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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歌 | “返乡”与“开端”:海德格尔的荷尔德林阐释

 置身于宁静 2020-09-27

为什么偏偏是荷尔德林?

 1934年在终止弗莱堡大学校长职位后,海德格尔越来越多地在文章中援引荷尔德林,这些文章1951年——即战后五年授课禁令结束——后陆续发表。几十年之久,他的荷尔德林阐释不断发生偏移和深化,与转向(Kehre)后的思想细密地编织在一起。海德格尔为何从哲学史文本转向诗?为何偏偏选择荷尔德林?海德格尔说他的思与荷尔德林的诗有着“不可或缺的必然关联”。[1]如何理解这种“思的必然性”,如何理解荷尔德林的诗“蕴含着诗的规定性而特地诗化了诗的本质,[…]他乃是诗人的诗人”?[2]

如果我们一味追随海德格尔的阐释语汇,就很可能被“海德格尔化”,陷入词语自身的丛林和矩阵,而未必真正理解他;如果用通常的哲学语言来解释海德格尔,则更容易将敏感而细微的思想钙化——概念化、对象化,陷入海德格尔想通过“思”所回避的。其实除了哲学史的梳理,不存在“通常”的哲学语言,海德格尔认为,艺术家将真理带入艺术品,同样,哲人需要把真理带入语言。思的追问体现在语言本身的追究中,思的条件与语言的条件相联系,而诗是建立语言的过程,“语言本身就是根本意义上的诗”。[3]如若用非诗的现成语言再现现成事务,就会有悖于对“成其自身”(Ereignis)生成过程的强调,这也是海德格尔通过“诗”思考和表达的原因。语言之本质并不仅仅在于成为理解的工具,那只是语言本质的一个结果而已。语言不是僵死的产品,而是生产过程。[4]正如“诗”一样,语言在“思”中也不应沦落为有用之器,他提出“不消耗词语,[…]词语经由诗人的使用,才成为并且保持为词语。”[5]只有词语不被工具化、对象化、存在者化,与语言息息相关的“存在”才会保持为存在。

有学者批判,海德格尔的荷尔德林阐释没有遵守任何学术范例,考据不严谨,阐释断章取义。应该说,海德格尔自己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才声明“无意于成为文学史研究论文和美学论文”[6],在《致荷尔德林——希腊之行》一书中,他开宗明义,反对单一地对荷尔德林进行宗教的、美学的、政治的、心理的或是象征的解读[7]。至于断章取义,可以说,“存在”是海德格尔几乎处理所有文本的基本出发点和终点。这种固执也可以理解为专注和深入,因为没有一劳永逸的思。他不是通过阐释再现已知的真理,而是希望以“在(Seyn)之真理性”的方式来呈现荷尔德林,如同荷尔德林通过自己的诗所呈现的那样。诗歌很难与概念和系统相融,因为一旦系统作为思的成果,要传达知识时,追问与求知将被中断。海德格尔认为,擅长建构体系的黑格尔、谢林,以及那个时代无法理解荷尔德林,无法理解他模棱两可的诗句中保持的清醒。荷尔德林不兜售现成的机智,而是投身于寻找。“寻找‘真’比界定全部‘真’的本质都要重要”。[8]

本文将考察的是:海德格尔在阐析荷尔德林时采用的“返乡”和“开端”两个概念。返乡是诗歌中常见的概念和主题,就如同开端对于哲学的重要,海德格尔称“第一开端的历史就是形而上学的历史”[9]。呈现以上两个概念在文本中的交织,或许可以便于我们理解海德格尔的诗与思之间的联系。

故乡概念

《返乡——致亲人》是荷尔德林的一首诗,海德格尔1943年为了纪念荷尔德林逝世百年专门写了文章。在了解海德格尔如何阐释“返乡”之前,我们先考察一下,荷尔德林的诗中“故乡”的含义。

什么是故乡?“出生之地即故乡的土地。”[10]不仅于此,故乡是荷尔德林的基本生命情感之一,在各个时期、不同的诗歌语境中,故乡有不同的意义。地域上从小到大:母亲的家——内卡河流经的尼尔廷根(Nürtingen)——施瓦本地区——祖国德意志——西方之国,欧洲(Hesperien)。宾德认为家园在荷尔德林那里非常具象:大地——空间原则、阳光——时间原则、苍穹(大气)——精神原则构成了故乡的三个要素。[11]纵观荷尔德林成熟时期的诗歌,故乡浓缩了直观形态的庇护空间;来源于古希腊神话的象征力量;精神性的以爱为特征的交互关系。而在荷尔德林精神错乱期的诗歌中,已经没有故乡的这个词。[12]

