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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美霞原创】想粮

 老魏的新视界 2020-09-08

(一)

        在微信里,果果冷不丁晒了一盘我们俗语叫“砖包城”的馍馍,她称呼为“马蹄子”,都像。其实就是白面裹了玉米面蒸熟的馍馍。小时候常吃,我曾经仗着自己最小,把白面馍馍吃完,玉米面馍馍留给姐姐们。可是此时,看看果果的馍馍,白面只有薄薄的一层,紧紧围绕玉米面,好像一个塑形衣。更有一两个大玉米面馍馍,攻城略地一般,占据了大半个蒸笼篦子,像一团泼洒的小太阳,金灿灿地。我们不争气的味蕾开始分泌消化物。呵!寻嘴,我们小时候眼巴巴地站在邻居家门口的那一幕出现了,可恶的微信,可恶的果果。忍不住想起以前,我们也曾经把玉米面馍馍带给老魏,做小小的礼物。他还写进诗歌里面记述这事,还切成片,放到花碟子里拍照发过来。

忍不住问问自己:“什么时候了?这杂粮面,这么走红?那么为过年买的大鱼大肉呢?”我看看我准备的年货,需要炒的,蒸的,炸的,冰镇的,没有一样,不是我以前的心心念念;没有一样,是我现在的心心念念。有些东西不小心放着就坏了,因为忘了。像我前几天的被一放再放藕,和我儿子再也不动一口的血灌肠,都是我以前想过,甚至从淘宝下单,被商家精心包装,快递过来的;或者是因为小时候想过,自己仿制的。可是我喜欢吃的

东西呢?是不是总是那些不在眼前的缘故,人啊,是不是总是这样矛盾?那么这些永远想着总也觉得是美味的,可不可以叫“想粮”呢?这是我起的名字。源于我听说有一个地方,过春节的时候,总把一盘肉摆在客人面前,但是懂事客人从来不去夹那盘硬菜,____即使夹也夹不起来,下面有线把肉早串起来的。那盘菜就叫“看菜”,等所有客人走完,主人才决定真正吃那盘菜。既然吃不到看得见的菜叫“看菜”,那想得起吃不到的五谷应该叫“想粮”。

细细盘点一下,小时候的“想粮”很多。首先想的是白面馒头,越大的越想。大蒸笼打开的一瞬间,白面的味道,混着热气,钩子一样往鼻子里面钻。最好是有丧事的时候,我们就有理由多掰一些,若能掰上上面卷了油的花子,就立马感觉肚子里面都开了一朵莲花。小心地撕掉馒头皮,里面宣软的纯白面馒头瓤,吃进口里,舌头和上颚立马感觉熨帖,急急地往肚里送,也因此而噎住了,喝一口开水,打一个嗝,肠胃马上和粮食进行最亲密的拥抱。想念白面馒头,可是我们没有啊。打着治疗磨牙的借口在别人家办丧事的时候和一群小孩子明目张胆地抢献在亡者头顶的贡盘,回家来必须藏门背后吃,可惜我经常给哥姐吃了,然后勇敢地抢第二回,带上一帮子小土匪,直到丧事上的大东把我们连哄带赶地弄出来。平日里馒头没有,锅盔很少出现,面条基本上每天一顿,可惜经常要用些不是白面的东西滥竽充数。可是爹总是给这些饭一些美丽的名字。下点米,这面条叫“鱼儿背沙”,可惜经常下的还是洋芋蛋蛋,爹说,那叫“难得糊涂”。爹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人想白面想死了,最后嘴里喊着“白面,白面”咽了气。那个人原先是地主,他少年时候嫌弃羊肉面片没油水,把人逛掉哩(意思是久而久之,身体会垮掉。)民国十八年的时候,他到死再也没有见过白面,想粮想死了。

        我们的确想白面。可是没有白面啊。小时候村上的人好不容易有点白面,竟然舍不得吃,立马背上走了。天刚麻麻亮,走十五里山路,赶上去敦煌的那一趟慢车,花一块两毛钱买张车票,一个小时以后就到了白银,白银市那时候正是出金子的时代。当工人的,住着砖混结构的楼,说着带有五湖四海的普通话,伸着指头上来路不明的指纹,看看面的粗细白黑,再看看村里人的长短不一颜色褪尽的衣着,极力辨明白面的确是庄稼地的嫡亲儿女,然后看称,算账,兑换掉他们按计划统配的玉米面。村人们顺便把自己携带的不多一点儿鸡蛋也卖掉,再加几斤玉米面,然后高高兴兴地,坐上回县城的车,连夜再走十五里山路。像用白银兑换了金条一样,又开始漫长的吃玉米面的日子。

