东,惹得人家多嫌。母亲每天天一亮就起床,等到房主夫妇起床的时侯,已经把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打扫的干干净净。父亲总是让大水缸保持满满的,不等完就赶紧去挑。父母亲无论心里怎么难过,见了房主总是乐和和的,那怕是正在掉着眼泪,一但听到房主夫妇的脚步声,赶紧擦干眼泪,装着很高兴的样子,笑脸相对。  

我们在那家暂住了一个多月,就搬到我们村,住进刚刚建起的房屋里边。房子都是用运过来的旧木料盖的,檩条长短不齐,椽子粗细不一,间口窄,好的有八九尺,差得只有六七尺,屋深又小,从檐墙倒脊墙勉强七尺,算起来一间房还不足七平方米。仅仅只砌了三五层墙基砖。房上的瓦规格杂乱,根本无法扣严,到处可见一指宽的缝隙。

为了应急,粗制滥造,基本上只上一次泥,有些墙根本就没见过泥页。土打的墙毛毛的,冷风只管从胡基缝里往进钻,没办法只能找几张旧报纸糊起来。三丈寛的地方两对檐盖房,一边住一户,中间没有隔墙,两户人共着一个院子,也没有前后墙,两头大开,路人可毫无顾忌地从院子里穿来穿去,象走大路一样。就这样父母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再简再陋也是自己的穷家,能够随心所欲,再也不用受寄人篱下那份洋罪了。  

房屋是按定量划分的。每人半间,五口人以下分两间。在这小小的地盘里,既要住人,又要做饭,还要放东西,简直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分给我家五口人三间房,总面积不到二十平米。靠北墙是一盘土炕,炕前是锅灶,锅灶的右前方靠窗的地方棚着案板。扫炕时一不小心,满锅满案都飞满了尘土和脏东西。剩下六尺寛的地方,放满衣柜和杂七杂八的东西、用半面胡基墙与住人和做饭的地方隔开。

我长到时十五六岁时,不好意思和父母共睡一盘土炕,便在隔开的衣柜上宿息。就是这点地方,逐渐长大的妹妹也在日夜觊觎着,未过两年她就鹊巢鸠占,睡到了我的身卧福地,我只得卷上铺盖,钻进生产队的饲养室里,与牛马为伴,跟饲养员睡了四五年。

只分到两间房的人家更是无法周旋了。在房子里砌了灶头便没地方搁家什,只好把箱箱柜柜叠床架屋的垒在窄窄的房檐底下,上面盖些旧油布,用来遮风挡雨;放了家什也就没处做厨房,也只得将锅灶砌在房檐底下,两面用玉米秆围起来。在这里面烧火做饭得身前身后都长眼,时事留心,处处注意,稍有不慎,便会引起火灾,酿成不堪设想的严重后果。  

迁移时我们只随身携带了换洗的衣服和简单的被褥,箱箱柜柜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坛坛罐罐水缸和大部分衣物 ,要在随后用少得可怜的木船顺着渭河运上来。在原地要装车,到渡口要卸车装船,到渭南渡口又得卸船。搁在河滩上任凭风吹霜打,日晒雨淋。又不知延误多少时日,才可以装上大车运到目的地。少则几十天多则一两年才能见到自家的财物。加上管理不善,看护不严,丢失的十之二三,损坏的十之二三,一半以上的财物已化为乌有,恰如遭到了强盗的抢劫,突然变得要啥没啥,一下子穷起来了。 

吃饭是在生产队食堂里,开始时稍微能强一些,到后来成人每天只有半斤粮,十四岁以下的孩子分成三个台阶,最少的一天不到二两,这丁点粮中间经过磨面的偷些,炊事员吃些,大小队干部特殊些,真正吃到社员口里能有多少就可想而知了。

当地的人强的多了,他们老家老户的,锅碗瓢盆样样具全,那一户还多多少少不存一点粮食。苦就苦了我们这些移民,长途迁徙把坛坛罐罐全都打烂了,风箱案板锅碗瓢盆一概皆无,就连筷子也要重新添置,没有任何可以充饥的东西填补上肚皮挨着下肚皮,全身轧不出四两油,空空如也得肚子,便只有勒紧裤腰带,咬紧牙关忍饥挨饿了。大人饿得肚里发烧还不至于呻吟,小孩不懂事,经常哭着叫着喊着他饿,作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听了,没有不乱箭穿心,五内具裂的。只能心痛地把自己的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痛苦地流下无奈的眼泪。