在海德格尔那里,家园大地没有那么具象。依据他的阐释,故乡不是现成的。离乡才有故乡,漂泊流离才有返乡之旅,所以“漫游异乡本质上是一种返乡”[13]。于是,故乡通过别离而被建立起来,兼有了亲近与疏远的意味。就连“返乡者到达之后,却尚未抵达故乡”[14],因为故乡不是一个地理上的现成处所。由于太熟悉,它显得锁闭,所以“近在咫尺,已经与你相逢”[15],都几乎未被察觉。只有在运思作诗时,故乡才显现出来。

家园的另一个特征是与神性相关联:诗中“家园天使”、“岁月天使”和“神圣的天父”,分别与大地、阳光、天穹(Äther)对应,被海德格尔称为“众神”。为什么是复数的众神,而不是单数的一神——上帝?依照他的阐释,“‘上帝之缺席’,决定着我们的时代。[…]这意味着,不再有上帝显明而确实地把人和物聚集在他周围”[16];也意味着“塑造上帝的力量的丧失”[17];同时也说明人的生活缺乏基底(Grund),人身处无底深渊(Abgrund)。人是上帝的退场肇事者,因为人退离了上帝的周围。尽管如此,海德格尔认为,我们不必惧怕这种无着无落、无根无据,相反要把持住这个深渊,忍耐上帝缺失的煎熬,避免理性仓促地铺设和开采,在悉然理解的博学与庸常中博得个心安理得:

可是人,别无它法,必须保持无畏

独自面对神(上帝),唯有单纯将他庇护,

无需武器,无需心机,

直到神(上帝)之缺失发挥效力。[18]

 荷尔德林传达的不是上帝,而是神性。[19]他没有把神性理解为颠扑不破的整体,而是理解为我们所缺失的基底。上帝已经退场,而众神尚未到来。诗人要通过诗,呈现塑造神的力量,在深渊处建立这个基底,并在此基础上,把相互依赖的人与神,聚集在无尽的关联中。“(天、地、神、人四方中)若没有其他三方,任何一方都不存在。他们无限地相互保持,成为它们之所是,根据无-限的关系而成为这个整体本身。”[20]众神的神性不是基督教上帝的特质,也不是永存的神性,而是转瞬即逝的神性。“上天的一切(alles Himmlische)都转瞬消逝,但并非徒然”[21]。这意味着,众神在诗人的诗中只是暂短地降临、又逃逸,他们始终要隐匿自己。

诗人介于被上帝遗弃的状态——即他本质上无力建立原初的上帝——和为众神的神性奠基之间。在上帝的“不再”降临和众神“尚未”到来面前,诗人如同半神,介于人与神之间,踏入人迹尚未企及的地域。作诗是无害、无利、而无邪的事,使诗人得以远离日常的积习,几成异类。海德格尔将诗与诗歌相区别:诗歌作为文学题材,更多的是抒发最内心最自我的悲欣,而诗则超越了诗歌,它作为创建者、奠基者,跃入人之外的规定。作为神的信使,诗人要么不得不承受卡桑德拉似的尴尬——不被人听信;要么“作为神灵的传达者,他必定早早离去。”[22]

 “对诗人来说,‘至高之物’与‘神圣者’是同一东西,即明朗者。作为一切喜悦的本源,它乃是‘极乐’。”[23]这极乐正是故乡与诗人相互给予的。如何解释故乡是“朗照者”与极乐的本源?这与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有什么关联?

空间性是理解其中关联的关键。海德格尔强调“家园”赋予的处所,“岁月”设置的时空,两者都提供了空间。而精神性的“天父”通过流通的大气譬喻,家园的气氛是明朗而欢快的(aufgeräumt und aufgeheitert)。“明朗”德文指整饬出空间,而“欢快的源始本质是对本源之切近的亲熟。”[24]由此可见,故乡提供一个让存在成其自身的处所,还乡是回归本质、回归本源的生活。

海德格尔曾引用《道德经》第十一章:“三十辐(辐条)共一榖(车轮中心的圆木),当其无,有车之用。埏(用水和泥)埴(制作陶器的粘土)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门窗)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海德格尔用他自己的概念翻译了这段文字,把“有”译成“存在者”(Seiendes);把“用”译成“存在”(Sein)。最后两句译得信马由缰:“存在者给予有用性,非存在者确保存在。”[25]

