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废名: 林庚同朱英诞的新诗(林庚诗四首)

 芸斋窗下 2020-08-20

青年林庚

节选自废名《论新诗及其他》

      林庚的诗早在我的意中,我早已喜欢他那一份美丽。他从前曾同我谈旧诗,他说有许多诗只是一句好,也本只有一句诗,其余的都是不能不加上去的罢了,因为不加上去便不能成一首诗,而实在只有一句诗。他举了杜甫的“花近高楼伤客心”做例子,又举了杜甫的“玉露凋伤枫树林”。另外他又赞美李商隐的“沧海月明珠有泪”一句。我很佩服他的话。而实在我也很喜欢他的诗了。他这一句诗的话,如他所举的例子,很足以说明他自己的诗品了。

  真的,我读了他的诗,总有一种“沧海月明”之感,“玉露凋伤”之感了。我爱这份美丽。所以此回我预备重写新诗讲义的时候,林庚认为是毫不成问题的,一定不令我费力,我可以很容易的选好些首了。他虽然有四本集子,我又毫不迟疑的只要他的《春野与窗》。孰知我讲完卞之琳之后,要动手讲林庚,把《春野与窗》看了又看,结果只能选四首,大出乎我的意外,我本意决不以为只会选四首了。卞之琳乃选了十一首。在二十六年我同他们两位分别的时候,卞诗我只记得一首《道旁》,林诗则不特意的记那一首,因为决不只一首了,何必记呢?那么,照我现在看来,林庚的诗不好了吗?不然,他的诗,在我的眼中,一点没有失却美丽,就诗的完全性说,恐怕只有这四首诗了。本来读古今人的诗,并不一定要看他的完全,不完全的诗或者还更有可爱处,但我的工作却不容许我泛滥的爱好了。我选的林庚的这四首诗,却都能见其美丽,这是我差自告慰的。另外我将朱英诞的诗附在讲林庚这一章里头,在我却是有深意存焉。我并不是说林庚的分量不够,要拉一个人来合力才足以与人抗衡。在新诗当中,林庚的分量或者比任何人重些,因为他完全与西洋文学不相干,而在新诗里很自然的,同时也是突然的,来一份晚唐的美丽了。而朱英诞也与西洋文学不相干,在新诗当中他等于南宋的词。这不是很有意义的事吗?这不但证明新诗是真正的新文学,而中国文学史上本来向有真正的新文学。如果不明白这一点,是不懂文学了。亦不足以谈新文学。真正的中国新文学,并不一定要受西洋文学的影响的。林朱二君的诗便算是证明。他们的诗比我们的更新,而且更是中国的了。这是我将他们两人合讲的原故。此外还有道义的关系,朱君是林君的学生,他又总说他是我的学生,虽不是事实,我却有情,他作诗时年龄甚青,我将他同林老师合讲,是表示我对于后生总有无限的希望,不必专列一章,那样便反而没有进步的意思。朱英诞的诗比林庚的诗还要选的多,也并不是说青出于蓝,蓝本身就是他自己的美丽,好比天的蓝色,谁能胜过呢?现在说来,我同他们两位好象很熟似的,当然很熟,但熟是从不熟来的,我同他们本没有一点关系,并不如之琳尚有北大同学关系,我与林朱的关系是新诗罢了。我一读了他们的诗就很喜欢,这真是很古的一句话,“乐莫乐兮新相知”了。中国的文坛却也是应该害羞的,因为专讲势力,不懂得价值,林朱二君的诗都是自己花钱出版的,朱君的集子恐怕没有人知道。此外程鹤西有一本薄薄的散文集,是真正的新文学,几位诗人都爱好,都是二十六年前的事,到现在无处出版,所以“不薄今人爱古人”,这句话也很不容易了。我这话却讲到题外去了。

下面是我选的林庚的四首诗。

《大风之夕》

风在冬夜是格外紧的

风中的旅行者啊

昨夜的路上我们赶着走着

追上前面一个相识的人了

《暮》

屋顶的炊烟散入四方

夜欲收拾零乱的村舍

家家的双扉深闭上

模糊中路上的行人

渐渐踏上了熟识的路

履声传到远处

招来一个同样的人了

履声从对面走来

  《大风之夕》与《暮》这两首诗我从前初读时便很喜欢,诗的意思很明白,很像初期的新诗,但初期的新诗决没有这里的清新。我喜欢这里面的诗人的哀愁,其哀愁总不以题目里的事实为止,总另外见诗人的性灵。这是这种诗所以清新之故。若初期时则是浑朴的。今天因为选诗的缘故,选了《大风之夕》,照抄下来,觉得无须加解释,再抄《暮》,抄了两首诗之后,乃觉得两首诗原来是一个性灵,难怪我们读着觉其完全了。新诗之必有诗的完全性而后能成为好诗,确乎是颠扑不破的事实。在我拿着诗集选定这两首诗的时候,只觉得诗好,并没有注意到两首诗都是“路上”的诗情,但是作者自己一定也不能留心到了。我说这话,是表示我的诗选的工作确乎是切实的。