        我讨厌这样的日子,顿顿玉米面,尽管母亲倾尽所能,变换花样来让我们吃:玉米面馓饭,玉米面疙瘩,玉米面蒸碗,玉米面昆锅,玉米面粥,玉米面锅盔……吃的久了,我总感觉有许多尖利的东西,潜伏在玉米面里,随着我的嗓子,一路刮下去。我于是拒绝玉米面。但是拒绝了玉米面,剩下的选择更加伤心:红薯干面是黑的,有一种难以下咽的药味;黑面我也不吃,我就一整天噙着眼泪,跟着妈妈到处转。家里攒下的白面和鸡蛋大多被我吃偏食了。爹就趁一切机会出去找粮食,哈尔盖,河西,银川,甚至因此找和粮食有关的东西,甚至是草籽。姐姐哥哥们的饥饿记忆比我深的多。爹把山洼里巴掌大的地都一点一点平整了,种土豆,麻子,白菜,烟叶。凑出所有可以放到碗里的东西。所以说到想粮,我知道哥哥姐姐一定比我想得深刻,只不过没有写出来罢了。

母亲说,我最命好,不久,日子好过了,我们家能吃上白面了。母亲叹息,唉,要是以前你二哥能吃上白面,也不至于得那场胸膜炎了,差点把命丢了。过一会就又说,唉,要是以前有粮食,你大姐二姐可以嫁好一点的人家,我光想着有粮食吃就好。可是,现在大姐二姐不是生活得好好的吗?想粮的岁月,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我们把面铺到下了大米的锅里,要散馓饭了。看水汽蒸腾,那翻卷的浪快要顶破盖在上面的干面了,就“噗“的一声捅破,然后急速地按一个方向搅动,充分蒸热的面粉在短时间里被烫水打湿,变熟,我们使劲搅,有时候两个人换着搅,保证所有面都和汤水充分结合,一锅饭都变成一个整体,下面就结了一层脆香的锅巴,熟的味道飘出来,啊,真香。配上炒菜,咸菜,热热地吃上一碗,有大半天不饿。我们的馓饭比较硬。硬到什么程度呢?说一个笑话,有一次,一个朋友酒醉回家,坐到沙发上要饭吃,他媳妇就端给他一碗馓饭,馓饭是最简单的饭,懒汉饭,似乎还带着低贱的意思。借着酒劲,我朋友想抖擞一下精神给他媳妇看,就高高举起那碗饭,然后重重地放回茶几上。酒醉的人掌握不住力度,举得过于高了,高过了头顶。碗里的馓饭像炮弹一下翻过了他的头顶,沿着沙发靠背滚到沙发坐垫上,都没有散开。我朋友就一屁股坐在馓饭上,像……像馓饭巨大的肉菜,当然就是笑话了。当然,这样硬的馓饭大多是玉米面的,我们的白面馓饭 比这个粘度高,硬度低。

我有时候想,我们那个地方,在兰州的西北,有高山,那些高山一定是从北方的河西走廊来,毛乌苏沙漠来,浩浩荡荡地把集聚的力量都放到黄河岸边,像书法中狂野笔势之后有力的一点,所以立起来,把钢铁一样的力量变成黄河的堤岸,所以才有了一个美丽而强健的名字___皋兰!我的祖先一代一代就是吃馓饭长大,然后铁一样走过天地。

        吃馓饭的时候,不止一次地看见他们使人惊诧的样子,小时候我总是边看边暗暗地加油,总怕那一口馓饭不能够如愿以偿进入口中,然后在喉管的抖动中,奔向远方。

父辈们端起馓饭,像端起一簸箕大麦,使劲簸两下,碗里的馓饭翻上两个跟头,变成一个溜圆的球,夹一筷头子炒菜,抹些油泼辣子在上面,就开吃了。有时候甚至是一排子人,都端了这样的馓饭,靠墙根蹲好,吃饭比赛一样,这时候就有些壮观了。

       他们手里的两根筷子,变得像一把手剪刀,好像馓饭是一只羊,开始一圈一圈地剪羊毛,并且把顶上的菜平均分配到每一筷子菜上面,筷子下面的碗,干干净净,绝对没有一颗饭粒。那被筷子不断交叉剪下的馓饭,就是各种形状的六面体,带着初升太阳一般的热气,进入身体,还要发出“咕“的一声,好像进门之后的关门。

我小时候也试着这样吃饭,可是不行,吃不下,另外倒些酱油还是吃不下。后来换成白面馓饭,是软了一些,妈又在里面不知道的地方埋了臊子,我好像端着一座矿山,忍不住早早扒拉开,吃那些小小的肉,咧嘴笑了。可是母亲这时候说,白面馓饭不香,还是包谷面的香。我们把玉米叫包谷,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我感觉世界开始坚硬如铁。

那些想粮找粮的过去,留在背后,回头看看,甚是庆幸。

我的想粮不是包谷,是白面。我还是没有尝到玉米面的本味。

        (二)

        我一直不明白,母亲看我馓饭的时候,总是像看一匹狼。

       我把上好的东北米做了下锅米,铺上白面 ,汤稍微撇掉一点,搅动起来当然不太费劲。母亲强调的:“若要馓饭好,搅上三百六十搅”我自然是当耳旁风了;再说快熟的时候的“捂一捂”,我自然言听计从,我在乎香脆的锅巴了,甚至超过馓饭。

可是母亲看我们吃白面馓饭,很可惜的样子,那表情既有暴殄天物的吝惜,又有看傻瓜蛋的可怜。可是,我们实在是不愿意吃玉米面馓饭。玉米面沦落为牲畜的饲料,有时候地里的秸秆成片地弃之不用,冬季焚烧也很破坏环境。除了玉米棒子和爆米花,玉米实在是难以提起我的兴趣来。

