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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思 郝在今:敦煌英雄 | 新刊

 寻梦向天歌 2020-09-09

导读

人人都知道敦煌壁画,有多少人知道张议潮这位英雄?这位156窟壁画的主角,收复了河西走廊,派多路人马历经艰辛去往长安,归顺唐朝后,被封为河西节度使,维护了河西走廊多民族的和谐发展,成为民族发展史和艺术史上辉煌的一幕。

敦煌莫高窟 第156窟 南壁

张议潮统军出行图(局部)

敦煌莫高窟 第156窟 北壁

宋国河内郡夫人宋氏出行图

(局部,宋氏为张议潮夫人)

敦煌英雄(节选)

文 | 九思  郝在今

引子

敦煌,莫高窟,第156窟壁画:《张议潮统军出行图》。

画面中部的张议潮圆领红袍,骑着白马。随从两百多人,仪仗队伍中穿插着乐队舞伎。

851年,张议潮在安定了河西走廊之后,主动要求归顺大唐,被大唐封为河西节度使。于是,敦煌就有了这幅艺术与历史价值双绝的壁画。

一 首义豪杰

鸣沙山下有个湖泊形如新月,人称月牙泉,人们费解的是:这每天滑下来的沙子为何没能淹埋小湖?这终年不枯的湖水来自何处?

这沙漠清泉莫非神迹?畅饮泉水的野马正在享受上天的赐予,突然发现神迹有变!鼠兔的小眼睛看到水面起了颤动,胡狼竖起耳朵旋转探听,野马飞奔上山,猎隼直飞冲天……跳动的水面像是地震,隆隆的声响像是雷电,只见远方地平线竖起黄尘,那黄尘滚滚而来,涨起高墙,扩成山岭……黑风沙尘暴?

黑风暴幕后,闪出一支黑压压的军队方阵,马匹身披铠甲只露四蹄,骑兵手持长矛只露双眼。蹄声震地,吼声震天,卷起沙尘,遮蔽晴空,阵势有如天魔降世……

野马绕过沙山跑到莫高窟谷口,前蹄耸立放声嘶鸣——莫高窟立即传来响亮的回音!报警钟声来自莫高窟唯一的寺院,三界寺住持洪辩和尚率先走出寺门指挥,众多僧人手抱佛经鱼贯出寺,迅速跑入寺院对面的洞窟。僧人们的行动十分熟练,就像一队训练有素的兵丁。

三界寺孤悬大漠,随时可能遭遇兵匪突袭,保护佛经只能靠藏。莫高窟地方狭窄,僧人在寺院对面的崖壁开凿了一个洞窟,历代住持就在冬暖夏凉的洞窟里读经。轮到洪辩当住持,又在大洞中再开凿一个小洞,平时做图书室,战乱时储藏全寺所有的佛经。莫高窟第17窟本是洪辩的影窟,洪辩的塑像又掩蔽着身后的藏经洞。直到公元1900年,莫高窟的藏经洞被意外发现,其中居然藏有五万卷中古时代的文书档案!

藏经!护寺!洪辩眼看那黑风暴越来越近,再下号令。众僧人纷纷拿起刀枪,誓与莫高窟共存亡!这莫高窟,是中土高僧西天取经的首选之路。公元366年前秦高僧乐僔行至敦煌,只见夕阳中三危山金光四射,有如千佛现身,于是在山崖开凿佛龛。此后历代营造不断,佛窟越开越多,丝路旅人纷纷供奉。三界寺僧就是佛龛的护法,怎能让莫高窟毁于战乱……

莫高窟的背后,是敦煌。

敦煌城西的阳关,此刻热闹如集市。守关士卒刀枪撂地,饮茶看赛。牛车马车驴车都停在路边,行商也在饮茶看赛。更有众多衣裳光鲜的姑娘齐聚在此,也在嘻嘻哈哈地看赛。看的是“敦煌野马会”举办的年度爬城大赛。自从汉武帝将敦煌渥洼野马称为天马,敦煌青年就以驾驭野马为荣。这敦煌第一税关,同时也是一座有报警功能的烽火台,土石垒砌的高台四壁陡峭猿猴难攀。野马会便选了这地方比赛爬城。