对象化的存在者是器,是工具,可以被概念把握;而海德格尔称为“无”的“存在”则与“有”相伴而生,“有/存在者”如同容器,腾出空儿,敞开了空间,使车之用、器之用和室之用,得以发生效用,成其自身。存在包含“虚无”的成其本质(Wesung des Nichts),“无/存在”是“敞开”(das Offene),是疏朗处(Lichtung也译林间空地、澄明),是明朗者(das Heitere)。“明朗者允诺给每一事物以本质空间,使每一事物按其本性归属于这个本质空间[…],满足于本己的本质。[…]明朗者在其并不引人注目的显露中逗留。它无所要求,绝非一个对象(Gegen-stand),但也不是‘一无所有’。”[26]海德格尔认为家园指的就是这样一个空间,赋予寻找家园的人们以处所,使之享有并满足于其本质。在德文的语境中,空间、明朗、欢快自然地被编织在一起,成为故乡的基调。

守护故乡的秘密

“诗人的天职是返乡,惟通过返乡,故乡才作为达乎本源的切近国度而得到准备。”[27]之所以故乡近在咫尺,我们却视而不见,是因为切近本质。最为本质的东西由于朴素,总是最顽强地躲避我们的视线和思想,因而“与本源的切近乃是一种神秘。”[28]这句话听起来很晦涩,是个德文的文字游戏,在德语中其关联显而易见:秘密(Geheimnis)由家园(Heim)衍生出来,本来指家中的,非公众的。在海德格尔看来,“我们决不能通过揭露和分析去知道一种秘密,而是惟当我们把秘密当作秘密来守护,我们才能知道秘密”。[29]秘密兼有显与隐、知与尚不知的特点。如果全然不知,就没有秘密可言了。秘密的若有若无,避免了成为可以被牢牢把持的存在者。它既要求寻找和追问,也需要克制粗暴的揭露。我们不能祛除晦暗,因为看似适度的追问所展开的维度,并非大功告成,确凿无疑,存在之谜处处显露其本质。[30]秘密是遮蔽和去遮之间的动态僵持。它的存在说明寻找和追问尚未被中止。

既然不知道秘密的究竟,我们如何知道有秘密呢?海德格尔说必须有一个首先返乡的人来言说秘密。“诗意创作乃是一种发现、寻找”[31]。而寻找故乡寻找秘密的难题在于,被找寻物的若有若无、若即若离。从根本上说,寻找的过程既非“无中生有”,也非猎奇发现,而是在寻思与作诗的过程——在返乡之旅中——使被找寻物呈现出来。

如果发现物过于生疏,以至于我们不知其为何物(也可能因为过于熟识),那我们又如何表达这个不曾被道出过的秘密呢?“神如此亲近/而难以把握。”[32]“呼唤高处的神明?神厌弃不妥当的东西,/我们的欢乐似乎过于渺小,不能把握住神。/我们不得不时常沉默,神圣的名字付诸阙如,/心在击打,而言语却迟迟难发”[33]。这发语之前的踌躇正是“永远缄默的追问”[34],“不可说”是“尚不可说”,它与“可说”毗邻。海德格尔在关于赫拉克里特的边注中写着:“一切可见的来自不可见的——一切可说的来自不可说的——一切闪现来自自行遮蔽。对希腊的本质来说,自行遮蔽者比无遮者更为切近;后者乞灵于前者。”[35]可见诗人的沉默并非无言,而是对道说的酝酿。

说出秘密乃是“命名”的力量:“命名并不在于,仅仅给一个事先已经熟知的东西装配上一个名字,而是由于诗人说出本质性的词语,存在者才通过这种命名,而被指说为它所是的东西。这样,存在者就作为存在而被知晓。诗乃是用语言创建存在。”[36]命名接近于诗的本质。“诗意地命名意味着:让高远之物本身在词语中显现出来,而不光是道出它的居所”[37]。什么时候需要命名?全新的生命、全新的事物需要命名。命名中没有约定俗成,也没有非本质的日常闲谈,而是需要不断寻找。诗人之所以踌躇,就是因为要寻求和推敲“本质性的词语”。诗人不是使用语言再现存在者,而是让存在的真理——让不可见者显现出来,道出不可说者。

如果说“神只是通过遮蔽自身而在场”[38]的话,那么诗人不是简单地显现了神,而是显现神的遮蔽。海德格尔认为命名由于能显示,把东西召唤到近处,所以有所“解蔽”。但是不论把东西从远处召唤到近处,或者从近处召唤到远处,被命名的名称与被召唤者之间都有距离。荷尔德林称“自古以来,诸神的语言就是暗示”,[39]这道出了语言的窘境和出路。名称甚至必须是幽暗的。“作为解蔽着的召唤,命名同时也是一种遮蔽”。[40]命名建立最直接的联系,但并不阐明,阐明是人运用自己的智力建立的关联,所以命名亦显亦隐。

