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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月亮的故乡栖居——读黄潮龙香蕉诗 | 马同成

 深圳文学 2020-08-19

读罢《黄潮龙香蕉诗选》,我想说:我想抒情,生活赋予我歌唱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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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从采撷来自田园的第一声吟唱开始,在榕江南岸走出的诗人黄潮龙,在家乡万亩田畴间,以敏感的心灵,深层的生命体验,告诉我们,在劳作的大地上,那久违的,似乎遗忘的诗意生活片段,其实从来不曾和我们擦肩而过。多少次,我眼前闪过这样的景象:月光下,诗人在蕉乡穿行,用泥土馈赠的素材,悠然写诗,而临窗的榕江,九折蜿蜒。这里就是月亮的故乡。

是的,就是这样的乡村生活,原生态的南方蕉乡,适宜生长诗歌,玉成了诗人黄潮龙。在他的乡下,农事一次次被翻开,而诗稿,正在无数次雨季和台风夜过后,欢悦地吸取月光,形成长势良好的蕉国。在我看来,农事和诗歌是相通的,蕉民对于收成的深切期待,与诗人的担心形成了土地上一道道纹理。在劳动之后,“掏出各自被生活所累的心,把嘴唇咬成青涩的蕉果”。但是希望又是绿色的,面对生存的艰辛,无论是歉收还是充盈结实,都会让人按捺不住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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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黄潮龙对养育他的故土有着非比寻常的深深感受。正因如此,他才把蕉乡写得无限抒情。上世纪80年代开始接触诗歌的本土诗人们,据我所了解,已经差不多风格一改,基本从抒情中分化变迁,在叙事中角色移位,迫于精神危机和生存危机,挥手作别抒情年代。曾经,我常常诧异于黄潮龙的诗歌,从《恋果》到《中国潮》到《黄潮龙香蕉诗选》,三位竟成一体,个人感情体验也好,家国容貌改观也好,故乡田园劳作也好,都沿着一条清晰的脉胳一路走来,我看到的是,《黄潮龙香蕉诗选》的抒情笔法并未停留在肤浅的层面上,而是一种“可以兴”。记得诗人张执浩在反思自己的诗歌创作历程时说:我想抒情,生活逼迫我叙事。读罢《黄潮龙香蕉诗选》,我想说:我想抒情,生活赋予我歌唱的本能。事实上也正是如此。诗人曾和蕉乡的父老乡亲一起经历了太多的坎坷,所幸的是并未在艰难面前屈服。即使是台风和寒冬,仍不能阻止一株蕉树的抽茎。这份抒情的本能来自大地上的恩赐,从乡村生活出发,再体现于精致的诗歌文本。在《绿月亮》一诗中,诗人是这样再现他的蕉乡观察的:万顷蕉园将静夜的月光涌起许多浪/绿色的涛声敲打静寂/湿了去年的回忆/割蕉谣熟稔而圆润/永远在三月里欢乐地飞旋/记得月光诉说的声音/洁白而蓬松。这就是黄潮龙的蕉乡,静寂,却又鲜活而生动,日子永远是有质感的。月光本来就是一种稳定的意象,当风吹拂,笑声和谣曲响起,这时候的月光已经如乐曲般奏鸣了,你可以想象这份充满“弹性”的话语权利是非同凡响的,那不是突发的,被生存挤压的景象。当月光说起心事,那洁白的语言正是呼应生活的抒情方式。

这也是黄潮龙洞察自身而产生的诗歌观感。对于绿色世界的月亮及其附有的风波,说出的,不是仓促或莽撞。无边无尽的沉默其实就是源源不断的絮语。相对于时间和空间所造成的隔阂,留存予诗人的,不是阴影和遗忘。