高台西边是罗汉队,用搭人梯的方法爬城。东边是侠客队,用飞索挂城头爬城。姑娘们的欢呼刺激得小伙子们亢奋,两队都怕落后,一急动作就变形。叠罗汉的都接近城头了,底下撑不住垮了下来。抓绳攀的接近城头了,那飞鹰爪没抓稳城砖也掉了下来。

姑娘们放肆地嘲笑起来,小伙子们只好求助领头人——野马会的会首张议潮。这汉子看不出年龄,小青年没他老练,老头子没他生猛;也看不出职业,武将没有这般洒脱,文人没有这般健壮。只见两个壮汉抬来一根长杆,张议潮两手握住杆头,右臂夹紧杆身,抬起左手向观众挥舞——看我的!众人诧异之际,只见张议潮抱着杆头奔向高台,两壮汉托住杆尾向前推送。张议潮快步撞向台基,一仰身脚踏台壁,蹭蹭蹭悬空而上!

“躺着走上高台!”“我张哥比神佛还能!”全场欢声雷动,没人在意那是长杆把张议潮推送上去的,人人乐意在丝路创个新故事。张议潮在敦煌是个奇人,既不当官也不经商,整日带着一帮小伙子瞎混,爬城越岭,骑马打猎,倒是练就一番好身手,演个武戏还有人看。

众星捧月中,台顶的张议潮十分得意,摆出胜利的姿势向观众招手,特别是向姑娘们招手。正在此刻,高空突然降下猎隼,利爪伸向张

议潮!姑娘们的惊呼声中,张议潮镇定地伸出胳膊,那猎隼居然平稳地落在张议潮的手臂上。飞隼踏马!猎隼的利爪下正是匹野马——张议潮小臂箍着锦绣护臂,那护臂上绣着野马,这是野马会的标志。这猎隼原来是张议潮的宠物,急切地拍打翅膀示警。

张议潮跳上城垛,手搭凉棚遥望西方,喊道:“西方发现敌军骑兵!”

“打仗啦!”野马青年群情亢奋。“你们这回可要真打啊——”姑娘们高声取笑,客商士卒笑作一团。欢闹中,只见沙尘暴遮天蔽日,只听雷声滚滚而来,高台上张议潮握紧号角报警:“呜——”

高台下众人面面相觑:莫非真的来了敌军?

真的来了敌军!沙州城发现了敌情。

文官尚婢婢和武官闫英达跑上城头,观察突然降临的敌情。远处的沙尘暴居然停歇,庞大的军阵停步于沙州城外的戈壁滩,军人们正在搭建帐篷,修筑营寨。看来这大军不是路过,莫非要对沙州展开进攻?

这文官尚婢婢是沙州节儿,相当于敦煌刺史。只是这位蕃国任命的沙州最高长官从小到大没打过仗,无法判断敌军从何而来。沙州所在的河西走廊,早年是大唐的地界,天宝十六年大唐爆发安史之乱,河西唐军内调平乱。那时吐蕃同大唐亲如甥舅,外甥出兵救援舅家,兵下高原进入河西。尚婢婢的爷爷尚结赞任吐蕃东道大使,接管漫长的河西走廊地域。这一带多族共居,敦煌以唐人为众,坚守大唐旗号二十年。还是尚结赞答应各族保有自己的生活习惯,沙州才开城转投吐蕃。吐蕃在沙州实行文化怀柔政策,生于敦煌的尚婢婢自幼学习蕃汉双语,写得一手漂亮汉字,成年后继承父业当了沙州节儿。这时的吐蕃军力强健,东与大唐接壤,西与大食交界,中间的河西和西域都由蕃国东道大使管辖。

地缘政治决定:那沙州城外的敌军,只能来自大唐或大食。尚婢婢难以判定这敌军到底来自何方,但从心底还是相信来自大食。沙州兵马使闫英达也很奇怪,沙州东有凉州,西有伊州,两面都由蕃国军队驻守,两面都没发来敌情通报,这铺天盖地的敌军难道能够飞过来?两人在城头观望之际,来了员女将说:“你们待在这里给敌军当箭靶啊?自己没主意不会去请教高人吗?”女将乌玛是尚婢婢的夫人,尚婢婢是出名的怕老婆,赶紧把防务丢给兄弟,自己跑下城去。

