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若權 圖片 吳東岳攝影 提供 當考驗突如其來,願意臣服宇宙的安排,讓我省去討價還價的時間,我只會向內心深處自問:「這其中深藏著什麼意涵嗎?」以及:「接下來,我該怎麼做?」 人生無常。有一天當你醒來,這世界已經不一樣。 我們讀過這樣的句子,說過這樣的話語,想過那樣的場景,但當它突然真實地發生,措手不及的深刻,成為永遠的遺憾。 只要有過這樣的體驗,再面對「如果生命可以回到某一天,讓你做出一些改變,你會選哪一天?」答案就很簡單了:「無常發生的前一天。」 那一年,我們整個家族沉浸在幸福的喜悅中。我離開Microsoft 台灣微軟公司,開始自行創業,顧問公司的業務正步上軌道,接不完的案子、拍不停的廣告。 大姊和二姊結婚後各有一個小孩;爸爸二度就業後正式完全退休,常和朋友相約遊山玩水;媽媽受舅舅阿姨邀請,去美國旅行十幾天…… 端午節將近。媽媽剛從美國回來,還在調整時差,就忙著整理廚房,準備包粽子的食材。是個星期五的晚上,我去高雄出差幾天,回程時班機延誤,遲了一個多小時才到家。 深夜十一點半,我進門看她臉龐紅潤,還說:「媽,您氣色很好耶!」她明明是刻意等門,卻若無其事地回應:「沒事就好,我先去休息,明天一大早要去市場。」 一切如常啊。沒想到隔天醒來,這個幸福的家庭從此遭逢巨變。 巨變在一念之間,改寫這個家庭的所有幸福定義星期六清晨,在傳統市場承接家族肉攤商販的國中同學,語氣焦急地打電話給我:「吳媽媽昏倒了,在我隔壁賣鴨蛋的店裡,你快過來。」 我飛奔到市場,看到媽媽倒在地上。我使盡全身力氣,將身材豐腴、已經昏迷而完全沒有力氣的她攙扶起來。 在同學幫忙之下抱著媽媽吃力地奔跑到街口,有輛私家轎車好心地停下來,把我們載到新光醫院急診室,經過急救處理,以及初步檢查,醫師診斷為「腦幹大量出血」,當天就被送入加護病房。 醫師看著腦部斷層檢查的照片,根據他的專業經驗判斷,媽媽存在生命危險,七到十天是關鍵期,就算能夠救回一命,也很可能失去行動能力,需要接受長期醫療以及復健。 雖然當時的我非常焦慮,但還是冷靜地處理完所有的程序,將媽媽安頓好後,接著開始通知爸爸和兩位姊姊。 時間,已經接近中午。我走路回家幫媽媽準備住院可能會用到的東西,行經住家通往街上的巷口,眼淚才撲簌簌地流下來。
無常,才是正常當天下午一點半,我有個電視節目《非常男女》的通告。由於事出突然,情況緊急,我沒有時間去想到要立刻聯絡電視節目製作單位,找人補替。而且,就算我打了電話,也是為難對方。 時間到了,我準時前往錄影現場。製作人孔慶霞,主持人胡瓜、高怡平,都非常的體諒,盡量精簡我的畫面,讓我可以在醫院加護病房的探視時間前,趕回醫院陪伴媽媽。 晚間七點,幾位近親好友都趕來為媽媽加油、祝福、集氣。然而,當時我所能盡的力並不多。 只能蹲在病床前,靠近媽媽的耳邊說:「媽,您要堅強,要清醒過來。我會陪您。」加護病房探視時間結束,我趕到林口的觀音寺,為媽媽祈福。接下來的大部分時間,整個世界都靜默一片。
如果時間可以回到無常發生的前一天,我會更積極地奉勸媽媽,要按時吃藥、每天早晚都要量血壓;我會定期陪她去門診,聽取醫師的意見;我會更勇敢地放下工作,定期幫忙打掃廚房;我會更勤勞地陪她上菜市場,幫她分擔家務的勞累…… 儘管之前我偶爾也會陪她去做這些事,但多數的時候,她都是獨自去做,甚至因為追求完美的個性,過度操持家務,而忽略自己的健康。 然而,時間無法倒轉,我只能記取經驗教訓,在無常發生後的每一天,以加倍的努力,彌補之前的缺失。 幸好老天願意給我機會。媽媽昏迷十幾天後,逐漸恢復意識。 醫師認為是奇蹟般地好轉,二十一天後從加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開始漫長的醫療與復健。人生走到這個地步,無論再壞的狀況,都會是最好的轉機,只要我們學會接納所有的發生,並且在解決困難的過程中,找尋生命的意義。 感謝老天,與生俱來逆來順受的個性,無論是來自環境的肆虐或命運的荼毒,當所有的考驗來到我的面前,我從來沒有浪費任何一秒去問:「為什麼是我?」 願意臣服宇宙的安排,讓我省去很多討價還價的時間,我只會向內心深處問自己:「這其中深藏著什麼意涵嗎?」以及:「接下來,我該怎麼做?」 每一個能力,都是恩典;每一個失去,都令人警惕將近二十年來,很多人問我:「如何勇敢地走出逆境?」 其實我並不勇敢,真正勇敢的是我的母親。 想到她一個人待在加護病房,插著鼻胃管、呼吸器,下身包裹著紙尿褲,生命跡象微弱到連醫師都不敢抱持太大希望,經過三個星期的努力,她靠自己的毅力,以及上天的眷顧,終於回到我們身邊,就足夠證明生命真有奇蹟。 