《沪之雨夜》

来在沪上的雨夜里

听街上汽车逝过

檐间的雨漏乃如高山流水

打着柄杭州的油伞出去吧

雨中湿了一片柏油路

巷中楼上有人拉南胡

是一曲似不关心的幽怨

孟姜女寻夫到长城

  这首诗真是写得太好,我很早就向作者表示我的赞美的。它真是写得太自然,太真切,因之最见作者的性情了。凡属诗,当然都是见性情的,难得想象之不可抑制,而眼前的现实都是诗人的性情,而诗人无心于悲哀,倒是倔强于自己的一份美丽,结果是这份美丽弹其知音之曲了,所以我们读之喜欢它的哀音。凡是美丽都是附带着哀音的,这又是一份哲学,我们所不可不知的。这话说得太玄了,我们还是具体的讲这首诗罢。林庚是福建人,但他是不是生长在福建我还不知道,他是在北平长大的确是知道的,凡属南方人而住在北方沙漠上,最羡慕江南,江南对于他们真是太美丽了,无论在他们的想象中,或者有一天他们到江南去了。所以林庚的《江南》有云:“满天的空阔照着古人的心,江南如画了。”江南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长”那么可爱了。林庚到江南去的诗都是“满天空阔照着古人的心”的诗,而作者又是现代的摩登少年,故诗都写得很有趣,而以《沪之雨夜》为一篇神品,也写得最完全。诗是写实,“来在沪上的雨夜里,听街上汽车逝过”,上海街头的汽车对于沙漠上的来客一点也不显得它的现代势力了,只仿佛是夜里想象的急驰的声音,故高山流水乃在檐间的雨漏,那么“打柄杭州的油伞出去吧”也无异于到了杭州,西湖的雨景必已给诗人的想象撑开了,这两句诗来得非常之快,但只是作诗的一点萌芽。到了“雨中湿了一片柏油路,巷中楼上有人拉南胡,是一曲似不关心的幽怨,孟姜女寻夫到长城”,则诗已完全了,并不是写完全了,本来没有写的,要写也不过是这四句。这确是同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样是写实的,同时也没有另外的抒情文法了。我告诉诸君,这种诗都是很不容易有的,要作者的境界高,局促于生活的人便不能望见南山,在上海街上忙着走路的人便听不见一曲似不关心的幽怨,若听见也不过是贩夫走卒听见楼上有人拉胡琴而已,诗人则是高山流水,林庚一定在北方看见过万里长城,故在上海的夜里听见孟姜女寻夫到长城的曲子憧憬于“孟姜女寻夫到长城”了。李白诗“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大约也是写实,但还不及林庚,爱得自然,来得气象万千。王之涣诗“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大约只是想象,故又不及林庚的新诗的沉着了。读者以为我把新诗捧得太高否?我还告诉诸君一件事,卞之琳的《雨同我》所写的或者也是《沪之雨夜》,这两首诗最能表现两个作者不同,而同是诗人,目中无现代的上海,而在上海的夜里各自写出那样的在中国文学史上占地位的新文学的新诗了。我这个判断长的可笑没,但我喜欢它有意思。卞诗确乎像《花间集》卷首的词,林诗确乎像玉溪生的诗,若二者不可得兼,问两首诗我取那一首,我还是取林庚的《沪之雨夜》,因为它来得快点,再说我同卞之琳是一派,我总觉得文章是别派的好。

《无题》

一盆清丽的脸水

映着天宇的白云万物

我俯下去洗脸了

肥皂泡沫浮满了灰蓝色的盆

在一个清晨或一个傍晚

光渐变得微弱了的时候

我穿的盥衣是一件国货

华丽的镶边与长穗的带子

一块湖滨新买来的面帕

漂在水上如白净的船篷

于是我想着一件似乎很怅惘的事

在把一盆脸水通通的倒完时

  林庚的诗有两首《无题》,我选了这第一首。这首诗很见作者的豪放,但一点也不显得夸大,因为他的豪放是美丽,是幻想,都是自己的私事,旁人连懂也不懂得,何至于夸大呢?温飞卿的词每每是这种写法,由梳洗的私事说到天宇的白云万物了,不过温词是约束,林庚的诗确是豪放。“于是我想着一件似乎很怅惘的事,在把一盆脸水通通的倒完时”,这种感情我最能了解,我从前写小说常有这种感情,林庚以之写诗来得非常之响亮,仿佛一盆脸水通通倒完了,豪放得很。而倒出去的都是是诗人之幻想,所以美丽得很。这所谓“很怅惘的事”,一定是关于女子的事,故诗题作《无题》。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