乌玛说的高人,居住在沙州城里最高的建筑——龙兴寺宝塔。这里是沙州僧官都僧统的驻地,既是佛教寺院,又有学校和医院。蕃国信奉佛教,俗官节儿管行政,僧官都僧统管生活,两相敬重。这都僧统法成是全吐蕃屈指可数的得道高僧,又是尚结赞的朋友,比尚婢婢高着两辈,见到节儿大人也不起身,继续在蒲团上打坐。

法成不屑理会军事俗务,先向节儿大人汇报佛家事务:我敦煌寺院众多,常有各地的僧人来挂单投靠。前几年从长安来了许多僧人,说是大唐新皇帝整肃寺院呢。近期长安不来人了,倒是从拉萨跑来大批僧人,说是蕃国的新赞普也在压制寺院呢。法成述说的局势让尚婢婢不解,从高原到河西到中原各地都信佛,现在怎么寺院四处遭难?

此刻,天空响起呼哨,多支响箭划空而落!城外大军射进来的金漆雕翎箭,正是吐蕃的官方令箭。这就让尚婢婢放心了,原来那城外大军其实是我吐蕃自己的军队。打开响箭上绑缚的信函,尚婢婢蒙了——“蕃国大将论恐热奉旨灭佛!”

“劫数啊!”法成合掌祈祷。尚婢婢这才明白,法成刚才所说并非空话,那是提醒自己防着自己人啊!论恐热奉旨?难道赞普会反对佛教?尚婢婢为官多年,不敢怀疑尊敬的赞普,只好怀疑那悍将:吐蕃官场有两大家族,论氏家族向来穷兵黩武,争权夺利,打压尚氏家族,现在多半是论恐热在假传圣旨。那杀人魔王什么坏事都敢干,尚婢婢必须立即保卫莫高窟佛龛,加强沙州城防!

还是法成镇定:“我已令小徒去莫高窟了……”

“张议潮?”尚婢婢鄙夷,“他就会玩野马!”

“他比你强!”乌玛恨恨地瞪着丈夫。

沙州节儿轻视野马会,张议潮却暗有所图。这河西地带乃兵家必争之地,不会打仗的活不出头,张议潮要求野马青年的战力不逊正规军。敦煌位于大漠之中的小片绿洲,远郊就是大片草原。这里的唐人大多从事农耕,习惯驱使耕牛却不擅长骑马。从事牧业的蕃人在马背上长大,骑乘没有马鞍的光背马并不稀罕。可是,无论农人还是牧人,全敦煌能够驾驭野马的唯有张议潮一个!

胯下野马,头上飞隼,张议潮奔到莫高窟谷口,只见野马会青年正帮僧兵设防,在谷口架设拒马桩。一排木栅栏拦住大路,向上的桩头削尖!野马急速临近险些撞上,急速收蹄仰头,险些把张议潮摔落马下。张议潮掉转马头,拉长距离,加速奔向拒马桩……野马一跃而过!

“撤掉!都撤掉!”张议潮果断下令。见众人不解,张议潮解释:“这东西连我的光背马都挡不住,哪能挡住铁甲骑兵!”张议潮策马进谷,身后有人小声议论:“这真打仗可不是闹着玩儿。”张议潮立即拨马回身:“我有奇门遁甲阵!”众僧兵哪个肯信。野马青年却是信心满满:我张大哥躺着都能上山。

不知不觉间,张哥变成张大哥了……

张议潮在莫高窟信心满满,尚婢婢在沙州城忧心忡忡。

作为敦煌的最高行政长官,尚婢婢必须为敦煌的安全负责。作为赞普任命的蕃国高官,尚婢婢必须听从拉萨的号令。这两条底线原本可以重合,可现在分出两叉:拉萨来了三批信使,个个都是八百里加急,个个都是赞普手谕。第一个信使传令尚婢婢:沙州节儿尚婢婢升任鄯州节度使,着将敦煌防务交与论恐热将军!乌玛判断,这像是论氏家族操纵的明升暗降之计。第二个信使证实了乌玛的判断,说前面是个假赞普。新信使代表新赞普号令尚婢婢呈上“西域宝图”。尚婢婢难以答复,自己手里没有什么“西域宝图”啊。这时又来了第三个信使,又一个赞普命令尚婢婢讨伐叛将论恐热!

