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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魔方:做一头耐性的驴子(作者:李修运)

 文化佳园 2020-09-08

         儿时在乡下,最烦人的活儿是推磨。

 逝者如斯,我有必要把原始而环保的推磨解释一下。地里长出来的粮食,小麦啦、大豆啦、高粱啦、玉米啦等,叫原粮。把原粮煮一煮,或炒一炒,就可以用来充饥。但作为灵长类动物的人类,不甘心老是吃粗糙的原粮,还想变变花样,吃一些诸如煎饼、馒头、面条、烙饼、饺子等细致的食品。而要把原粮变成这些更好吃的食品,必须先把原粮加工成面粉(注:烙煎饼用的是面糊子)。原粮颗粒,每一粒都很结实,那时没有电机面坊,没有别法,惟一的办法就是用石磨研磨粮食。我们家在黄淮海平原,一马平川,所用的石磨都是从外地山区买来的。圆形的石磨呈暗红色,是用大块的火成岩雕制而成。石磨分两扇,下扇起轴,上扇开孔,把轴置于孔中,推动上扇以轴为圆心转起来,夹在两扇石磨间的粮食就可以被磨碎,沿下扇边沿流出。石磨为何能转?一是畜力(驴子或骡子)推,二是人力推。实行生产责任制前驴骡是生产队里的宝贝,只有队长、会计老婆敢偷偷牵回家推磨,平常百姓能使用的只能是人力。磨的上扇两侧,各斜着凿有一个穿透性的磨系眼,磨系眼上拴的绳套叫磨系子,把推磨棍穿进磨系子里,短的一头别在上扇的磨扇上,长的一头抵在人的肚子上,利用杠杆的原理,人往前推,石磨就转动起来。

在我的记忆里,我刚能拿得动磨棍,母亲就要求我和她、父亲一块儿推磨。推磨伴随着我成长,我是推磨推大的。母亲最辛苦,推到半程,她要放鏊子烙煎饼;天亮还要随社员一起出工。刚参与推磨时,母亲让我跟她使用同一根磨棍推。她把磨棍放在小肚子上往前推,我呢,只能举着双手,像投降一样低着头往前推。一开始我觉得推磨像是一种游戏,挺好玩的。好多游戏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让不动的东西动起来,不转的东西转起来,推磨不就是这样嘛!可很快我就发现,石磨可不是玩具,推磨也不是游戏,推磨的过程过于沉重、单调和乏味。只推了一会儿,我就不想推了,拔腿就往外跑。母亲让我站住,回来!我没有听,径自跑到院子外边去了。

等我长大一些,就不好意思再推磨推到半道跑掉。母亲交给我一根磨棍,等于交给我一根绳子,我像是被拴在石磨上,只能一圈接一圈地推下去。推磨说不上前进,也说不上后退,因石磨和磨盘是圆形的,磨道也是圆形的,推磨的人只能沿着磨道转圈,一圈又一圈,循环往复没有尽头。现在想来,我挺佩服驴子的。它被蒙上眼,那么一圈一圈地转,不知道乏味吗?我不是驴,自然不知道驴的快乐。如果把推磨的磨道比作一条绵长的绸带,那一头驴一辈子转悠的路程,能绕地球几周呢?

我们家的石磨放置在锅屋里,一边是黑暗的墙夹角,一边是锅灶、鏊窝和水缸。从黑暗的夹角里转出来,满心希望能看到点什么,可看到的只是同样发黑的锅灶和水缸。尾声时能看见母亲在火光中烙煎饼的身影,能闻到飘逸全庄的小麦的馨香。在磨道外侧看不到什么风景,难免扭脸往磨眼看一眼,不看还好,一看更让人发愁。磨眼四周堆积的粮食总是很多,磨缝里磨出来的面糊儿总是很少,照这样磨下去,磨眼跟前的粮食什么时候才能下完啊。就这样,母亲还嫌粮食下得太快,磨得不够细,事先在下粮食的磨眼里插了一根用高粱秆子做成的磨筹,以降低粮食下行的速度。最缠人的事是磨面粉。麦子磨成面粉,面粉还要收进丝底细罗里,搭在由两根光滑木条做成的罗床子上来回地罗。罗面也是技术活儿,通常由母亲和隔壁大娘执行。通过来回筛罗,已经合格的面粉落在罗床子下面的大笸箩里,而留在罗底未获通过的部分(碴子,念chai,第三声)还要倒回磨眼,再推第二遍,第三遍,甚至第四遍,直到磨完为止。真是折磨啊!

比起母亲和妹妹,我推磨的次数、时间少多了。以上学为借口,我不知逃避了多少次推磨。尽管推磨不是很多,我对推磨已经深有体会。我的体会是,推磨不仅要付出体力,更要付出耐力。每个人的耐心,都不是天生就很足够,多是后天经过锻炼积累起来的。就拿推磨来说,对我的耐心最大的考验来自每年春节前的推磨。一年一度过春节,要蒸白馍,包饺子,炸馃子,需要比较多的面粉。所需面粉多,就得集中时间推磨,一连推上两三天不停脚。我们那里有一个说法,磨归石头神管着,石头神也要休息,从大年初一贴上青龙帖子到正月十五都不许再动磨,半个月内吃的面粉必须提前磨出来。过年主要是吃白面,白面都是由麦子磨出来的。在所有的粮食中,因麦子颗粒小,坚硬,是最难研磨的品种之一。人总得过年总得吃饭啊,再难推的磨也得推。年前学校已经放寒假,我再也找不到逃避推磨的理由,只得硬着头皮加入推磨的行列。平常我们吃不到小麦煎饼和白面馍,都是吃用红薯片子面做成的黑煎饼,如果不卷上菜,很难下咽。吃白面馍和纯小麦煎饼的希望构成了一种动力,推动我们把磨推下去。那时中国只有一个时兴的作家叫浩然,我推磨时就默诵他的《艳艳天》,等歇息间拿过小说来对照。说来你不信,我的猫头鹰上帝,我推磨绵延半个多月,居然把《艳阳天》磕磕巴巴的背诵上来了。现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第一句话,“萧长春死了媳妇,三年还没有续上。”至今我仍认为,浩然的这个开头不比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开头的“看冰”一句逊色。

中国人什么时候开始使用石磨的呢?我想,大概到了冶铁时代,人们有了铁器,才有了錾子,才有可能铣凿出结构相对复杂的石磨。石磨在我国终结的确切时间,是一九八零年代,也就是中国开始改革开放的年代。随着农村通电和打面机的普遍使用,石磨就用不着了。我每年回老家,见村里的石磨扔得东一扇,西一扇,都成了废弃之物。我小时候反复推过的、曾磨炼过我的耐心的石磨,藏身在何处?

昨天在九凤园散步,看见公园中间有一方由几百盘石磨组成的广场,石磨有规律地排成梅花图案,古朴而优雅。我走在上面,勾起了我一阵阵的乡愁思念。母亲已经八十岁了,我多么想和她再一起推一次磨;我又想,别累着母亲,还是让我变成一头有耐性的驴子吧。我被蒙上眼,一边在比彩带还要绵长的磨道儿卖力地走着,一边愉快地打着响鼻,在石磨“嗤嗤”转动声中,白面,那养人的、馨香的白面,顺着磨腰间“汩汩”不停地流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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