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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兰对话许知远:我操控观众对时间的感受 | 十三邀回顾

 树悲风 2020-09-05


《敦刻尔克》上映时,诺兰在《十三邀》中对许知远说:“希区柯克曾说过所有的电影都在操纵人心,交错操纵,而我所做的事就是操纵你对时间的感受,把它做实。”三年后,诺兰新片《信条》上映,主人公穿梭于全球各地,开展特工工作,他的任务仍然是“时空逆转”。

诺 兰

许 知 远 

十三邀·第二季

在采访的最后,我问起博尔赫斯对他的影响。这激起了诺兰的兴趣,这位阿根廷作家在中国也很受欢迎吗?人们为什么喜欢他?

很可惜,一切只能嘎然而止。2017 年,他为宣传新片《敦刻尔克》来到北京,主办方给予他好莱坞巨星的待遇,时刻有六个黑衣西装人围绕他左右,他的时间也被紧密的切分成无数份。每个采访皆是三十分钟,他从一个换到另一个房间,随手带着保温杯,被一遍遍的问着相似的问题。

我喜欢《敦刻尔克》,被它的叙述与画面所震惊,又觉得它似乎缺点什么,它太过精确了,似乎没一句废话、没一笔闲笔。

不过,这或许是一种苛责。在我们的时代,很少有人像他这样,能在巨大的商业制作中,仍加入某种哲学思辨。

电影《敦刻尔克》剧照
我想制作一部年轻人愿意去看并感到息息相关的电影
 
许知远:在你的电影里,人们的自我认识总是很模糊,分不清虚构的世界和真实的世界,为什么这类事物如此吸引你,成为你的主要电影主题?是源自某种哲学思考吗?
 
诺兰:不,不是非常刻意的。我最喜欢的电影类型总与惊悚片有关,我喜欢这种讲故事的方式,我认为其中蕴含着一些东西。我很赞同一种观点,就是电影是一个很好的从不同角度探索故事的媒介,因为摄相机假装自己是客观的,其实不然,它是非常主观的,特别是当你选择以这种方式使用它时。

像希区柯克和黑泽明这样的悬疑片大师明白如何控制人心,如何欺骗观众去改变对一个角色或另一个角色的看法,使他们的同情从一个角色转向另一个角色。我认为在这样的故事里,你绝不能理所应当地认定一个角色的身份,即使他的身份是叙述者。他们很清楚地利用了媒体的这种优势,玩弄着观众对于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的理解和认知,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许知远:包括控制观众这部分吗?
 
诺兰:我认为某种程度上是的,希区柯克曾说过所有的电影都在操纵人心,交错操纵。这是很有意思的。我猜你的问题是,如果所有的电影都在操纵人心,我在电影中运用的是哪一种呢?我相信导演有很强的操纵观众观念的能力,问题是,我的电影中的控制性是否非常明显,或者隐藏在哪里?

当人们问我有关敦刻尔克的问题时,很多人问我有关时间和时间怎样在电影中呈现的问题。我想说的是,任何电影对待时间的态度都非常复杂,这是电影中大量出现的事物之一。他们可以让你对时间以及时间的经过有非常不同的感受,我所做的事就是操纵你对时间的感受,把它做实。然后说,好的,我想让你参与进来,我想让你知道,比如这里有三条不同的时间线,它们正向不同的时间范围展开。我想让你知道这一点,因为我希望你不断想起每一个故事的有限设定,这样你就被困在已有的经验中了。这是一种诚实的操纵。
 
许知远:导演能否成为一名哲学家?电影产业也在生产着自己的福柯或者尼采吗,你怎么看待电影和哲学之间的关系?
 
诺兰:对我而言,这么看待自己显得太过自满。在谈及自己所做的电影时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在中国,许多人采访会问我,你觉得自己的电影怎么样?你最喜欢你的哪一部电影?这些问题让我很不好意思,回答起来很难,因为我的电影是拍给观众看的。

对我来说,我更倾向于关注故事本身,对于故事的主题,我倾向于凭直觉去确定,如果有让我感兴趣的哲学问题,它会不知不觉地出现在电影中。就好比与一个很好的演员一起工作时,你不用告诉他该怎么去做,你只需给他你想实现的情景和想法,他就会在表演中表现出来,让你感受到你想要的。
 
许知远:你如何处理你体内的这两个部分,理性的部分和另一个跟随本能的部分,你觉得它们之间有冲突吗?
 