三个主公同时向地方下达不同的命令,地方官员听谁的?听他们的,沙州城就要丢,听他们的,敦煌生活就会乱。这种混乱局势史有所载,敦煌藏经洞出土大量蕃文书卷,其中有《吐蕃王朝大事记》。吐蕃王朝后期出现内乱,强力灭佛的朗达玛赞普被刺杀,高原出现两个赞普争夺大位,河西有论恐热和尚婢婢两员大将争战不休。

其时尚婢婢还弄不清状况,不由得想起张议潮。那家伙生性好动,越乱越兴奋,越难越有主意……

此时此刻的张议潮正在莫高窟。别人重视防守沙州城,张议潮却认为莫高窟比沙州城更重要。那沙州城头的大王旗不时更换,这莫高窟里的宝藏却是敦煌人的魂灵所系啊。

莫高窟谷口外,论恐热的铁甲大军缓慢而沉重地开来,队列排头的先锋车足以撞开任何拒马桩。行至谷口,却看到前方大路敞开,并无任何防范。有埋伏?论恐热有些犹豫,阵中的战马却急躁地踏蹄嘶鸣。大军正要硬闯,前方突然闪现金光!那护卫莫高窟的三危山从远处望去形如卧佛,此刻,那些闪烁的金光迅速构成巨大的光圈,光圈恰好环绕佛头。

佛爷显灵!铁甲骑兵纷纷滚鞍下马,跪地朝拜。这些吐蕃军人多年信佛,一旦见到神迹就把灭佛的任务丢到脑后,只有论恐热不下马。大将此来为灭佛,灭佛先要毁佛窟!没想到,高高挺立的大将成了靶子,一支长箭逆光飞来射断头盔上的黑缨!论恐热不顾尊严躲到马屁股后面,只见射向自己的箭矢长过六尺,比自己的箭长出一倍!对面埋伏着神射手?论恐热带领铁甲军转向,毁不了这莫高窟,我还不能灭那沙州城吗?大军已经转向,论恐热还频频回望那三危山,难道那里真的有神佛?

“神射手在此!”三危山巅雄立着一位大英雄,张议潮手把的大弓居然有等身之高。弓长为“张”,张姓的祖先是给黄帝造弓的,张议潮当然善射。张议潮身边,满山都是神佛:野马青年每人手持铜镜,顽皮地用太阳反光照射那些骑兵。

看着手下玩闹般打仗的哥们儿,张议潮又有些惶惑。俗话说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现在机会也许真的来了。可是,你做好当英雄的准备了吗?……

莫高窟有个张议潮,莫高窟就安全了。沙州城没有张议潮,沙州城就危险了。

得知吐蕃战乱,周边民众纷纷拥向沙州,城里才能避险啊。先来的进了城,后来的进不了城,节儿下令关城门,防止敌军乘虚而入。无法进城的难民拥挤在城门外望城哭喊,天上不时飞来箭矢,射中城门,也射中倒霉的难民。

城里的民众也上城了,城外的难民都是亲友不救不行。城头坠下条条绳索,城里人要拉城外人上城。守城军官挡得住开门却挡不住爬城,就连城上的兵卒也相助民众。城上坠下的所有绳索都被城下争抢,一条绳索一条命!一个胡商抢占了一个系着绳的空麻袋,一条腿刚进袋另一条腿还在晃荡绳索就上升了,地面的伙计赶紧递上丝绸又递银瓶,胡商一手抓绳一手抱货,接了银瓶丢了丝绸……一个僧人刚站上绳拴的横棍,就被一个大兵强拉下来,这士兵上城时随手丢弃大刀,那刀正砍中城下的僧人!一对母子得到别人的谦让,抱着婴儿坐进绳吊的藤筐,其他母亲等不及就把自己的孩子扔到正在上升的筐里,筐里的母亲接过别人的孩子却把自己的婴儿弄掉了……

人间惨剧!“开城!”城上的乌玛满脸泪水,“开城救人啊!”

“封城!”闫英达将军面孔扭曲,“严防奸细混入!”

