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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阅读】《独立》精选16:大凉山上:四棵女性之树之二□发 星、吉克布

 诗歌阅读尤佳 2020-07-28


《独立》创办20周年精选系列(1998-2018)之十六

☆☆☆大凉山上:四棵女性之树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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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记忆的香,

我能找到我的小村庄和童年

——解读吉克布诗歌《妈妈》

 发 星

  

当下,面对全球一体化浪潮与主流话语的咄咄逼人,作为一个有良知有魂灵的边缘民族知识份子应发出自已独特的声音,吉克布的诗歌《妈妈》正是在这种不同文明(文化)间的冲撞中,浮出在我们视界的一曲不悲不亢的深沉有力之歌,她以自已离开大凉山外出求学的生命历程,诗写了一个彝族现代诗人在自然文明与现代文明间的思考与展望,现在,让我们进入这首诗。

诗人第一次被所谓的现代文明撞得疼痛是在:妈妈,那年我坐上绿皮火车去远方求学/那年我也剪掉了长发/短到齐耳,循规蹈矩,正如学校的要求。/我也不再穿那些美丽的/缝着花边的黑底红袖的衣服/和彩色的百皱裙”。 /你教给我的那些山歌/那些古老的传说和月光下的神话/都如无声的黑白影带/在默默倒退。/妈妈,我想念那个遥远的午后/你为我梳发

妈妈在诗歌中其实是一个母族文明的意象,通过抒情与表达,诗人将这意象认定是自己永生永世的精神与灵魂家园,所以她在第一次疼痛之时起,就以反刍母族文化的原生自然饱满之美来回应诗人自已所处现实环境的窘迫与空黑,获得精神与现实生存的多重灵魂需求,这正是敏锐的诗人特殊的地方与她们生存的另一种意义。

“妈妈,我留短发好多年了/ 生活过去很轻/现在很重/压得我又黑又瘦/长期异乡人的身份/不合习俗的短发/奇怪的着衣妆扮/妈妈, 部落文明和氏族友爱在渐行渐远/没有人告诉我,是谁打翻了我们的家园”

诗人深陷于另一个文明的大海,身心得到严重的摧伤与挤压,但其灵根未死,还在呼喊:“妈妈,我想念那个遥远的午后/你为我梳发”

“妈妈,我回不去了/回家唯一的路被坏心肠的巫婆阻断了/没有谁想请来毕摩驱逐她/对,没有人会杀鸡打狗的诅咒她/那棵古老的槐树还在/祖辈们的灵魂还在/还有那些我爱过的/高峻的群山,宁静的村庄/低矮的草垛,欢乐的鸟雀/和头那一抹纯洁的蓝/这一切的一切,依然站在那里 。”“现在我回到这里/先把火塘的火升起来/再把酒敬给祖先的灵魂/然后认真的擦拭这屋子里每一粒灰尘/我重复那时你做过的一切/妈妈,当阳光透过那片玻璃瓦射进屋子/我看到时光里流转的一切/天黑的时候山野死一般的沉寂/一些人赶早睡去/一些人围坐在火塘边喝醉/他们都是怯懦的人/各自抱紧那点残梦/深怕听见夜里的猫头鹰叫/带来不祥”。“医院里,风吹过空洞的过道/黄昏在低处,影影绰绰/你在昏沉,魔鬼在窃窃私语/神灵在催我签下你的生死状/我看见神灵的右臂揽着魔鬼的脖颈/妈妈,我四肢发抖,嘴皮干裂/拿起电话不知道该往哪里拨/妈妈,你给了我生/给了我骨,给了我血和肉/也给了我尊严、民族和命运/然而,我怎么能决定你的生死/你看悬窗的是故乡的蓝月亮/彩云追随它,星星追随它/黎明就在它的弯钩上/黎明会叫醒一切的恶梦,生活就是这样/不停绝望/同时也不停希望/不停狭窄的同时也不停开阔”。

