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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风云(中)

 古磨盘州人 2020-09-11

汪先生再次在朱氏祠堂口吐鲜血并昏倒在地,苏醒后的汪先生用平生最后一口气说出了一个咒语“你们今天陷害我们,你们的后人要遭到报应,我们的债一天不还,你们这个家族就出不了读书人。”,说完,汪先生气绝身亡。

朱氏族人知道自己理亏,在汪先生故去后,由族长出面偿还了当年亏欠先生们的报酬,朱氏还派人去参加了汪先生的葬礼,并出资为汪先生办了水陆道场。汪先生故去后,两个家族之间平时也有往来,朱氏族人中也跟汪氏家族通婚。但是不知道是朱氏子孙中没有争气的,还是汪先生的诅咒应验了,朱氏家族真的没有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

朱先生原本是家族中最有可能成为读书人的,因为他自小就被认为是神童,他不仅能熟读《四书五经》,而且具有超强的领悟和理解能力,他的理解能力似乎得到了祖上的真传,什么复杂的问题到朱先生的脑子里一分析,出来的就是清晰的道理,道理不大,都能跟日常生活关联上;道理不拗口,朱先生能按照求教人的水平给人说明清楚。

光绪31年(1905年),朱先生正踌躇满志地准备参加来年由怀宁县举办的院试,让朱先生难以置信的是,当年的秋天,朝廷宣布从次年起废止科举考试。这不亚于晴天霹雳,隋朝就诞生的科举考试,朝廷怎么这样轻率地说不办就不办了?如果不能参加科举考试,那读书还有什么用?

朱先生病了,他想到了100多年前的那个“诅咒”,难道是这个诅咒还在起作用?我们家真的出不了读书人?他一时想不清其中的道理,也不知道如何给自己剖析这个道理。

这一病就是一个冬天,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温习着《大学》中的话,君子之行在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惜他还没有完成修身,事业几乎就要戛然而止,这个打击对于年轻的朱先生来说实在太大。格物致知,摆在面前的现实,他怎么想也想不通。

春暖花开的时候,他拖着病体去邻村拜访了两位朋友,一个叫汪世海,一个叫钱学志,他们二人遇到了朱先生同样的遭遇。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同病相怜的三个人在一起,一时之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他们的心是相通的,他们从天文地理、琴棋书画、周易八卦、奇门遁甲,几乎无所不谈,唯一不谈的就是农耕稼穑,因为他们好像不食人间烟火。

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他们在一起谈论学问之余,也谈论一些社会上的事,他们谈论最多的是独秀山的陈乾生,10年前陈乾生在怀宁县院试中考了第一,两年后因为发表反对朝廷的言论被杭州的中西求是书院开除,后来他去日本留学,近些年又回到安徽从事秘密的反对朝廷的活动。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陈乾生究竟从事的是个什么事业,感觉跟“治国、平天下”有关,陈乾生没有走科举的道路,他好像在干一件大事。

也许是抱着对朝廷废除科举的一腔怨气,也许是受同乡学长陈乾生的影响,朱先生他们三人突然觉得自己眼前的天空太低矮,他们应该走出去看看,他们三人相约去汉口。

就在他们准备上船的时候,朱家有人赶来告诉朱先生,说老母亲病危,需要他立即回家。无奈之下,朱先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汪世海和钱学志二人先走一步。回到家之后,朱先生才知道这是母亲不愿意他外出而谎报的消息,他原本想从陆路去追赶这两位同学,无奈老母亲以死相逼,他只好暂时放弃了外出的念头。

老母亲不让朱先生外出的理由特别简单,因为世道太乱,去年一个浙江青年在安庆刺杀安徽巡抚恩铭,结果造反不成,他的心肝竟然被巡抚的卫兵剜出来吵着吃了,今年老佛爷和光绪皇帝同时驾崩,朝廷后继无人,一个三岁的孩子都能坐在龙椅上,说明这个朝廷快撑不住了。乡下经常有人来游说村民,让他们加入什么同盟会、兴中会、光复会、大刀会、耶稣会之类的,乡下人虽然不明白这些会有什么区别和干什么的,但是隐隐地感觉到他们跟朝廷作对,朱老夫人的道理特别简单,跟朝廷作对要株连九族,她不希望儿子卷到其中。