两位将军吵架,守城士卒不知该听谁的……

城里也乱着,沙州府衙前的广场挤满了民众,外来难民找官府讨要吃住,本城居民找官府保护安全,可节儿大人迟迟不肯升堂。有人说当官的弃城先逃,有人说大人去拉萨搬救兵。群龙无首之际,盼来了各族长老。

敦煌地域各族杂居,吐谷浑、龙家、嗢末大多在城外游牧,胡人经商住在城郊,军政官员以蕃人为主,城里居民大多是唐人。敦煌的唐人又有诸多姓氏,其中张、索、李、阴四大姓人口较多。这沙海小州天高皇帝远,谁当州官也做不到令行禁止。于是就养成个习惯:每逢大事必经各族长老聚会公议。只是今天的题目太难,众族长聚会府衙竟也是久议难决。游牧三族纷纷谴责黑心商人发国难财,中原来的大米和茶叶都涨价了。胡商会长康通信埋怨蕃国不会管理商路,沿线关卡加税太多。蕃将闫英达指责唐人不好管,只服族长不服官府。唐家四大姓也不齐心,争敦煌第一姓氏争了几百年。

乌玛提议请宋封来!宋封是唐家四姓的老族长都尊敬的那个小女子。宋封的父亲宋衡是大唐名臣,曾率军坚守敦煌多年。要不是宋衡携家人回了长安,那宋氏就是当然的敦煌第一姓。宋封的母家更是西部贵胄,先祖是当过河西节度使的封长清。只是,宋封已然先期离开敦煌,据说是回长安奔丧。

宋封不在那就找她老公啊!大家这才想起宋封的丈夫张议潮。那张家老二也算出身大家,只可惜那小子没出息,沦为民间豪客……

民间人士怎么啦?官衙里的大族长老们未曾料到,就在这紧闭的大门之外,那豪客正在主持敦煌大局。

府衙广场聚集了众多难民,衣衫褴褛,形容憔悴。敦煌居民自发送来食物和水,却无力医治病倒的难民。张议潮当即呼唤:“悟真!”小和尚立即合掌领命。张议潮下令:“敦煌所有寺院的医生,包括莫高窟的寺医,都带药来给难民看病!”悟真得令掉头就跑。

张议潮又吩咐:“安景旻!”一位胡人壮汉立正领命。张议潮说:“敦煌所有商社,包括西域来的胡商,都要捐献粮食自带炊具,都来给难民做饭!”安景旻右手捂胸弯腰致敬,张议潮是这胡人的表哥呢。

这时有人慌慌张张跑来:“城墙上没有防守了,大兵都散了!”张议潮胸有成竹:“张淮深!”张淮深手持红缨长枪跑来,这小校是张议潮的侄子。张议潮慨然号令:“野马会改称沙州民兵,立即接管全城防务!”张淮深枪头点地,一个筋斗翻出场外。

张议潮的野马会,正是全敦煌唯一能够跨族群、跨界别的民间组织。现在官方节儿府瘫痪,野马会就是敦煌的人民政权。众好汉列队整齐,百日练兵,今朝实战,这民兵不亚于久经战阵的军旅。

慌乱的民众看到依靠,顿时群情振奋自发呼喊:“张将军!张将军!”

这战乱才几日,张哥就变成张大哥,张大哥又变成张将军。这些年学会的本事,这些年积攒的人脉,今天正好都用上了。

府衙内,争执不下的众族长围拢角落里打坐的法成,这时候只有求教老和尚了。法成并不解答反而问闫英达:“我敦煌哪个官员去过中原?”作为吐蕃官员,闫英达只去过拉萨没去过长安。还是乌玛抢答:“张议潮!”

法成又转向康通信:“我敦煌有哪个商人去过拉萨?”那高原经商利润不高,康通信把那条商路委托张议潮了。

法成笑问几位唐服长老:“我敦煌有哪家大姓去过西域?”各族长面面相觑,去过的上辈人都没了,这辈人只有张议潮去过。

“谁是敦煌最有见识的人?”法成耐心解释,“我们敦煌靠什么安身立命?我们这地方出产不多,全靠城边这条大路,从东往西贩运丝绸,从西往东传送佛经……”大家纷纷认可法成的结论,我敦煌是座沙漠孤城,日常生活离不开周边各地的接济,必须选个各方认可的领头人。

“谁能得到敦煌各族的拥护?”乌玛提醒,“我们这里有种地的唐人,有放牧的蕃人,还有经商的胡人……”乌玛盯着闫英达:“你行吗?”闫英达梗着脖子不应。乌玛又转向康通信:“你行?”康通信头摇得像拨浪鼓。乌玛又追着李恩:“你?”李恩看看索崇恩,索崇恩看看法成,老成持重的法成也不淡定了:“我老了。”

“嗵”的一声巨响,大门轰然倒地!