诺兰:我不认为有很多冲突,但我认为原因之一是我现在非常幸运,在工作上有很大的自主权。这种冲突在我职业生涯的早期很成问题,因为当时我需要满足来自各方的叙事要求,好莱坞电影工作室对每个人的信任程度不同,你必须更多地融入一种既定的风格模式。所以当你离开你习惯的电影类型时,就会感到比较棘手,你倾向于以本能的方式去制作电影,但还必须以理性的方式向电影投资人做出解释。

我现在已经进入了职业生涯的另一个阶段,能够离开熟悉的电影类型的惯例,以本能的方式制作电影,也不必每一次都解释这么做的理由。我仍然和工作室进行很多交流,我尽量和我所有的合作者一起努力,并尽量非常直截了当地解释我正在做什么,但是,也没有必要解释每一个细节,为什么它与另一部电影不同。所以,比如《敦刻尔克》开始时的对话很少,但是没有人真的质疑过脚本,他们或许明白了我们的目的。我们的目的就是用视觉来讲故事,希望以现在时态与角色一起存在,希望使观众更多地融入电影中,尽量通过眼睛来了解发生了什么。
 
许知远:你是否担心这种特定风格,以及“大生产”的模式,可能会扼杀你的创意?
 
诺兰:我以前在拍这部电影时担心过,后来我选择不去担心了。我选择相信这是一部大型电影,是一部对英国人来说尤其有必要制作的电影。一定会有人做这部电影的,我希望我是这个人,并且我希望能用正确的方式或者说是我觉得正确的方式去做。

我是一个负责任的电影创作者,我努力使我们的电影更有效率,使它能更好地为工作室赚钱。我不太担心规模的问题,我只说我们要用正确的方式去拍这部电影,我们需要飞机,我们需要船只,我们需要成千上万的人,一切都只是为了拍好这部电影。我大脑的理性部分比较像一个商人,看着电影时,它会说,如果这部电影没有一些独特的、强有力的观点,那么今天的人们不会觉得它有趣,它就只是历史。而我不想制作历史,我想制作一部电影,一个年轻人愿意去看并且能产生息息相关、身临其境的感觉的电影。
 
诺兰处女作《追随》剧照

许知远:从《追随》到现在二十年过去了,你自身发生的主要变化是什么?
 
诺兰:我相信我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我生活中的变化是巨大的,我结婚了,有了 4 个孩子,成熟了很多,这些不可避免地会影响到你与电影的关联,但是我认为我对于电影制作的热爱没有发生丝毫改变,我拍电影的方式也与以前完全一样。随着电影规模加大、影片的成功以及许多事的发生,人的压力可能会越来越大,但抵御住这种压力是很重要的,你不能觉得每一部电影都应该取得巨大的成功。

就像我在讨论《敦刻尔克》时说的那样,你需要真正地接近它,而且我接近《敦刻尔克》的方式跟我接近《追随》时是一样的,我只需要一个有关这个故事的观点。我很需要展现出我的观点,并且享受它。听起来确实有点自我放纵的意思。
 
导演不必成为专家,我们面对的是“整体的平庸”

许知远:从电影产生第一个想法到它最后完成,整个过程中最脆弱的部分是什么?
 
诺兰:天哪,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一名导演的工作,也是我很喜欢的一点,就是你不对任何事负责。你的责任很宽泛,你要涉猎所有事情,所以对我来说,这不是弱点或优势的问题,而是“整体的平庸”。

我必须对于很多不同的事情都有些了解,但不一定要成为专家,你周围有专家。

我有一个梦幻般的摄影导演,一个梦幻般的设计师,一个梦幻般的后期,所以我真的只是给予他们关注,激励他们做出最好的工作,我认为这是我很喜欢导演工作的原因之一。因此,无论你想表达的感受多么私人,你做出的东西至多只会和你雇佣的人一样优秀。尤其是编写剧本,如果你只是自己一个人做、用自己的大脑完成所有事的话,会存在很大的局限性,你必须把一个团队聚集起来,那么,你聚集起的这些人会给你的剧本带来完全不同的技能,以及全新的艺术视角。这就是制作一部有趣的电影的方式,是我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
 
许知远:是否有某种限制是你讨厌并且想要克服掉的?
 
诺兰:相比于电影制作的其他方面,写作是我认为最受限的一件事,你有了一个概念、一个想法,然后就要面对异常困难的执行。在其他方面,你要与物理世界的感觉发生冲突,要去拍摄场地,希望天气好一点,并且能够不断地在工作中获得一种赢得胜利的感觉,所以你不会面对自己的限制。而在写作时,只有你和一张纸,当你有一个极好的想法时,你把它写下来,但可能发现它很糟糕,这是每天都会遇到的情况。写作非常困难,作家很孤独,他们需要很多的支持。我喜欢和我弟弟(指乔纳森·诺兰,一直担任克里斯托弗·诺兰的合作编剧)或者大卫·高耶(美国编剧、监制、导演、作家。与诺兰合作编剧《黑暗骑士三部曲》)或者过去曾经合作过的作家一起写作的原因之一,就是在这场斗争中有一个合作伙伴是很好的。
 
许知远:有没有一些作家曾给了你很大的鼓舞?
 