那年月生产队的苜蓿,早被人抠得只剩下光杆了,榆树上的榆荚,洋槐树上的槐花,老槐树上的槐米,棉花地里的落荷,红薯地里的藤蔓。都被象宝贝一样你争我抢地采收起来,做为下肚的食物得到妥善的保管。就连当柴烧的麦桔玉米苞叶,也被人们作为制作淀粉的原料,磨出既黑又碜的软软的结晶物。饥不择食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的人们,皱着眉头痛苦地咽进食管。

在那峥嵘的岁月里,多少人廋骨嶙峋,多少人弱不禁风,多少人浑身浮肿,多少人痛不欲生。狗成了稀有动物,十里八村见不上一条半条。就连鸡鸭猪羊这些司空见惯的家畜家禽,一条街一条巷也只有三只五只。村道里死气沉沉的,没有欢声笑语,没有鸡鸣狗叫,没有小孩子追跑撵打,好象一片荒凉的墓地。天一擦黑苦难的人们就纷纷躲进自己破败的家里,早早地脱衣睡觉,因为睡着了也就不知道饿得难过了。  

被难挨的饥饿无情地摧残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可怜的移民们,时时刻刻都在眷恋着生他养他的那一方故土,那一块丰饶的风水宝地。他们有的人连续几个冬春都回去剜蔓青,用来填充整天咕喽咕喽叫的稀松的肚子;有不少人在已经拆毁的自家的庄基上,借着残垣断壁,搭起仅仅能容一人窝藏,难以遮风挡雨的窝棚,白天用锄头在昔日广产粮食棉花,现在却蓬蒿没人杂草丛生的荒野里开荒撒种,晚上在简陋得再不能简陋的窝棚里栖息,过着野人一般的生活。总希望能收上三斗五斗,补贴家用,谁知好梦不长,中途被政府赶了回来。

原因是库区将要蓄水,必须保证人员的安全。这些人回来的时侯,头发乱遭遭的,胡子长长的,满脸憔悴,一身倦态。  

人们尽管使出了浑身解数,还是被饥饿这个凶恶的敌人打得丢盔掉甲,落花流水,可悲可叹的事情接踵而来,层出不穷。和我们中间相隔两家的那一户人家,因为家穷,老弟兄三个只有最小的娶妻成家。老三婚后多年不育,生了一个女儿又无声无息了,没办法抱养了一个男孩,老三媳妇才又生下了一儿一女。

弟兄三个把孩子看的比自己的生命还要宝贵,自己再苦再累,舍不得吃喝穿戴也要让孩子生活的好一些。一家老小七口,每顿饭只能从生产队食堂里领回能照见人影的半盆稀饭,六个按规定是一两半,实际上经过层层克扣远远达不到分量的杂面馒头。抱养的那个要在四里以外的小学高年级上学,亲生的那个还只有五六岁,老弟兄三对着勉强够一个人吃的少的可怜的吃食,给上学的孙子按人份多留一些,让亲生的孙子吃饱一些,大人只好清汤灌肚皮了,起先是老弟兄两个身体发黄浮肿,接着卧床不起,没有几天就先后下世了。  

我们生产队有一位三十七八岁的中年妇女,白净的鹅蛋脸,乌黑的齐肩发,不高不矮,不胖不廋,心灵手巧,干净利洒,擅纺会织,善炒能蒸,里里外外一把好手。说话甜甜的,见人笑笑的,人缘极好,口碑不错。只可惜人强命不强,在旧的婚姻制度下,由父母包办,嫁了绰号叫木头个萎萎琐琐的男人。

那男人就象泥塑木雕的一样,言语木呐,三猛脚踢不出一个屁来,行动迟缓,身后狼在追也不起脚步。这样的人往往成为人们取笑的对象,有谁把他当人看,在社会上没有丝毫的交往能力,在家里也只能听命于人。在那山消水廋的艰难岁月里,有本事的男人,使出浑身解数,尚且难以养家糊口,象木头那样的人更是连一两粮也拿不回来。一家大小六口的生活重担完完全全落在这位妇女的肩上。

他们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大的十四岁,小的八岁,孩子们正在长身体的时侯,三个小子吃死老子,男孩子饭量大,吃得多,整天哭着叫着喊饿,当母亲的心如刀绞,绞尽脑汁想不出一丁点半法。万般无奈,只得去求生产队长。见后满脸堆笑,称兄道哥,告艰诉难,好话说了几萝筐,队长才让她晚上夜深人静了来见。

