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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制 ‖穆创元《交粮记》

 甘宁界 2020-08-19


短制 ‖慕创元《交粮记

慕创元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苦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一阵醮场念经似的哼唱从麦垛后边传过来。我一听,就是我大伯的声音。我猫着腰,悄无声息地从麦草垛间隙里钻出来,“嗨”地一声———躺在新麦草上的我大伯被我这一嗨,架在另一条蜷起的膝盖上的二郎腿掉到地下,一把破蒲扇也定住不扇了。“碎崽娃子,大晌午的,不睡觉,胡球跑啥呢?”大伯说这话时,眯着的眼睛睁都没睁。

“ 大伯,你猜我是谁呀?”

“你是我龙娃么。”

“大伯你唱的咋那么好听呀?像活神仙一样。”

“那是人家书作的好么。崽娃子,你是夸我呢还是笑我呢?”大伯又狐疑地问。

“夸你呢。大伯,啥书这么好呀?”

“《水浒传》。”

“大伯,你给我讲《水浒传》吧。”

“去,去把场里晒的麦给我用脚挨个踹一遍。”大伯的眼还是没睁。

“得唻!”我欢快地跑进晒着麦粒的场院心。

我无心看那兰湛湛的天和天边那棉花团似的云,也无心听树上知了使出吃奶劲的比赛。我一边认真细致地用脚板跻拉着麦粒使其成一圈圈的涟漪状,一边心里惦念着我大伯肚子里的故事。

大伯姓许名昌,自幼性格迥异,落拓不羁。我大爷爷虽费心栽培他,然而终了学业未成。有诗为证:“许昌,许昌,怕上学堂。提起背书,活见阎王;板子一响,眼泪长淌。”大伯虽学业未成,但仍满腹经纶。都拜后来看闲杂书所赐。但正是这些闲杂书,让他书呆子气十足,遇事执拗认死理,奇谈怪论常招致苦头不断。当了旧社会三天保长,做了新社会三十年“运动员”。据说有一次他和几个“运动员”接受批斗,批斗会从太阳初升开到中午一点,好不容易散会了,大家往回家走的路上,我大伯看见一只鹞鹰“呜———”地一下把一只麻雀追得发出丧命的尖叫,我大伯说了一句“你看那鹞子像庞涓一样”,结果害得大家又返回去饿着肚子继续开批斗会。”因为大队书记姓庞,按给我大伯的罪名是攻击党的干部。还有一次,大伯和一个四类分子下象棋,被抓把柄,结果,罚他俩在生产队四亩大的打麦场下象棋,划的棋盘尽四亩场地那么大,抱着三十二块砖头写的棋子,马走“日”字蹬角一跨,一步棋长达十二米;飞一个“象”二十米,“炮翻山”时抱着砖块从场院东边跑到西边,累得像牛一样气喘吁吁,虽说“车”最厉害,但双方都不敢轻易出招……一盘棋下得屁滚尿流,把两个“四类分子”一辈子爱下棋的毛病,连根剜了。

大伯讲完《智截生辰纲》,卖个关子,不讲了。勒坑我给他多踹几遍麦,说趁日头毒抓紧时间把粮晒干净,明天去粮站交粮。又问我,要是听他话的话,他还有《三国》、《杨家将》好多好多故事呢!我一听,兴奋得比过生日还高兴,说了一串“听听听”。

“那就好,只要你崽娃子明天给我帮忙推架子车到镇上粮站交粮,我待会就给你讲《三国》”

“我愿意!我太愿意了。大伯,你现在就给我讲《三国》吧。”

“咳,提起三国乱如麻,还不如我给你说《杨家。”我大爷睁开眼皮,眼珠子一转,想起什么似的,停顿了一下,“嘘———”地一声,示意我悄悄别吭声,注意听……

几声闷雷从遥远处传来。大伯一轱碌从地上爬起来,走出麦草垛间隙,手搭凉蓬,朝西北一望,只见黒云咕嘟嘟地往上冒,“快!快!说起杨家,杨家人去年借了我两条白毛线口袋,至今没还。白雨来了,赶紧跑去杨家替我要回来,收拾装麦子。”

“大伯你说的到底是哪个杨家啊?”

