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肠宗师

肥肠是人类对抗现实的功利社会的唯一武器。——沈玉琳。

。01。

除了有文化，临海人还懂吃。

年轻人可能不知道，上世纪90年代，临海印刷厂曾经搞过一份《印刷厂指南》，效法“米其林指南”，建立了临海人自己的餐饮评级体系。

其中印刷厂一星代表“就算是大田人开的，也要去吃的餐厅”，印刷厂二星为“就算是白水洋人开的，也要去吃的餐厅”，而印刷厂三星则是“就算是杜桥人开的，也必须要吃的餐厅”。

如果说三星拥有弥合地域纷争的魔力，那四星就是神谕般颠扑不破的真理。

印刷厂四星，属于那些没有餐厅的餐厅，传说中的街道坐标，“不死鸟一辉”般的流动摊贩。

——有理由相信，就算地球毁灭，他们依然能推着小车沿着银河一路叫卖。

只有创造了临海吃货界历史的人才有资格被烙上四星印记。

其中，就有府前街肥肠女帝胡福连的名字。

胡福连，肥肠亚圣，在肥肠界的地位参考孟子。

临海城最后的先知格叔亚曾预言：

大水围城之日，那赐福的大婶将驾小三轮来到，以卤大肠牧养义民。

胡福连，望江门人士，出身农户家庭，少时以种田、放牛为生。——到这一步，和各朝代农民起义领袖相差仿佛。

然后就嫁人了。

老公，灵江村居民，高贵的城里人。

是个杀猪的。

“那日，俊美的屠夫行过田垄，腰间悬挂一柄精美的劁猪刀，水田飞起白鹭，日影斜插，青苗探身向云层遗漏的光，他对身后的放牛少女说：‘跟着我，有肉吃。’”

多年后，被陈凯歌剽窃。

。02。

1985年，是一个很特殊的年份。

那年春天，台州医院小护士联谊会名誉会长王玉文在千岛湖的一个小山村呱呱坠地。

央视春晚扑了街。

圣尸·契尔年科去世，戈尔巴乔夫就任苏共中央总书记。……

开篇与完结，无数大事件在此刻埋下了引线。

而胡福连已经在家带了六年孩子。

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历史进程告诉我们，在家带孩子不能救中国。

当时改革的春风吹满地，部分群众很懵逼。在深刻变化的社会转型期，一个技艺纯熟的杀猪的已经维系不了一个四口之家的基本生活。

胡福连，情深似海、铁肩担道义的胡福连，苦苦思索该如何增加家庭收入，为夫分忧。

摆在她面前的问题是，为了养育嗷嗷待哺的孩子就要离开嗷嗷待哺的孩子，但是离开嗷嗷待哺的孩子又没法养育嗷嗷待哺的孩子。

逻辑死胡同。

客观条件决定她的搵食范围不能超过方圆一公里。

思来想去，还是摆摊方便。

1985年夏，五星聚讲，凤凰衔书。北固山麓，府前街口，一个无名的卤味摊悄然出现。

那是胡福连的档口。

当天，史书上只有六个字：

圣人出，四海一。

。03。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八百年前，临海名厨郝建国用天外陨石打造了一批传说中的厨具，由于厨具力量过于强大，只能将其封印。