到时侯她蹑蹑揣揣地去了队长的家,队长家的前门虚掩着,进去后队长从门东边的磨面房里走出来,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紧紧地搂得她透不过气来。队长家的磨面房在前门和二门之间的院子里,二门以内才是住人的房屋。队长迫不及待地抱起她,火烧火燎地向磨面房跑去。

隔着衣服感觉队长浑身火烫火烫的。她紧张得一颗心险些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浑身象筛糠一样颤栗。她明明知道队长要干什么,但不敢反抗也不能反抗,只得被动地顺应队长,任队长在她身上疯狂地发泄,揉搓。她屈辱地流出两行辛酸的眼泪。完事后,队长让她背回了一斗豌豆麦,作为对这一夜情的酬报。

当饥饿的魔鬼肆无忌惮地吞食人们生命的时侯,什么礼义,什么廉耻也就变的一文不值了。  我们村里有个女孩,和我同年同月生,仅仅只比我小两天。打两三岁上起,我们就在一起玩耍。我们一起采野花,我们一起摔泥巴,我们一起跳黄河【跳圈】,我们一起把杠打,我们一起跌柿钱,我们一起把子抓,我们一起移茅坊,我们一起狼吃娃,我们一起荡秋纤,我们一起把菜挖。我们一起哭过,我们一起笑过,我们一起打过,我们一起闹过。

玩过家家的时侯,我扮新郎,她扮新娘,她由两个孩子抬着【两个孩子的四只手交插着握着手腕,她就坐在上面】,头上盖着手帕,后边跟着几个扮作吹鼓手的孩子,乌哇乌哇地哼唱着,抬向我的身旁,我胸前插着一朵野花,面带微笑地迎接着。象模象样地仿效着嫁娶的行状。

上学了,我们相跟着去学校,我们相跟着转回家,一块儿写生字,一块儿作练习。青梅竹马,耳鬓厮磨。读四年级的那个六一儿童节,我们全管区的小学共同庆柷,举行文艺汇演。我们班出的节目是‘刘海戏金莲’我扮刘海,她扮金莲,虽然对剧情体验不深,但我们黙契地配和,稚气的表演,不时赢得观众阵阵的喝彩和热烈的掌声。  

我喜欢跟踪她轻盈的身影,欣赏她娇丽的面容,聆听她甜美的话语,品尝她爽朗的笑声,总之我愿天天和她在一起。一天不见,就象隔了好长好长的时间。每当我用深情的目光细细地捉摸她的时侯,心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美妙的幻想。  

迁移两年后,她父亲不幸去世了。她从此不再上学,我们在一起的机会不多了,星期天我有时找她玩,去后见她总是在忙,我也不便去打扰了。直到十六岁那年,记的是秋末的一个傍晚,她主动地跑来找我,一道走到僻静的地方,她从怀里掏出一方裹着的抹布,绽开后里面是两个白生生的馒头,她不由分说地塞进我的手里,催着我快吃下去。

在那个在饥饿和死亡线上挣扎的年月,看见馍馍象看到宝藏一样,馋得人直流口水,但我也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吃下去。在我的一再追问下,她告诉我是她未婚夫拿来的,有半口袋白馍,还有一装子小麦。她婆家在蒲城以北,离这里有一百多里路,是一位远房亲戚做的媒人。他们那里土地寛,不怎么缺吃的,从此她可以不再饿肚子。

接着她还告诉我,她一直很喜欢我,把我作为她心中的白马王子,曾经不至一次地构想着我们共同生活的美景。看来这一辈子是不行了,只能等待来生。她说着眼里噙满了泪花,声音也哽哽咽咽地。我感激地把她紧紧地抱进怀里,两行热泪洒落在她乌黑的头发上。她象一只温顺的羊羔依偎着我,那会儿好象什么都不存在了,感觉到得只是彼此的心跳和体温。那晚分手时,她把正用的手帕送给我,我叠得整整齐齐的,一直带在身边。那两个馒头也没舍得吃,珍藏了很久很久。      

那晚我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睡,我们一起成长的情景,她的种种好处,象过电影一样不断在脑幕上浮现。好容易迷糊了,看见她张开双臂,欢笑着向我跑来,我不顾一切地跑着去接她,突然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重重地摔了一跤,醒过来了。第二天我去看她,谁知她一大早就跟未婚夫去了婆家,我惘然若失地站在她家门前,大有‘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感觉。     