“我把你个碎怂,人急得火上房呢,你还瓷不楞登地。咱庄子里有几个杨家?”我一看大伯急了,就赶紧朝杨家跑……“不要拿错了,我的口袋上面写着我的名字……”

 ……第二天一大早,我给家里打过招呼,就帮大伯推着装满粮袋的架子车往粮站赶。

当我们的架子车到了镇上街道时,验粮的人停了,说是到中午吃饭时间了。排成一字长蛇阵的架子车从粮站院里延长到大铁栅栏门外的街道上。虽不是集日,但交粮的人比集日的人更多。

验粮人一来,每个人的架子车都一点一点往前移动。

好不容易排到粮站院里。但见院里的水泥地面上,东一片西一滩晾晒着没有验过关的小麦,有人正在用脚一圈圈踹着粮翻晒;也有人像死狗一样在铺开的粮食口袋上蒙头睡觉。远处矗立着三个高大的土圆仓,每个仓门口出出进进蠕动着戴破旧草帽的人。三架风车吹得呼呼呼,交了粮的人拉着空架子车如释重负,咂吧着冒烟的烟锅往院外走,正在排队等验粮的一双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戴新草帽的验粮人,渴了抿一口自家带的茶水,饿了咬几口干馍馍,困了的人一根接一根卷老旱烟,谁都不敢离开粮车队。天空万里无云,粮站围墙外的树梢一动不动,知了“吱——吱——吱——”地不换气地鸣燥……

“大伯,这个时候正好截生辰纲啊。”我昨听今卖。

“知我者,我娃也!”大伯抚摸着我的头问:“敢不敢把那几个戴白草帽的麻翻,把这十万石小麦分了?”

“不敢。”

“没出息!胆小没官做。”大伯又问旁边的人:“还是去年那个主任验粮吗?”顺便把自己旱烟袋递过去。

“我这有,”旁边人谢绝道:“听说今年新调来了个年轻主任,姓谭,亲自把关验粮,比去年还严。那不是———离咱这不远了。”说着用手指一指。

我等不住了,便跑到前面看那个主任怎么个验粮法。只见一个头戴新草帽,斜睨着一只圆眼一只扁眼的肥头大屁股人,右手握一把又尖又长的验粮锉,深深刺进麦袋的半腰中,再抽出来,用握着小本和钢笔的左手在铁锉里捏一撮麦粒,往嘴里“嗖”地扔一粒,又一粒,牙齿“咯嘣,咯嘣”飞速地磕,下嘴唇就粘着一串白生生的半拉小麦粒。小粮户两袋三袋,大粮户五六袋,验上的,给写个条,条上注清袋数,编号和风车号,直接拉进去上风车;没验上的登记了交粮人名字,拉到一旁,摊在院里晒,晒干了,装袋装车等验粮人叫名字再拉去上风车过称。接受验粮的人没有不提心吊胆关心自己命运的。也有人特意买了四毛五分钱的“兰州”烟,恭敬而小心翼翼地递上一根。带过滤咀的人家还接,简装烟人家瞅都不瞅。

大多数人都拉到一旁倒出来重新晾晒。可能是昨天白雨发的早,麦没彻底晒干。大伯的也只登记了名字,找片空着的水泥地倒出来晒。

晾晒麦子,没有三个小时,验粮人根本不过问。时间还早的很,大伯便看着翻晒麦子,我就跑到街道外面野去了。

……

三点半我跑进来问大伯,叫名字来么?大伯说没叫。

五点半我又跑回来问了一遍。大伯还说没有叫。

我抓起麦粒扔进嘴里一磕,麦子像铁豆一样能把牙嘣了。“装吧,跟咱们一起晒粮的都交完回家了。”我和大伯行动起来,

“言午昌一一一言午昌一一一 “验粮人一边喊一边问:“谁叫言午昌?我这都叫第三遍了,咋没人答应呢?”