那些年,我再没有想过任何一种粮食的质朴味道。我被大街小巷的各种烹制,掠夺了味蕾。烧烤,麻辣烫,串串香,大盘鸡,烤鱼,汉堡包等等等等,陈列在食品玻璃柜子里的,反射着油光的,让我爱不释口。我也把这些食谱搬到家里,各种豆制品,肉制品,纷纷摆上了桌子,买回来的撒尿牛丸,各种叫不出名字,吃不出本味的非米非面的东西,虾丸,蟹棒,天知道是什么制成的,下了锅,也下了肚。直到有一天,一个老家的客人不愿意吃羊肉卷,更愿意吃手抓,他说:“羊肉不可能自己长成这个样子的,刀刀见骨。”我才意识到这一定有东西添加进去,才像面团一样延展开来,然后成一个一个的卷子。我泡开粉条,看到里面劣质的的胶,第一次感觉我已经哄骗了自己全家人的胃多少年了,而且冠以美味的名义。

        我开始想粮,想那些纯洁的食物,想那些纯洁的味道。我意识到母亲说过的玉米面馓饭,虽然难以下咽,但是每一次搅动的时候,面和热量的亲密接触里,父辈应该有一种特殊感受,他们说不出来,我们还体会不到。我们粗暴的拒绝让他们失望。

有一次去外家,舅妈居然给我们馓饭吃,玉米面的,我端起饭碗,那曾经喉咙被硬物划过的感觉又来了但我不敢拂逆舅妈的诚意,试着去吃,居然软软的,一点也不扎,有一种特殊的细腻,咽下去似乎很容易,嗓子不知羞耻地发出声音。我狐疑地看着舅妈,舅妈说:“这是新推的玉米面,去了皮的,不像以前粉碎机粉的。”我恍然大悟,那一碗金灿灿的玉米面馓饭,第一次进入到我不设提防的胃里,暖暖地,像一贴抚慰心灵的膏药,浑身舒畅。

我开始想粮,想这样一种金灿灿的食物。舅妈给的玉米面我混在白面里,藏在面柜的角落,馓饭的时候才挖出来。看我珍惜的样子,三姐有一年特地种了一些玉米给我吃,但是是在田埂上,长得不是很饱满,我奢侈地用它去烤饼店烤馍馍。混进了许多白糖,清油和鸡蛋,还有白面,烤出来酥脆虚软的饼,我舍不得吃,也很小心地带给朋友吃。烤饼的人告诉我,因为玉米长得饱满,所以馍馍涨得不够厚。生命的长度和厚度,原来是内在的饱满程度决定的。我们从高天厚土上获得的每一滴露珠,都应该是有生命有灵气的,否则,我们对不起汇集父母心血和天地灵气的自己。从此,我拒绝那些没有灵魂的食物。

我开始罗列我的想粮。宁可多花一些钱,也要买好一点的食品,追求别人眼里的绿色生活。我想念上好的白面,自己蒸馒头,就是看质朴无华的面粉怎样在我的手心里绽放自己的个性;煮一锅小米稀饭,看黄米和沸水如何相亲相爱。那些为了粉饰太平而得意洋洋的食用色素从此极少光顾。我买绿豆 ,花一个礼拜生豆芽,看绿皮纷纷逃逸,像剥离了苦难一样爽快。南瓜,紫薯,菠菜,纷纷被我请进来,做我粮食的美容师。美好的粮食,美丽了餐桌。我想念从小磨房里出来的颗粒粗的面粉,很劲道,曾经成就了兰州拉面的美名。我想念纯粹的胡麻,那些蓝色的花朵,最后带给我们微苦微黑的油,比起超市里的金龙鱼,简直就是北方的雪雕和南方的雪花的差距。想念老品种玉米的扎实和厚重,比起卖相和口感都很好的黏玉米和水果玉米,简直是关东大汉和风尘女子的区别;我也想念油黑的麻子榨出的绿如凝璧的食用油,不用加热,拌了夏天的凉面,一下子阔绰起来。当然还有小米,黄米,豌豆,大豆,甚至土豆,洋姜……那些所有和土地亲密接触而不需要大量农药伺候的粮食作物,在我的餐桌上空前珍贵起来。我慢慢调教它们更时尚的味道,慢慢回忆当年曾经的感觉。比如说这次参加老魏女儿的婚宴,看见有一道菜是八宝饭,却选用小米做成。小米本来没有黏性的,我一直在怀疑,里面用了糯米粉,那种上等的小米,就一下子成了我的想粮。我知道,不久,我一定会把仿版的八宝小米饭端上桌子,味道会越来越好。

        想念粮食,哪种粮食一旦成了我的“想粮”,我就在乎这一刻的味道。它不是当年饥饿时期的特殊情节,也不是忆苦思甜的生活课程,更不是故作精致的矫情生活,而是为了生命真实的存在。

        每一段时间都想粮,都让我在这闹腾腾的世界里多了一段美好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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