诺兰:博尔赫斯,我经常被他所吸引,我爱他的故事。
 
许知远:他是我的最爱。
 
诺兰:真的吗?我有他的小说集,我会重温它们,重读它们,我觉得这些书非常鼓舞人心。
 
许知远:他的书也有点《盗梦空间》的感觉。回到电影导演这个话题,你的灵感来自雷德利·斯科特(英国导演、制片人。执导科幻片《异形》、《银翼杀手》等奠定影坛地位,被称为“好莱坞之父”),如果以你今天的成就和他相比,你觉得比他多了哪些创新?
 
诺兰:我没有资格做这个评价,我觉得雷德利·斯科特对我来说有趣的一点是,他捕捉到了我作为一名少年的想象力,并一直使我沉浸在无与伦比的幻想世界中。他的电影在视觉方面有很强的吸引力,当我在制作电影时,我认为我是在向一个不同的方向发力,所以我的电影有更多的叙事部分,在某种程度上更多的是在写作方面的。面对自己如此欣赏的人时基本上都会有这种感觉,你得做出点不一样的。但我认为,当我已经与沃利·菲斯特(美国电影摄影师,曾多次在诺兰执导的电影中担任摄影师)这样的优秀摄影导演一同工作过,尽管电影一直是自然主义的,但它们的视觉品质是显而易见的,也非常有趣,只是没有像雷德利·斯科特这种时代领军人物一样风格化。
 
许知远:你已经被视为今天好莱坞的代表,你如何看待好莱坞的传统人物,从约翰·福特(美国最伟大和最多产的导演之一)、科波拉,直到詹姆斯·卡梅隆?我的意思是说,你已经是传统的一部分了吗?或者你如何界定传统?你有没有为这种传统贡献出不同的东西?
 
诺兰:好吧,这又回到了刚刚那个问题,这里的每个人都想让我谈谈如何评价我自己。不,这很难。我觉得我有责任去做,我也想为这种发展或者变革做一些贡献,但是如果我说我知道我可以做什么,或已经做了什么,那我就是在说谎。我对《敦刻尔克》的一些反响感到非常满意,人们觉得它是不一样的,或者说与好莱坞电影工作室做出的一些大片有一点不同。

在超级英雄电影的发展壮大或占据主导地位的进程中,我曾经发挥过很大的作用,我拥有了特许经营权和其他的一切,这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一直试图平衡电影制作与原创电影之间的关系,并为观众提供他们不熟悉的东西,因为我认为这对电影工作室系统或整个好莱坞来说也是非常必要的。但是这很难,作为电影创作者,我们仰慕着那些你提到的过去的电影人,我们感到自己很卑微。在电视领域,大家都在谈论如今的电视节目多棒,而且越变越好,但在电影领域我们的感觉恰恰相反,与过去的电影制作人相比,我们都感到自己很渺小,所以哪怕是要让我谈谈我做的事与你所提名之人的关系,都很困难。
 
许知远:你不使用电子邮件,也没有手机,那你如何与这个快速变化的现代世界相联系?如何用技术驱动世界?

诺兰:我认为很多人用技术做的事实际上是非常微不足道的,它只是用来打发时间,而且我很容易分心,所以如果让我找个让自己分心的方式,我可能会玩游戏什么的,然后花费大量时间在网络上什么都不干。

我很重视什么也不做的时间,只是思考,努力想清楚现在在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尤其是很忙的时候,或者正在为一个项目工作的时候,我已经不间断地工作了很久了,电影制作是一项非常繁忙的工作,有许多问题需要得到解答,我一般是在一些缝隙中的时间进行思考,比如当我坐在车里准备去某个地方,或者当我坐在一家餐厅等某人露面时。所以我很喜欢不用手机也不接收邮件,不与任何人联系,这样我可以利用碎片的时间来思考事情,这些碎片时间对我来说非常宝贵。
 

许知远:最后一个问题,你会导演詹姆斯·邦德的电影吗?
 
诺兰:我一直喜欢那些电影,任何看过我的电影的人都会知道,但我们已经谈了好几年了,可能会做,不过一定要在恰当的时间,要在他们需要我的时候才可以,他们现在还做得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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