后来我听说,她丈夫三十二了,比她整整大了十六岁。虽然不痴不傻,但过于老实,属于‘吃一斗疤十升’那一类人。这真是命运捉弄人,把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她虽然常常在我的梦里出现,但我们俩一直无缘相见。直到六七年前偶然见到一回,她引着孙女,两鬓已经花白,让人深有‘花落难寻,世道沧桑’之感。      

只有生活上的磨难还则罢了,雪上加霜的是精神上也累受打击。刚迁来时没有什么东西引火,连一壶开水也无法烧。母亲不得意从生产队的麦秸积上拔了一把麦秸,不小心被书记他父亲看见了,那老汉一贯仗世欺人,在村里颐指气使,不可一世。这下闯下了大祸,那老汉在社员大会上提意见,生产队长小题大做,夸大其辞地把母亲狠狠批评了一顿,还非要母亲当众检讨不可,可怜的母亲尽失颜面,躲在家里哭了三天,好长时间见人都抬不起头来。      

安区的干部把迁区的干部看作潜在的威胁,为了争权夺利,达到保住自己地位的目的,当迁区干部刚到,还没有站住脚跟的时侯,就凭借权力,召开大会小会,进行批判和斗争,绞尽脑汁把他们搞倒搞臭。这种夺权和反夺权的斗争,一直在明里暗里进行着,只是有时激烈一些,有时似乎和缓一些。

文化革命中表现得更为尖锐复杂。每个头面人物后面都跟着一大帮人,自然而然地形成难以调和的新老两派,往往为一件小事起摩擦,严重时发展成打群架。遇到招工招教及提干等好事的时侯,老社员因为人多,他们的子女往往捷足先登,新社员干着急没办法。我高中毕业的第二年,供销社政工考查后,让我准备被褥等生活用具,接到通知到供销社上班,这当儿有一男一女两个老社员告了我的黑状,无中生有地污蔑我手脚有问题,我当售货员的事就这样泡汤了。      

新老之间的矛盾随着时间的流逝尤其是随着老一辈退出历史舞台,我们这一代走向社会慢慢地给磨平了。冷静地想起来,当年出现那些事也不奇怪,人和物一样,皆有排他性,凭空地突然迁来那么多人,要平分他们的土地,共享他们的资源,他们手中一个馒头要分半个给别人,心里怎么能够平衡,行动上怎么能无动于衷呢。      

历史和人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远景宏伟的三门峡水库,由于无法解决大量泥沙沉淀问题,蓄水后河床抬高,河水倒流,威胁到古城西安的安全,才不得不把快要竣工的大坝炸毁,使将要问世的水库胎死母腹。库区那几十万亩土地,成了人民军队的农场,几十年由解放军耕种。      

时光流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起,在移民的强烈要求下,党和政府作出了和民意顺民心的决定,批准移民返迁。归心似箭的移民们,拿到了尚方宝剑后,心花怒放,笑逐颜开。迫不及待的拉开了紧张而忙碌的搬迁剧幕。不过返迁的只是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由于种种原因,不是不想返迁而是不能返迁。

比如和老户成婚的,女方不愿意离娘家太远,坚决不跟男方返迁;本人或者子女已经参加工作,无法随自己返迁的。我则是上有老下有小,父母亲都年逾古稀了,经受不起折腾,子女正在上学,不敢进行折腾,只得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搬迁。      

一九八九年夏初,在返迁快要结束的时侯,我和妻一道去库区探亲。到故乡看一看是我多年来的夙愿,好几次跃跃欲试而不得,这次终于成行,那颗心不住猛烈的跳,狠不能一步跨进故乡去。

到库区的当天下午,我一吃过饭便携着妻的手步出亲戚的家门,沐浴着西下的金红色的阳光,沿着高厚寛广的河堤,去追寻阔别了三十年的家乡的踪迹。只看见部队农场那望不到头的麦浪,在微风的推动下,此起彼伏,滚向远方,就是辩不出我们村的方位。

当我希望破灭万念俱灰的时侯,突然一块比四周围都高的所在映入我的眼帘,我和妻急步走向前去。那地方的麦苗稀里巴拉的,泥土里不时露出一片一块的残瓦碎砖,根据方位和砖瓦不同寻常的形状,我估计是我们学校也就是老爷庙的遗址了。

我的猜想很快得到了证实,两块相距一丈多远各有四五尺高的大青石,进入我的视线,这不是学校门前那两尊石狮吗!