命名“从不是‘学说’、不是‘学科’,更不是什么赤裸裸的象征,命名是开端性的知识”。[41]它不是象征,因为狭义的象征把特性相似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关联是全新的,而词与物是现成的。命名不能把现有的名称赋予一个全新的事物。它是双重的创建:既创建语言,也创建存在。

海德格尔多次援引荷尔德林《怀念》中的诗句:“得以存留的,由诗人创建。” 命名既创建、又持存。海德格尔认为这句诗是点题点睛之句。“怀念”(Andenken)即人本来的思(Denken)[42],本是对往昔的追忆,是追本溯源。但是这个原初并非曾在,需要通过怀念被再现、发现。由于怀念,被怀念的事物才得到了创建,并由此被保存下来。

要说明的一点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命名,不是诗人天才般的自创,自语。“只有作为对话,语言才是本质性的”。[43]因而我们需要相互倾听。对话的语言保证了人作为历史性的人而存在的可能性。

本文提到的故乡是“诗意安居的家园”,莱特(K.Wright)曾批评这个概念,认为它充斥着战后的接受史。这种阐释的文本基础主要是《荷尔德林诗的阐释》,而该文本脱离了历史和政治背景。莱特着重八十年代出版的海德格尔在纳粹时期进行的荷尔德林阐释——包括全集第39卷、第52卷和第53卷——她认为,海德格尔所谓“诗意的安居”不过是“在德意志的此在”。“他对荷尔德林诗歌的阐析从来不是非政治的”。[44]海德格尔曾在1959年特意强调,不要狭隘地理解荷尔德林的“祖国”与“民族”:因为祖国(das Vaterland)构词上可理解为“我父之国”,父指至高的神——生命与命运的施与者上帝。“民族”(die Nation)在拉丁文中有出生地之义。[45]海德格尔认为,荷尔德林“既非‘祖国的’讴歌者,也非‘宗教’‘体验’的宣扬者。”[46] 尽管如此,海德格尔依然难逃嫌疑,他试图使自己的哲学逃离是非评判,脱离社会和政治。而这种回避本身就有悖于“此在”。应该说海德格尔的思考基于当时的语境,他试图用自己的哲学来回应魏玛共和国后期的经济、政治、社会的颓败,因而他强调民族的本土性和由此对历史性能量的调动。就算他的出发点不是为纳粹张目,其政治后果成为海德格尔思想的盲点、污点。[47]

未来的开端

“故乡最本己和最美好的东西就在于:唯一地成为与本源的切近——此外无它。所以,这个故乡就天生有着对于本源的忠诚。[…]还乡就是返回到本源近旁”。[48]尽管海德格尔把返乡与回到本质、本源、开端等同起来,本文从奥德赛似的诗意“还乡”到形而上学的开端看上去还是有些突兀。可是如果可以论证“开端”在时间上构成一种回转(kehren),它同“返乡”空间上的回转一样建立起敞开之域,那么两者就会具有某种同构性。

海德格尔写于1941年的《论开端》(Anfang)里,“开端”、“存在”、“在”、“决断”、“没落”(Untergang)、“成其自身”、“本源”、“真理”等概念构成了回旋曲,一个迷宫。“开端只存在于开端处”,“另一个开端是开端般开端着的开端。”[49]海德格尔称这种同义(?)反复,语词上绕圈子,不是权宜之计,也不是缺憾,而是思的操练。他说“踏上这条道路,乃思想的力量;在这条道路上停留,是思想的节日。”[50]这也是很多学者对海德格尔晚期哲学嗤之以鼻的原因。那是海德格尔自我的狂欢节。

论及开端,我们通常要问:“什么开始了?”“发生(ereignet)了什么?”,海德格尔则回避这种发问,这样就预设了存在者。他问是否存在着虚无(Nichts)发端的开端,虚无的成其自身?至于这个虚无是与存在者相伴而生的虚无,还是存在发生前的混沌虚无,我们尚不清楚。海德格尔区分了“开端”与“开始”(Beginn):开始是有主语的,某事某物开始了;而开端不是其它什么东西的开始,甚至也不是自身的开始,因为那样它将会被误解成制造或者诱因。