诗人通过祭师般的神性诗语,在文明与文化,在生存与苦难,在个人与家族来回冲荡中上选择魂灵居住的家所,这几段诗句也是本首诗最有份量与质量的。祭师的自言自语是背靠大凉山彝人传统文化中经文语式与民间自由流传的神话歌式等的复沓与回旋,流云的飞奔与醉者的狂唱,以及女人特有的天灵之悲恸敏觉之词等构成一个如群山般涌来的厚重与深沉与悲伤之美的多重混语语境。这也正是当今彝族现代诗给中国汉语诗歌带来的冲撞与杀醒,就是在汉语抒写中,把彝人原文化的根感搅入写作空间,获得一种别开洞天的轰然诗境。把一张薄薄的纸变成世间最黑沉最黄金的篇章。由此我想到当代中国著名学者、诗人林贤治先生为什么被《妈妈》打动了,因为这吉克布式的混血汉语抒写中,融入了彝根文化原生特质的语感与语觉,使干枯的汉语肌体得以鲜枝疯长并叶茂黑沉,这正是吉克布诗歌的力量所在。在第二母语(汉语)的抒写中,将第一母语(彝族母语)的原质原生插入汉语肉血,获得混血与杂交优势,使汉语回望母族文化黑根,黑根弹醒汉语肌体,新型诗性汉语产生。吉克布是继巴莫曲布嫫、鲁娟之后,第三个具有创造性的彝族现代女诗人,她的出现延续着黑族女性写作的光芒:独立、个性、原黑沉深。同时让我们确信,大凉山这个出优秀诗人的沃土,又站立起一个独立现代气质的女性。她是画家、诗人、文论等多种才华的聚合体,她的出现本身就是这块神性黑色土地的又一传奇之一。诸多迷语只有我们去看看大凉山那些野性苍凉雄厚的群山就会明白。

“妈妈,我又重新蓄起了发/现在它们足够的长/如以前那般乌黑而曲卷/阳光温热的午后,我慢慢地梳理/它们散开在我肩上/如一切春天里的花朵/沿着记忆的香/我能找到我的小村庄和童年/在重庆的森林里苏醒过来/飘出喉咙,一些打包在行囊里的远歌/妈妈,我想念那个遥远的午后/你为我梳发”。

诗人的长发被剪后多年,现在长起来了,它们散开在金黄阳光爆响的春天里,大凉山的女儿只有在八百里的阳光中回觉自已的黑血,让黑血让野马一样在旷野自由奔腾,魂灵不管在天涯何处都能苏醒与沉醉,都永远能在妈妈的身边。妈妈这一具象与无象,只有写作者与灵启者浸入了自己的母源文化根系之黑,然后再远望世界,收摄自已所需之光,然后再回视这片土地,获得距离的弹性感觉,再下种在这片土地,播下你的梦幻与密林,让梦幻与密林随风而生,随雪而长,随黑经而疯狂,那么,你就可说你是幸福而快乐的彝族人了。

沿着记忆的香,我能找到我的小村庄和童年。有香味的记忆就是不死的活血与生命的跳闪与流动的记忆,这个记忆不光只有村庄与童年,还有我们用梦幻与汗水建构的彝族现代文化艺术,只要有了自已的现代文明(文化)的构建与成型,那这个民族的传统转型与延血就有福了。2012年春秋,大凉山彝族现代诗界一股黑色诗潮风暴刮响诗坛,数十个诗人在汇聚奔突,他们达达的马蹄撞响这片诗性黑色土地再次进入兴奋点,这股黑色诗潮中,有许多彝人博士、研究生、大学生,他们正用自已的呼吸与深沉黑语,建构一个民族现代诗的巨堤,而吉克布便是其中优秀者之一,人们有理由相信这股黑色诗潮带来的不仅是一个民族现代文明复兴与建设的的时代,更是一个民族现代艺术在中国唱响自已的黑色光焰的时代,这些诺苏的子孙,这些群山的儿子,21世纪现代艺术创造的天空是你们的!你们己经崛起于大西南,向中国诗界盛开你们迷人的彩裙。

             2012年10月15日急草于大凉山日史普基 

  吉克布的诗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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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妈妈,我们一起度过的好时光

屈指可数,连十个手指都用不上

至于你为我编过多少次发辫

就数不清了,数字生硬且冰冷

只叫别人捡去搬弄是非罢了

妈妈,那年我坐上绿皮火车去远方

延绵的成昆铁路就拉远了你我的距离

远得让我措手不及  

来不及叹息,来不及回顾

那年我也剪掉了长发

短到齐耳,沿着时宜循规蹈矩

这在你的审美范畴之外,我知道

梳起辫子或者戴上绣花的头帕才美

我也不再穿那些美丽的

缝着花边的青底红袖的衣服

和彩色的百皱裙

甚至,你教给我的那些山歌

那些古老的传说和月光下的神话

都如无声的黑白影带

在默默倒退

归还给它的原生,一切古老的

山川河流、日月星辰,以及飞禽走兽

只有我反反复复感到的:

瓦板屋,瓦板屋下你年轻的容颜

口弦,弹起口弦时你的唇语,和

我那被你编织成梦的黑发

一想起就会鲜活的扑入眼帘

它一直留在我青春的头脑

妈妈,我剪掉了长发就像一个预兆

仿佛剪掉了联系你我的脐带

你再也不坐在午后的屋檐下梳理心情

再也不仰望着天空轻轻的弹起口弦

再也不讲起外祖母曾如何美丽动人

没有人告诉我,是谁剪断了这些温情

妈妈,我想念那个遥远的午后

你为我梳发

二)