几个月后,朱先生收到了一封由武汉转交过来的信,信是汪世海写的,大意是说他和钱学志二人到达武汉之后,见到了很多读书人,这些人都熟读诗书,他们中有不少人去过东洋留学,在这些人中有些人文章写的特别好,他们就阅读过一个湖南青年写的《警世钟》和《猛回头》,这些书跟他们以前读到的诗书不同,都是在宣传一些道理,这些道理他们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在这些人的影响下,他们加入了一个叫“同盟会”的组织,这个组织中大多数人是读书人,他们的总部在海外,很多领导人在广州一带活动,他们过一段时间可能也要被组织派到广州,具体要做什么不是很清楚。他们近期不能回家,家中的父母和妻子女儿拜托朱先生定期过去探望。最后,他们一再叮嘱朱先生,信中提到的内容对谁都不要说,等将来有眉目的时候,他们再告知具体的情况。

朱先生按照他们两人的吩咐,定期地去看望二位同学的父母及妻子,遇到这两家有什么事,他都当成自己家的事一样。寒来暑往,转眼就两个年头了,两个人再也没有消息,甚至连个口信也没有。

夏天的夜是不安宁的,夜空中除了偶尔出来鸟儿追逐知了发出的尖叫声外,池塘和田地里蛙声一片,那天晚上有点燥热,躺在凉床上睡觉的儿子,在月光下都能看见他的额头上渗出来的汗珠,朱先生用蒲扇给儿子扇着,既是给他扇风,又是在驱赶蚊子。

约莫子时,朱先生看见门前的田埂上有个人影走了过来,他不相信世间有鬼,但大半夜看见人影,朱先生心里还是紧张了一下,他朝着人影方向大咳了一声,要是真的遇到什么不好的东西,这声咳嗽估计也能起到一点威吓作用。只见那个影子伸手摘下了戴在头上的礼帽,对着朱先生摇了一下,朱先生确定过来的应该是人,而这个人始终没有出声。

朱先生看到来人不断走近,他用手紧紧地抓住板凳的腿,心想,要是遇到什么意外,他会立即抓起凳子腿以凳子为武器。来人走到朱先生前两米远的地方,他叫了朱先生一声,并压低嗓子说了句“别紧张,是我。”

非常熟悉的声音,朱先生立即反应过来,来人是钱学志,这一瞬间,朱先生定在了当地,他好像不知道说什么,还是钱学志首先打破了僵局。

“我回来是看你一眼的,我马上就要走,因为朝廷要通缉我。”

听到钱学志说了这句话,朱先生连忙引着钱学志进了屋,在昏暗的灯光下,钱学志说了这两年的经历,他们在武汉认识的那群读书人介绍他和汪世海加入了同盟会,这个组织的使命就是推翻满清朝廷,年初他们跟随组织到达广州。今年三月二十九日,他们发动了一场政变,计划原本非常周密,由于起义的资金筹措及领导人意见分歧等原因,他们的政变很快就被朝廷镇压,很多会员都死了,他和汪世海在巷战的时候走散,事后,广州总督府四处抓捕革命党人,又有很多人被抓起来处决了。

他在广州呆了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打听到汪世海的消息,估计汪世海在那场政变中死掉了,他这次回来一者是为了告诉一下朱先生消息,另外还想交代给朱先生一些后事,因为他马上还要走。

钱学志说,尽管他现在做的事很危险,但是这件事的意义非常伟大,他觉得这是“治国、平天下”的壮举,自己就是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钱学志讲的一些话,朱先生似懂非懂,他知道钱学志做的是一件造反的事,但是造反的道理被钱学志说的这么崇高,这是以前书上没有见过的,造反不就是为了“加官晋爵、封妻荫子”吗?但是他们造反的口号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老古话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而听钱学志这么一说,他们造反好像还轰轰烈烈。

鸡叫三遍的时候,钱学志走了,走前放下了50两银子,希望朱先生能继续照顾他和汪世海两家人,他没有说具体的去向,朱先生估计他去寻找汪世海的下落去了,找不到汪世海他没有办法回家。