下午五点就不验粮车了,光已经验过合格的和地上晒干的,都足够收到掌灯时分。

我和大伯拉着粮挤到风车附近,大伯就去问那个斜睨眼收粮人:“谭主任,我从中午到现在,都晒了四五个小时了,昨还不叫我的名字呢?”

“你叫啥名字?”

“ 我叫许昌。”

“没有许昌这个名呀。有一个叫言午昌的人,我满院叫了三四遍了,没有人应声。”

“那会不会是你把许字看成两个字了呢?”

“你说什么?”验粮人敏感到大伯是在嘲讽他的斜睨眼。反过来讥屑道:“你怎么能取许昌这么个名呢?”

“我取许昌这个名咋啦?”我大伯明显有点愤怒。

“那你咋不取开封、汴梁呢”验粮人挖苦我大伯道。

“那你的名字有多好?说出来听听。”

“我的名字叫谭国庆,堂堂正正的国庆!”

“那你咋不叫谭春节、谭清明呢?你也可以叫言覃国庆啊?”

“你———你,你,你这个老汉还敢跟我犟嘴。你看我今天收不收你的粮。”

“你爱收不收。反正我的粮达到了干、饱、净。也给你拉来了,我到明年麦子下来再来拿我的装粮口袋。”我大伯说话的当儿,几下将粮袋从架子车上卸下,墩在地上,拉起空车就欲走。

所有的人都被吵吵声吸引过来,人们都在纷纷议论,不明就里的人向旁边明白的人打听。就听有人小声说“分明是把人家名字念错了嘛。”“也怪老汉把许字写成了繁体字”“你没看见那验粮人是斜睨眼么……”说啥的都有。

我趁着人群围观,收粮桌旁人少,赶紧在收粮桌上偷拿了一根带嘴的纸烟,跑到验粮人面前,双手高高举起,说:“收粮叔叔,都怪我大伯,是他把言午昌听成了严午昌,听见你叫喊了,他以为是严格验粮的那个‘严’。”

“噗嗤”———验粮人忍不住笑了,大伙都哈哈哈地笑了。“小孩子嘴乖,这还差不多……来来来,老汉子,你看今天这事情闹得有点难堪,这样吧,咱俩各打五十大板。我就破例给你把粮收了。”验粮人脑筋急转弯,开始挽留我大伯。

就有几个好心人打圆场,帮忙又抬又抱,辅助把风车吹过的装袋,扛上桥板,倒进土圆仓里那山一样的粮堆。

也有帮忙人随口说:“这交粮是啥时候实行的啊?啥时候不交粮就好了。”我大伯就说了:“交皇粮这事是宪法规定的,从五八年开始,已经是铁打的规矩了。除非皇上金口大开。只是这年年交粮,年年受不尽的折腾,看人脸色,摇人下巴,叫人家作贱来作贱去的……今天幸亏我龙娃救场。好好把书念,长大后争取在粮食系统工作,当个风光风光的验粮官。你大伯我这辈子干啥啥不顺,担水去来泉水冻,上炕去来把头碰,吃锅盔时崩了牙,交粮遇上谭国庆……”

“哈哈哈,你老人家说话还一溜一溜的。”大伯的话把几个帮忙人逗笑了。

“唉———”大伯打了个长长唉声,没精打彩地说:“我和花儿*谁听呢?自己给自己宽心呢!”……

蓦然间,我心里一沉,眼睛一阵酸涩的感觉:———哎!我的坷坷跘跘的大伯阿啊!一辈子被人们称作“四类分子”的大伯;活在夹板缝里的大伯……

天上的星星挤眉弄眼地出来了,喧闹了一天的粮站大院寂静下来。我们几个最后交完粮的人,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出粮站。大铁门在身后“呛啷啷”关上……

*“和花儿”指男女对歌。这里指没知音,找不到倾诉对象,只能自唱或自言自语,自己给自己宽心。

 公           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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