我像他乡遇故知一样惊喜万分地扑上去,含着眼泪一遍又一遍深情地抚摸着冰冷的石头,摸了这块摸那块,摸了那块摸这块,一双泪眼不停地上下捕捉着。这石狮似经过锤击,剑伤,刀劈,斧斫等等酷刑折磨,伤痕累累,体无完肤,身残肢缺,面目全非,没有了四肢,没有了五官,分不出七窍,辨不来首尾,只留了残破混沌的一大块僵尸。

看到这一幕,我万箭穿心,五内俱裂,思潮翻涌,浮想联翩,数不清的问号向脑海挤来,一个接着一个向石狮问道:

石狮啊,我亲密的伙伴,

你是否知道我正站在你的面前,

是否知道我为了看你一眼,  

驱车涉水,受了多少劳烦             

是否知道你我依依惜别到而今,             

已经过了整整三十年,   

三十年经过了多少个日出日落,       

三十年经过了多少回月缺月圆,             

三十年埋葬了多少老人,             

三十年成长起一代青年,     

三十年几度河南变河北,          

三十年几回沧海化桑田。             

三十年我朝思暮想,       

三十年我梦绕魂牵,             

三十年我流过多少相思泪,             

三十年我翘首东南眼望穿,        

我今天专程看你来了,             

谁知你变成了这幅容颜。             

告诉我是谁打折了你的四肢,

告诉我是谁毁掉了你的脸面,

告诉我是谁在你身上大施淫威

告诉我是谁将你肆意摧残。    

我一定义愤填膺地冲上前去,        

当面把他责问义正辞严,        

坚决为你讨回公道,        

血债要他用同物尝还。    

石狮啊石狮我最要好的朋友             

你是什么时侯从何地来到这方,   

目睹了多少王侯的崛起,             

亲历了多少朝代的败亡,              

看了多少次花谢花开。             

望了多少次秋收冬藏,             

生灵涂炭你是否掉过眼泪,             

太平盛世你是否欣喜若狂,  

当鲜艳的五星红旗高高飘扬的时侯,  

你是否和我一样感到骄傲感到荣光,

天朗气晴风和日丽,             

甘霖似的春雨滋润着万物茁壮成长,    

辛劳的人们笑逐颜开      

洁白的和平鸽在头顶飞翔    

少男少女手拉着手,    

快乐的跳舞自由地歌唱,         

温馨的村庄里抬头见喜,     

丰衣足食康宁无疆,             

你是否也觉得幸福美满,             

祈愿美好的日月地久天长  

孰料一声惊雷震破甜蜜的梦,  

我们要永远离开家乡迁向四面八方,

从此再也不能朝朝暮暮在一起,

离情别绪布满我们稚嫩的脸庞

当我们一个个告别老师告别同学从你面前经过

凄然离去的时候,             

你是否含着热泪把我们望了再望,    

你是否多少次默默地哭泣,             

你是否也痛断了九曲回肠,      

你是否百倍地眷念在一起的日子,    

你是否从早到晚把我们念想。    

石狮石狮我再问你,             

当你忠实守卫的宏伟庙宇被无情拆毁的时侯,

当断垣残壁在冰冷的夕照下显露峥嵘的时侯, 

你是否感到千般的无奈和万般的心痛, 

当你身旁再也没有天真烂漫的无数学童的时侯,

当你耳畔再也听不到朗朗的读书声的时侯,             

当你眼前再也看不到翩翩舞姿的时侯, 

你是否感到千分的寂寞和万分的冷静,

面对连天衰草,             

你是否怀念油菜金黄麦苗青青,  

面对匝地悲风,             

你是否怀念满村的笑语满面的欢容,             

你的周围日中单闻狐叫,半夜只听鬼鸣, 

是否觉得难言的凄冷难言的慌恐,             

黄水漫野,浊浪排空,             

你是否深味山河破碎身世飘零,   

你为什么不离此而远走高飞呢,  

难道恋旧的情结竟是这般厚重,            

石狮啊石狮,

我呼了你千万遍,问了你千万声, 

你为什么一言不发一语不吭,             

是不是你嫌我姗姗来迟,

对你的心不够诚情不够浓,    

还是你的灵魂早已离开了躯壳,             

到南天门外去护卫天庭,             

你每日每时都俯首下望,             

在芒茫尘世中寻找故地,探看旧朋。


作者简介:王华民,1948年2月生于华阴,1959年迁入临渭区(原渭南县)蔺店镇。退休公务员。曾在有关刊物,平台上发作品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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