妈妈,我留短发好多年了

你知道,我们分开生活

我就得自己料理一切琐碎

包括这头密发

生活过去很轻

现在很重

我承认我被命运狠狠的绊了一跤

这还包括,长期异乡人的身份

不合习俗的短发  奇怪的着衣妆扮

我承认我不懂得怎样

将轻与重掂量  将白和黑区分

族群里的长者们也没有高尚到哪里去

祖先遗传给他们智慧的大脑

千百年来他们只用来判决了一桩离婚案

并为得出的愚蠢结果,沾沾自喜

妈妈, 部落文明和氏族友爱在渐行渐远

没有人告诉我,是谁打翻了我们的家园

妈妈,我想念那个遥远的午后

你为我梳发

(三)

妈妈,我回不去了

每每回去就身陷痛楚

回家唯一的路已被阻断了

没有谁想请来毕摩驱逐瘴疠和恶缘

对,没有人会杀鸡打狗的诅咒这些

人们都不像以前那样勇敢

可是妈妈,你搭起的老屋还在

那棵古老的槐树还在

祖辈们的灵魂还在

还有那些我爱过的

高峻的群山,宁静的村庄

低矮的草垛,欢乐的鸟雀

和头顶那一抹纯洁的蓝

这一切的一切,依然站在那里

可是妈妈,我回不去了

但我也走不出来

命运早在我心中

打造了一条秘密小径通往那里

妈妈,我十六岁换童裙时嫁的苹果树已经老去

老屋的灰瓦片已经换成了红瓦

木刻的雕窗又刷了新漆

我没有一次赶上那棵老槐树开花

现在我回到这里

先把火塘的火升起来

再把酒敬给祖先的灵魂

然后认真的擦拭这屋子里每一粒灰尘

我重复那时你做过的一切

妈妈,当阳光透过那片玻璃瓦射进屋子

我看到时光里流转的一切

天黑的时候山野死一般的沉寂

一些人赶早睡去

一些人围坐在火塘边喝醉

他们都是怯懦的人

各自抱紧那点残梦

深怕听见夜里的猫头鹰叫

带来不祥

妈妈,我想念那个遥远的午后

你为我梳发

 (四)

妈妈,我害怕过

真真切切的怕过,那个深夜

你在千里之外打来电话,声音病弱无力

一朵恶之花以妖娆的姿态

越开越狂

它侵蚀你的身体也腐蚀你的意志

我第一次感到你的脆弱

这是穿过身体的一场真实恶梦

医院里,风吹过空洞的过道

黄昏在低处,影影绰绰

你在昏沉,魔鬼在窃窃私语

催我签下你的生死状

我看见神灵的右臂揽着魔鬼的脖颈

妈妈,我四肢发抖,嘴皮干裂

拿起电话不知道该往哪里拨

妈妈,你给了我生

给了我骨,给了我血和肉

也给了我尊严、民族和命运

然而,我怎么能决定你的生死

你看悬窗的是故乡的蓝月亮

彩云追随它,星星追随它

黎明就在它的弯钩上

黎明会叫醒一切恶梦,生活就是这样

不停绝望的同时也不停希望

不停狭窄的同时也不停开阔

妈妈,穿过不安与漫长的

黑夜之后  我明白

月亮必将经圆到缺,或

从阴到晴,就像我知道

生活会由团聚走到离散

生命会由丰美走向凋零

妈妈,让我们接受生命的残缺,并且

宽容那些不良的世事

用心底的隐痛长出新生活

妈妈,我想念那个遥远的午后

你为我梳发

 (五)

妈妈,我又重新蓄起了发

现在它们足够的长

如以前那般乌黑而曲卷

阳光温热的午后,我慢慢地梳理

它们散开在我肩上

如一切春天里的花朵

沿着记忆的香

我能找到我的小村庄和童年

这些年生活的辗转已让我越来越沉默

我把高贵与骄傲都埋进尘土

我梳着长长的发辫,谦卑的走过城市的街道

妈妈,我在的城市雾蒙蒙

太阳不够明亮

星星也很忧郁

午夜,我这样一个沉默的异乡人

在重庆的森林里苏醒过来

飘出喉咙,一些打包在行囊里的远歌

淌在漂泊的酒中

流进血管,翻滚着拍打儿时的海岸

我多想,哭出声来

妈妈,我想念那个遥远的午后

你为我梳发

2012/6/27


吉克布1986.12.29-),彝族,大凉山之女。美术学硕士毕业。


《独立》精选二十周年 

   

1998-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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