入冬之前,朱先生听到了一则消息,武汉发生了革命党人暴动,暴动的结果是,朝廷被军政府代替,朝廷失去了对湖北的统治。继武昌暴动之后,各个省纷纷仿效湖北的做法,当地的督军都宣布本省独立。县里派出衙役到各乡各村张贴告示,说现在已经是民国的天下,县太爷改叫县长了。

在潜意识里,朱先生觉得钱学志应该参加了武昌暴动,不然的话,他早该回家了,因为朝廷被推翻,不会再有人去追究他参加广州起义的事,也不知道钱学志是否找到了汪世海?应该是没找到?他害怕回来跟家里人不好交代?

阳历年一过,县政府又发布了安民告示,清朝皇帝自动退位,这对于老百姓来说是一个说不清感受的消息,几千年的帝制说没有就没有了,就像当年的科举考试一样,说取消就取消,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正如被大气压包裹着的人,一旦失去大气的压力,人还能很好地生存吗?这时候没有人在乎该不该剪辫子,起码不用像先前那样整天把辫子当个事。

宣统的年号被民国年号代替,但是日子还是依旧地过着。腊月十八那天,朱先生看见有四个当兵的抬着一顶小轿来到村头,轿子在汪氏祠堂前停住,前面抬轿子的兵伸手搀出一个人,这个人头上戴着礼帽,身穿新式中山装,鼻梁上戴着一副墨镜。当兵的扶着这个人走进汪氏祠堂。

远远地,朱先生就认出这个人是汪世海,他三步并着两步地跑过去,他连着叫了几声“世海”,汪世海听到朱先生喊他,连忙转过身来,但是世海站在原地没有动。朱先生冲过去一把抓住汪世海的手说“世海,你可回来了。”

朱先生感觉世海的手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一瞬间,他觉得世海的手指都掐进了他的肉里,豆大的泪珠沿着眼镜下沿的眼角往下流,朱先生觉得有点不对劲,究竟哪儿出了问题,他一时也没想出来。

“让我们的英雄进去再说吧。”几个卫兵发话了,朱先生才意识到他们这样紧握双手站立的时间太长了。进门后,汪世海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对不起钱学志,我没有保护好他。”

汪世海在室内也没有摘去眼镜,朱先生好像知道了原委。

广州暴动还没开始,消息被事先透露出去,在准备进攻总督府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进入了朝廷军队的包围圈,忙乱中,起义者被逼近了巷子。他和钱学志开始在一起,后来官兵越来越多,为了躲避追捕,他们决定分头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汪世海拐进一个死胡同,正在他感到绝望的时候,胡同尽头一家的门打开了,有人将他拉到屋内,这间屋是同盟会的一个据点,为了防止官府的搜捕,第二天汪世海就被同盟会转移到武汉,广州起义很快就被镇压,听说很多人被抓了起来集中处决。

他怀疑钱学志凶多吉少,被转移到武汉以后,汪世海逢人便打听钱学志的消息,由于起义发起仓促,失败的也特别匆忙,几乎没有任何人想着事后的清理和回顾,一场起义就像一阵风,悄悄地来,又悄悄地消失,好在托人打听的阵亡和被捕的人员名单中没有钱学志的名字,汪世海的心稍微定了一些。

到达武汉之后,同盟会又开始了在武昌新军中的策反活动,计划在秋天的时候,他们在武昌再次发动一场革命,接下来的日子他一直跟着老会员们私下做着动员工作。

八月下旬,有个人告诉汪世海,有一个姓钱的人在四处打听他的消息,汪世海顿时喜出望外,他知道是钱学志,两个经历过生死别离的人见面后紧紧地抱在一起。随后他们一起参加了武昌起义,起义之初,革命军战果辉煌,南方16省都宣布脱离朝廷。战争持续一个月的时候,清政府派来了镇守河北的军队,清军用大炮对城内进行轰炸。