胡福连，继承了其中的三件。

封魔刀：封印于龙兴寺，专门用于处理下水，刀锋过处可以消除一切异味。使用时，刀身会出现“封魔印”。

星辰锅：封印于千佛井，专门用于卤制下水，风助火势，可使料汁直达肥肠分子。使用时，锅沿会出现“星辰痕”。

神木砧板：封印于文昌阁，唯一可以承载封魔刀雷霆之力的砧板，并且吸油。使用时，板面会出现“神木纹”。

至于那辆小三轮则是抗美援朝时期我志愿军道长从美军法师手中缴获的战利品，和《E.T.》中飞过月亮的那辆自行车师出同门。

满级装易得，真手艺难寻。青龙偃月刀在陈十八手里也只是一坨拎不动的废铁。餐饮界，好吃是唯一标准，其他都是锦上添花。

真正让胡福连坐断府前街口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的还是她卤下水的手艺。

初代配方来自胡福连的公公，一个隐于县招待所厨房的避世高人。

驻京办、机关食堂、县招待所，厨师修业系统的三大不可知之地。

胡福连得高人指点，两月洞玄，当天观暮云入知命，三天破五境。

一副下水，一锅浓汤，从此，随心所欲不逾矩。

。04。

典型胡福连的一天是这样的：

清晨备货、清洗。因为追求一种心灵层面的洁净，原材料要清洗两遍。

该步骤耗时三个小时。

晌午开始卤制，采取的是柴锅慢炖的方法，不环保，但是好吃。——周遭城市化进程中拆下的门户、窗棂都被胡福连收购烧了火。

市政规划们推平历史建大楼，胡福连焚烧历史卤大肠。

该步骤耗时两个小时。

临近正午，开始给嗷嗷待哺的丈夫和嗷嗷待哺的孩子们做饭。

该步骤耗时时间不定。

下午三点半，正式出摊。

四点半收摊。

嘴馋的临海人民不会允许一家好吃的卤味在一个钟头以后还有东西卖。

生意刚开始的时候，一天只能卖一副下水，后来稳定到一天卖十几副。（这里一天卖十几副的意思不是一天只能卖十几副，而是拢共只有十几副，卖完拉倒。）

出摊第一年，刨除吃穿用度，盈余五百块——当时一个普通职工半年的薪水。胡福连很满足。钱是手段，不是目的。首富们要上山找李一请教的问题，她卖第一根卤大肠的时候就已经顿悟。

也就是从卖第一根卤大肠起，她的全部野望都奉献给了府前街口这一亩三分地上迎来送往的吃客。

。05。

金乌长飞玉兔走，青髯长青古无有。

卤制下水，是一件熬练心性的活计。清洗揉搓，是正身清心；小火慢卤，是拔擢火气。

关东之鬼丁连山说过，“卤大肠要讲究火候,火候不到,难以下咽,火候过了事情就焦了。”

最好的大肠，肯定是褪尽火气的大肠。

人生也是一样。

采访胡福连，是一件犯难的事情。

一位静水流深的肥肠宗师，职业生涯的另一面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女同学。

长期以来，胡福连同志都把卖肥肠这件事搞得像特务接头，通常三句话以内完成交易：

“天王盖地虎，切点肠头。”“宝塔镇河妖，小肠卷要不要？”“莫哈莫哈，要！”

每天卖完肥肠就回家，嗷嗷待哺的老公已经做好饭等她。

晚上在家看电视，或者散步，偶尔观摩广场舞。

近十年，沉迷阿福讲百搭，主持人马战胜颜值粉，精神个站主理人。

——很纯粹，但是逼死陈十八。

真的很难写。

。06。

几年前有关部门不让胡福连在路口摆摊了。

他们要考虑像文明城市创建这样的，关乎全人类兴亡的大事，他们不知道这个小摊子已经成为路口的一部分，成为集体回忆的一部分。

“当年城管赵队长比你们这些人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我跟他谈笑风生。”——胡福连。

时代往前走的特征之一是很多事都变得无趣。

整齐划一中，温度不断流失。

府前街的传奇似乎到了落幕的时候。

胡福连早已到了退休年纪，她这代人年轻时受过大苦，对幸福生活的阈值极低，出来摆摊，一开始是为了吃饭，后来是习惯。

这些年，封魔刀已经换过三次刀把，神木砧板起了厚厚一层油分包浆，就连星辰锅上的铭文也逐渐黯淡。

回家颐养天年是一个不难做出的选择。

但最终，她还是决定继续下去，借了亲戚在府前街小巷子里一间没有水电的门面房，继续自己的肥肠事业。

仍旧没有招牌，只有味道。

往来熟客们都知道，胡福连爱笑。

生意好，一半是肥肠好吃，另一半是因为远近驰名的“福连の笑颜”。

笑到最后，是笑看风云。

。07。

到今天，胡福连的卤下水已经卖了整整三十四年。

猪心、猪肚、肥肠、小肠卷，四件套一锅端。

卖的最好的还是肥肠。

就像豆腐西施之类的经典冠冕，三十四年，胡福连从肥肠少妇变成了肥肠阿姨，又从肥肠阿姨变成了肥肠婆婆。

肥肠婆婆的肥肠教导了古城三代吃货的味觉。

当年老主顾们常挂嘴边的是，她家的大肠我儿子爱吃。

现在，孙子爱吃。

下午四五点，阳光变得柔和，斜照古街老旧的墙壁，斑斑驳驳。府前街口车来人往，每个人都怀揣自己全部的生活。不时有人拐进小巷，找胡福连切一份卤大肠，浇汁带走。

“今天的大肠不错”

“你又多找了”

“太多了”

……

时间过去了，一些东西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