儘管她已經確定失去部分的健康,以及行動能力,但她能哭、能笑、能呼吸、能言語、能吃東西、能有喜怒哀樂、能發脾氣……每一個能力,都是恩典;每一個失去,也都令人警惕。 我們至少花了十年以上的時間,一切從新開始。我逐步辭掉顧問工作、雜誌專欄寫作,最後將一手打造的公司讓予同仁經營,回到家庭照顧媽媽,抱起她既沉重卻沒有力氣的身軀,拉著她腰間的皮帶,比嬰兒學步還困難一百倍,開始走路的練習。 我們拍皮球、我們疊積木、我們拉手環、我們練呼吸……我們累到抱頭痛哭,隨即又懷著希望破涕為笑。在哭哭笑笑的人生裡,來回穿梭於絕望與希望的兩個極端,好在我們都不曾放棄。 面對鄰居和遠親的慰問,我們可以敏感地覺察,他們溫馨的語氣裡,還是避免不了可憐的眼光。 尤其當平日非常愛漂亮的媽媽,從此無法優雅曼妙地走出社區,只能靠著輪椅或助行器,巍巍顫顫地以寸步難行的姿態現身,然後耐心地回應對方的關心,盡可能掩飾自己的自卑與屈辱,我就覺得她真的比我還勇敢。 我深深明白:她的勇敢,不全然是為了她自己,而是為了不讓我難堪,不要拖累我的人生。
犯錯,是最痛但最有效的學習有一年多的時間,我尚未完全結束手邊經營的事業。 每天五點起床,晚上一點睡覺,奔波於家裡、公司、電台、西醫、中醫,像超人般包辦煮飯、接送、西醫陪診、中醫針灸、拿藥、寫作、開會、演講、主持……即使三頭六臂都不可能勝任的工作,卻還是按部就班地完成。 每當我回頭看那段時光,都無法想像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只能感謝上天,賜予我神奇的力量。 回顧陪伴爸媽病老的過程,彷彿日子過得愈匆忙,痛苦的感覺就被稀釋得愈淡,我把所有的心力投入於解決困難,就沒有多餘的時間去自怨自艾,感嘆悲傷。一味地怨嘆,根本無濟於事;全心地投入,反而更能忘憂解煩。 忙碌的居家照護生活,讓我更懂得以精準的直覺做出取捨。無論是工作專案的承接、復健方式的選擇、甚至是生命價值的認定。我愈來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人生該往哪個方向去! 儘管,我不免還是會犯錯,但每一次嘗到苦果,就因為它很痛楚,而令我記憶深刻。 綜合過去的人生經驗,我開始知道:犯錯,是最痛但最有效的學習。如果可以避免犯錯,當然可以減少付出的代價;但如果因為怕犯錯,而不做出取捨,拖延到最後的遺憾一定更多。 在照護中風後的媽媽,我犯過最大的錯誤,就是不斷誘之以利地告訴她:「您很快就會好起來。」
…… 然而,經過漫長三年的醫療與復健之後,媽媽發現自己並沒有真正好起來。 或許,是我不負責任的哄騙方式,給她錯誤的認知,以為所謂的「您很快就會好起來」,是恢復到中風之前的狀態;或許,是她自已的期望過高,因此而錯誤解讀為:如果沒有很快好起來,就會失去家人的耐性與關愛。 漸漸地,她進入中風之後很大的低潮期,甚至罹患嚴重的憂鬱症,無故流淚哭泣、睡不安穩、體重狂掉,我道聽塗說,以為是糖尿病,帶她去了不同門診,做很多檢查、聽醫師的講座,最後才發現是憂鬱症。 最好的支持來自:默默的陪伴與溫柔的擁抱起初媽媽堅持不願意就醫,她對精神科還是存在傳統的刻板印象,認為那是專門醫治「神經病」的地方。我只好出此下策,在醫界朋友的建議下,自行購買「百憂解」,騙她是在美國開業當醫師的姨丈寄來的維他命,要她每天吃一顆,希望改善她的症狀。 開始服用之後,她的精神狀況與睡眠品質有很大改善,可是每當看她呼呼大睡,我就感到無比自責內疚,甚至問自己:「你是不是為了減輕或逃避自己照護的責任,才讓媽媽這樣日夜沉睡?」 就當我開始無限上綱地自責,內疚到連自己都快要有憂鬱的症狀,姨丈及時從美國打電話回來問安,替我解除危機。 他深入了解狀況後,好言勸告媽媽去看精神科醫師。為了幫我節省自費買藥的成本,媽媽終於願意去就診。經過半年多的服藥,以及溝通方式的改變、心理撫慰的改善,她的憂鬱症近乎痊癒。 從此以後,我學會用正確的方式跟患病中的朋友相處,絕不刻意說出:「加油喔!」「要勇敢唷!」「堅強一點吧!」「你一定會好起來!」「我們等你出院,一起去玩喔!」等應酬的話,這些話既沒有意義,也會給對方帶來壓力。 我愈來愈知道:默默的陪伴、溫柔的擁抱,是比任何言語都更能支持對方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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