在曾经遭受切身体验的人们那里,黄潮龙对爱情的立场是基于生存的。从诗篇中看出,女人神圣而安然,与蕉果合二为一,十指纤纤,梳理春末绿色的河流。在这一支支谣曲里,曙、晓、华等女性名字是所有农村女性普遍拥有的名字,但立身于蕉乡,又显得与众不同:爱情是朴素的、矜持的,蕉乡女人别无企图,能做到的是让男人成熟,让果园丰收。失眠的月亮和生存的传奇依附于一方水土,特殊的责任和使命,使蕉乡女人超越青涩阶段,看起来更贴近爱情的圣洁:如花怒放的蕉乡少女/跪着月亮想最圆的心事。是的,何况夜晚月下呢,即使是劳作中,风雨中,也“一如音乐释放出情感的汁液/在宁静的午,空寂地憾击大地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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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一个诗人,或者一个农事的参与者,如果仅局限于一味赞美来自农村固有的传统,那说明他的眼光是寸长的。黄潮龙眷恋的蕉乡,在现代都市文明冲击下,已经不再满足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旧习惯了,收成可以期待,“农业鲜亮的翅膀/在静美的村庄上/炫耀幸福的商业羽毛”。诗人的目光随之与乡亲“将舞池漏出的音符/出入在农事深处”。俗世生活现象的抒写是诗人对现代乡村生活的追问,我们能从这一系列言说中看到农业文明的窗口。

《黄潮龙香蕉诗选》全书从诗人的价值认同入笔。诸多篇诗中,诗人一再地展示他的见解,生活在蕉乡是幸福的,拥有丰厚的物质基础的同时,精神信仰又非贫乏的。真正的诗人会从生存的土地出发,去构建、完善他理想的精神家园。蕉乡叶莲莲,蕉乡果硕硕。“自由地开放,无比地生长”面前,“我不得不承认/孤独的头颅/正朝大地深深致敬”。我想这几行诗是这部诗集的主调。在诗人眼里,“蕉不复为蕉我不复为我/站在蕉园上/记住每个蕉果生长的全部过程/我不知该怎样感谢蕉农、大地、母亲……/或者我自己”。是啊,进入事物内部的觉醒,促使每一个人都在不断叩问自己,光有关注的热情是不够的,要摆脱主观感觉,不管是喜悦或困惑,都要有所思,然后再体现自身的言说冲动。蕉是“最纯粹的村庄语言”,经由诗人说出,无疑是最纯粹的声音。“这种声音原始、质朴/流经诗笺是丰收的大地”。从黄潮龙诗中,我们看到,他正在与蕉乡的人一起,努力建造一个宽广而又不缺少韵致的诗意空间。内中诸多事物,意象指向无疑是正确的。诗人由物及情的语言表达能力是一个很好的个性标志,其舒缓、沉郁、轻灵兼而有之的语速和技巧,尺素之间容纳蕉乡的漫天月光。意识的流动,色彩的呼吸,修辞的繁复,对语感的控制,都让我相信,来自蕉乡的诗人,其目光不是对命运的逃避甚至背叛,而是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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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固执地相信:诗是生活的感情传奇。黄潮龙在诗中所呈现的低姿态却又特立独行,对大地的诗性理解,我想,除了深受荷尔德林诗观影响,更重要的是个人眼中的诗意传奇。我非常推崇集子中的一处看似平常的诗段:“一个少年左手扶锄/右手植蕉/他用整整一个上午/美好的青春时光/向蕉女传授种植香蕉经验”。一切自然的景象,除了静寂、自我挖掘、缓慢、隐痛,其中必然包含一种繁育和成长。我甚至从中想到了爱尔兰诗人希尼的诗句:他根除高高的株干,雪亮的锨边深深插入土中/我们捡起他撒出的新薯,/爱它们在手中又凉又硬。希尼是一位以写抒情诗名世的乡村诗人,两者当中,是否都在物质精细的元素中靠近并不遥远的精神乡邦呢?

《黄潮龙香蕉诗选》传达了黄潮龙对新田园生活的见解。个人情怀也是对时代的交待。或许,诗人所要揭示的远不止于此,我微小的见解并不悖于文本,本来,黄潮龙所寄望的,就是生活介入和情感节制,这些,正在形成他“敏感、和谐、包容”的诗学主张。透过《黄潮龙香蕉诗选》,我看到蕉乡浅浅的月光正在黄昏弥漫,而诗人,正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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