“张将军!”天雷震荡中,众人簇拥张议潮昂然而入……

府衙广场,高高飘扬的还是那面吐蕃节儿尚婢婢的“尚”字黑旗。只是,民众的视线并不在天,而是在地,万众翘首,期待拯救敦煌的新官上台。这时,只见那万众期盼的人物行出府衙,一纵身跃上旗杆台!

张将军出语惊人:“父老乡亲们,你们今天为何选中张议潮?他够格吗?”全场静了下来。张将军像是在说别人:“张议潮那家伙,从学郎时代就调皮逃课……”场中有人应和:“他学习还不赖。”“野跑更不赖!”张议潮笑道,“那家伙长大以后就是匹野马,跑东跑西,打架大王。”会场哄笑,有人高喊:“打架好啊!我们敦煌现在就缺能打的!”

“四面受敌,粮草断绝,再不打敦煌城就陷落了!” 张议潮语气变得沉重,“打败了,亡城灭种!打赢了,才能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全场情绪激昂,“打赢!打赢!”“打仗就会死人!”张议潮诚恳地说,“大敌当前,我们得选出敢死的人。”张淮深高喊:“和自己弟兄打,回家挨老人骂。为保卫家乡打,死了进祖宗祠堂!”“名留青史!”张议潮点明主题。“打!打!”野马会青年呼应高喊。

“我敦煌小小城池在荒滩大漠孤独生存,自古以来盛产的就是英雄豪杰。乡亲们,你们选张议潮选对了!”全场齐呼:“对!对!对!”

挺立高台的张议潮大受鼓舞,说道:“我半生蹉跎半生历练,就想做个敦煌英雄!不过,英雄也无力包打天下。我也有个条件,做生意讲究个你来我往……”康通信高喊:“你开条件吧,我们接着!”“打架的时候,你们大家得跟我一起上。”全场哄笑,这还是条件吗,当然了。

张议潮有所顾虑地说道:“我们敦煌什么族的人都有啊。我们大家必须一条心,多族联手,团结对敌!”全场警醒肃立。

现场安静下来,一支响箭突然射过来,准准地把广场上的“尚”字旗射落。折旗断辕,自古为出师大忌。全场议论起来,这是我敦煌起事的凶兆吗?

张议潮似乎早有准备:“那面旗早就该换了。”张淮深领先高喊:“换上张字大旗!” 众人情绪又振奋起来:“张!张!张!”也有人沉默,张议潮敏锐地看到,索家李家阴家都闭着嘴。看来,他们虽然不好出声反对,却是心有不甘。“我们老张家的旗号不够大啊!”张议潮坦然道,“尚家是高官显贵,尚家旗都镇不住……”全场无人领会,这张将军现在就是新主公,全敦煌还有哪家哪姓会大过他“张”?

“打旗——”张议潮意味深长,“那就要打大旗!”打大旗?全场都同意,但是,打什么大旗呢?“哪面大旗能让敦煌各祠堂都拥护?哪面大旗能让敦煌周边各地都认可?哪面大旗能走通从长安到西域的长路?哪面大旗能让围困敦煌的敌军闻风丧胆?”面对张议潮的连串发问,全场民众沉静下来,陷入思索,又无不期待张议潮的回答。

张议潮一言不发,默默地,从怀中掏出——一面玄红色的黄龙旗。

“这是大唐的旗号?”“就是大唐的旗号啊!”广场登时爆燃!索、李、阴等唐人深知敦煌原本就是大唐的!闫英达等蕃人也认可大唐和蕃国是亲戚!康通信等胡商也说就连大食也不敢打大唐!全场欢呼起来:“还是大唐的旗号好!”“就是大唐的旗号好!”

龙旗从广场中央升起,万众仰望。

龙旗在城楼升起,风卷云散。

大排尺八吹角,仰天长鸣……

张议潮在敦煌首先举义,带动西部广阔大地回归。千年之后,敦煌学家罗振玉虔心撰写《补唐书张议潮传》:“呜呼,使予得与议潮并世者,为之执鞭所倾慕焉。”表达了历史学家对张议潮的倾慕。


……


九思,全国政协委员,致力研究历史文化,著有《三平斋夜语》(三集)、《三平斋省思录》《欧洲广场文化之旅》等。

郝在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撰写历史纪实多年,著有《协商建国》《中国秘密战》《敦煌之归义英雄》等。

原刊责编:杨新岚
本期微信编辑:秦雪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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