那天注定要出事,他们原本被安排的任务是疏导汉口军民撤退,突然一颗炮弹落在钱学志的跟前,汪世海飞速地扑到钱学志的身上,可惜还是晚了一点,随着炸弹的爆炸,汪世海感觉眼前血肉模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醒来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汪世海出院的时候,清政府与起义军达成了和议,清政府宣告破产。他在别人的带领下找到了钱学志的墓地,他特别想一头撞死在墓碑上,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永远地陪伴着自己幼年的伙伴和短暂的“革命战友”,可惜当时的他连自杀能力都没有,因为他已经是个盲人。

在春节前夕,湖北军政府命人将汪世海护送回老家,作为武昌起义的功臣,湖北军政府不仅给了汪世海及钱学志一笔抚恤金,而且还给安徽督军写了一封信,希望安徽督军能在今后对这两位功臣予以照顾。鉴于汪世海行动不便,湖北军政府派了几个卫兵将他护送出湖北境,在安徽境内与安徽军政府进行了移交,安徽军政府派出4个卫兵和一顶小轿将汪世海护送回到老家。

听完汪世海的经历,朱先生陪着他一起落泪,在汪世海的要求下,朱先生陪着他去了钱学志的家,汪世海拿出了几乎全部的抚恤金交给钱学志的老婆。钱学志老婆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听到汪先生的讲述,她痛哭了一场。但是她拒绝接收汪世海给的抚恤金,她说男人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汪先生在关键时候不惜牺牲自己保护他,已经尽到了兄弟应尽的情分,钱学志寿短,这辈子能认识汪、朱两位兄弟非常值得。

她是自己是一个妇道人家,在农村里过日子要钱也没有用,她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儿子未来的成长,如果两位先生能将自己的儿子当成自己亲生的抚养,她就心满意足。

在还没有征得二位先生同意的时候,女人叫过自己的儿子过来,她陪跪在儿子边上,并让儿子跪在地上给汪世海和朱先生磕了三个响头,朱先生连忙过去搀扶起这对母子。这一瞬间,朱先生突然觉得自己胳膊使出来的是万斤之力,他感觉到了责任和使命。

接下来的日子,汪世海跟朱先生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做了一些反思,汪世海说,他一直在思考几个问题,到现在好像有点思考清楚了,又好像没有思考清楚:一是家族世代在乡下生活,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感觉出有什么不妥,怎么第一次接触到“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号召时,内心怎么会有那么强烈的冲动?二是同盟会号称要建立民主共和的国家,但是,参加的两次起义从开始到结束,几乎都是一些知识分子在策划和实施?难道这些所谓的社会精英就能直接将中国转变为一个新的国家?三是他参加的两次活动都是读书人策划的,最后的结局都是军人在起决定性作用,到底是学文好还是练武好?文人在治国中能发挥什么作用?

朱先生也分析不了这些问题,但是朱先生告诉汪世海:“你能思考这些问题,说明读书还是有用的,起码它能让你学会思考。正如那些连为什么活着都不会思考的人,也许他们会觉得自己过得很幸福,其实他们缺少了思考,因此,他们到死都不知道世间还有这等乐趣。”

经朱先生一分析,汪世海心里释然了一些。他接着跟朱先生说,这几年他在外面闯荡,确实见到了很多高人,他们中有些人学问做的非常好,听一个先生说,他们有一个同乡在欧洲留学,竟然能懂几个国家的语言,有些人解释《四书五经》、《老子》、《庄子》犹如探囊取物,跟他们学习一天,仿佛胜过在乡村学习上一年。可惜他眼睛瞎了,要不然,他一定会再次出去闯荡。

如果还有机会外出闯荡,他决定好好地寻访一下那些学问好的先生,跟在他们后面做做学问,如果将来能跟这些大师们一样四处讲学,人生就真的志得意满了。说到自己的眼睛,汪先生向朱先生建议,他想让朱先生当老师,将自己的孩子、钱学志的孩子都交给朱先生,让朱先生教育他们求知和做人。

朱先生原本还想推辞一下,但是想到目前的境遇,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答应在农闲之余给孩子开一些蒙学课程,现在读书虽不考功名了,让孩子通过读书去明白一些道理也挺好。汪世海听见朱先生认可他的想法,他说在武汉的时候,听说安庆前几年就有一所求是学堂,这里举办的是新式教育,很多年轻的学问好的先生在这里教书,将来孩子有出息的话,可以报考这些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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