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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夷山名人馆对面，有一个树木掩映的院落，约摸有十几亩大小。庭门不甚大，亦有些冷落、老旧。 进院门就望见“一代词宗”、“白衣卿相”两块门匾依次高低挂着，这才知道又无心撞上了一位仰慕多年的历史人物的纪念堂。 中国能够称为“一代词宗”的人颇有几个，但自诩“白衣卿相”且被广为认可的人只有一人。 他一定是柳永。 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是因四十年前读到他的词，那真是惊心动怀，情感表述的张力，无可抵挡：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仅“雨霖铃”一首词里，竟有如此多的句子，让人触怀勾魂，过目不忘。 好多人一部诗集，都冒不出一条这样的金句。 此前我真不知他成长于福建崇安，是个地地道道的武夷山人。 读他的历史更是绚烂无比。 柳永中了科举，不曾想到他作的《鹤冲天》中有“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一句惹了皇帝，便把柳永的名字从中榜名单中抹去，笑骂：“此人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 落榜后，柳永自称：“奉旨填词。” “任作白衣卿相，风前月下填词”之说，渐渐的就在市面上声名隆隆。 因词遭皇帝亲贬的故事到此未曾结了，后来柳永出言不逊，得罪朝官，仁宗罢了他的屯田员外郎，圣谕道：“任作白衣卿相，风前月下填词。” 我们现在去想这些事情是非常有意思的，柳永的词实在是好，皇帝一看他名字就能背出他的句子。 在处理柳永的问题上皇帝有没有错？ 你一个公务员不务正业、不思进取，把政治追求当浮名，专喜欢浅斟低唱，更兼沉溺于旖旎繁华的都市生活，在风月场合里“倚红偎翠”，如何得了？ 现在的公务员上班玩电脑、炒股，中午喝酒都要处理，何况你柳永玩那么疯！？ 我在柳永这件事上对宋仁宗是很有好感的。 他是个慧眼，一手抹掉了一个风流才子的政治前途，另一手却把他推到了“一代词宗”、“白衣卿相”的历史高位。 刻意让一个有才华的人，去做他擅长的事情，关上其它的大门。 对柳永个人也许是个悲剧，而对文学史来说，却是幸甚至哉。 中国古代文人的地位是非常独特的。 一方面他们读书就是（也只能是）一个目的，通过科举进入仕途；另外一方面，只要取得秀才以上的功名，就能够成为脑力劳动阶层的人，至少能够开馆办私塾，成为民间受人尊敬的人物。 中国古代社会虽然讲求门第出身，但读书一途对身份、命运的改变却是显而易见的。 我有时想中国的贵族化阶层没有形成的重要原因，除了朝代的更迭太血腥，前朝皇族残存的必须隐姓埋名，流落民间成为草根；就是大批的贫寒子弟不断在打破社会阶层的固化状态，做官必须要读书，由科举进入仕途。 所以中国社会一直呈现阶层流动度很高的局面，除了皇室以外，官二代并没有到民愤鼎沸的地步，富二代假如没有科举身份，在社会上也是被人看不起的。 但读书人也就此被束缚在科举仕途上，除了当官，其他的职业皆难以维持生活。就跟科学家一样，中国的科学家为什么那样少？因为发明、研究养活不了自己，更没有人给你投资。 就是文化名人，比如大作家曹雪芹，因为没有仕途上的官俸供养，也是穷困潦倒；辞官而去的陶渊明，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时候，一家老小，饥寒交迫。 因为被皇帝从皇榜上抹去名字，柳永便成为北宋第一个专心作词的词人，没有生活资费怎么办？很多时候专出入名妓花楼，衣食都由名妓们供给。 这些女人都想求他赐一词以抬高身价；他也乐得漫游名妓之家以填词为业，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 武夷山柳永纪念馆建了一面有顶檐遮盖的墙体，上面全是通过凹刻出的柳永的名词，非常独特。 大小字形不一，令人瞩目。 柳永是北宋一大词家，在词史上有重要地位。 他扩大了词境，佳作极多，不仅开拓了词的题材内容，而且写作了大量的慢词，发展了铺叙手法，促进了词的通俗化、口语化，在词史上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柳永因何能如此？ 不仅是喜欢，他还得靠这个维系生活质量，支撑住白衣卿相的名声。 北宋、南宋时代是中国历史上最繁华时期，由于外患不断，王朝内部的思想禁锢也少些，较为自由的平民社会的味道最浓厚。 我们可以通过诗词、著名的清明上河图以及后世的小说对宋朝社会的描写了解到，老百姓市井生活闹哄哄、乐融融的状貌。 这种把日子过成小确幸、小趣味的景象，实在是中国民俗传统得以强大的精髓，可惜败落、失传。 生几个娃都要被计生管着，上什么学校要焦心的等教育局电脑派位，结婚摆几桌很多人要报告组织，死了安葬也要按硬性规定来。 市井、民俗的神气、生动、安逸，是老百姓自由自在活出来的；管得太死，老百姓活着就少趣乏味。 民富国强的终极目的，是让老百姓活得自在。 中国古代社会由于有允许纳妾的宽容度，对文人的生活作风问题是很大度的。即便如此，柳永长泡妓院的行举也是惊世骇俗的。 北宋仁宗时，有位名妓谢玉英，色佳才秀，最爱唱柳永的词。 柳永才高气傲，恼了仁宗，不得重用，中科举而只得个馀杭县宰。 途经江州，照例流浪妓家，结识谢玉英，见其书房有一册“柳七新词”，都是她用蝇头小楷抄录的。因而与她一读而知心，才情相配。 临别时，柳永写新词表示永不变心，谢玉英则发誓从此闭门谢客以待柳郎。 这段佳话非常有趣，它破了山盟海誓美誉的套路，显示了人性的底色。 柳永是个多情人，哪里会对一个青楼女子如此死心塌地？在余杭任上三年，又结识了许多江浙名妓，但心里也给谢玉英留了块地盘。 任满回京，到江州要与她相会。不想谢玉英又接新客，陪人喝酒去了。 柳永十分惆怅，在花墙上赋词一首。最后道：“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赋，试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 谢玉英回来见到柳永词，叹他果然是多情才子，自愧未守前盟，就卖掉家私赶往东京寻柳永。 几经周折，谢玉英在东京名妓陈师师家找到了柳永。久别重逢，种种情怀难以诉说，两人再修前好。谢玉英就在陈师师东院住下，与柳永如夫妻一般生活。 柳谢一双，把礼教男女部分撕裂个粉碎，也把中国男女的爱情样式扭曲成麻花团。 纪念馆院子里的这尊雕塑大约写的就是这个故事，只是雕塑家太缺乏文史知识，把那段历史场景中的人物刻画成有些可笑的样子。 那不是柳永与小谢的表情，也不能精确描写那段恋情。 中国社会习惯造神，只要是名人，大多气宇轩昂，千人一面。 你把这雕像往苏东坡、欧阳修、王安石身上按，亦无不可。 活在我们心里的柳永，真切、清晰的面目你可在他的词里见到，一首词就是一座雕像、一座碑： 蝶恋花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他描摹的景象、繁华、热闹劲，也只能在词里、画里见了。 作者相关文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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