海德格尔认为第一开端的历史就是传统形而上学的历史,它们都基于什么是存在者/实存的问题,基于自我的存在和意识。“在存在者中永远找不到开端”。[51]海德格尔要跳出存在者,考察比存在者更为本质的存在,比存在更原初的“在”(Seyn)。在他看来,开端的思考没有设定一个被给定的自我,或是直接的表象,“这样一来,非但不会赢得自身性(Selbstheit),反而会彻底失却和扭曲它。”[52]自我无法在反思中“成其自身”。因为自身性是生存的方式,而不是现成的存在者。只有从常人的沉沦中自拔,才能渐渐建立自身性。“没有时间存在于‘在’之前或者之后,以便作为分类的时间段。无时间(das Zeitlose)不是永恒,而是开端处于进入遮蔽的隔绝状态中。这是对言语的拒斥。”[53]我们无法想象时间之外,在时间之外永恒也无法存在,因此我们无法在时间的边缘处人为地设定“第一开端”。“第一开端”总是不断遮蔽自身,回避人各种祛遮的企图。它需要“重新被置入晦暗,以便能被另一个开端如其所是地把握”。[54]

海德格尔没有给出“第一开端”的新处方。哲学提出的常常是难解之题。而新问题的提出,常常不意味着之前问题的解决,而是之前问题的消解。它们不再重要,不再有意义或者说“意蕴”。因此海德格尔认为,对“第一开端”的思考提出要求是“糊涂”的(verirrt),因为错误的要求来自对真理本质的误解[55]。海德格尔指出两种对开端的思考不妥当的期待:如果期待开端的思考能直接作答,想要由此缩略追问,那么就高估了它;反之,若是以通常的表象(Vor-stellen)为建立开端的力量,就低估了对开端的思考。[56]

尽管海德格尔批判了之前所有的形而上学,但是他承认,第一开端的历史并非徒劳,全然失误,只不过那种沉浸于过去的考古般的史学考察(historische Betrachtung),需要被迎向未来的历史思索(geschichtliche Besinnung)所代替。他强调的“开端”不是“第一开端”,而是“另一个开端”。前者是史学的回溯,后者是历史的前瞻。

应当如何理解“另一个开端”的时间性?很明显,它并不是时间最初的开端。这与海德格尔对时间的理解有关。海德格尔区分了两种时间:积极的和庸常的。“庸常的时间”把时间理解为现成的“现在序列”(Jetztfolge),由“现在”、“过去”和“将来”构成,它们遵循先后次序,如河流一样永不停滞,不断消逝,不可回转。[57]这种虚构的无始无终的线性时间既有悖于“此在”的有限性,也将“现在”过分现成化了。格隆丁(Grondin)认为,海德格尔指出的“积极的时间”是为了严肃对待时间的有限性,但他没能系统地详述什么是“积极的时间”,只是对“庸常的时间”进行了历史现象学的解构。[58]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理解,海德格尔希望时间不仅仅是被给定的,而是能对存在有意义——有充满关联的意蕴。如果说“庸常的时间”以“现在”为中心的话,那么“积极的时间”则着眼于“未来”——尚未来的和将要来的。

海德格尔称“另一个开端”是更开端的,它无法比“第一开端”更早,而是更晚。为什么更开端的开端属于未来?海德格尔这样解释:“只有此在——如同我曾是/在般(das Gewesene)——存在,此在才能在将来来临到自身。此在其实将在未来成其本来所是。”[59]本质(Wesen)在德文中有曾是的含义,而过去曾经怎样,对未来没有意义,只有现在我的存在,我的成其自身,才会在将来成为我的曾在,成为我的本质。因而“未来是一切生发历史(Geschehen)的开端。”[60]

开端不会发生在追溯过往上,而是一种对未来有意义的当下决断。海德格尔曾引用荷尔德林《莱茵河》中的诗句:“你如何开始,也将如何停留”。这并不是说,开端一劳永逸地规定了停留。“另一个开端”不是一次性动词,而是持续性动词。海德格尔认为,“开端在进程中展开本质”。[61]“‘开端’、‘成其自身’都是‘运动’和‘生成’的名字”。[62]“只要开端保持在到来中,开端就在场着。[…]开端越是切近地保持在那种可能性之中,即:它能够到来,并且在其到来中带出和发送出它在自身那里保持的东西,亦即无限的关系,则开端就越是持久的开端。”[63]开端要求适度(Verhaltenheit),它指克制和停留,18世纪之前还有保存之意,同时也有关系(Verhältnis),合比例的,均衡的意思。

开端包含着尚未实现的可能性——即一种“悬而未决”,既是危机,也是时机,得当机立断。“过渡到另一个开端,需要做出决断”。[64]在这种意义上,开端也是终结。但是海德格尔避免终结(Ende)这个一次性概念,而是采用包含时间进程的“没落”(Untergang)。没落与开端是同步的。决断并非一了百了,而是“无限关系”之间的冲突。和谐的“冲突”(Agon)使得开端得以保持。

“返乡”和“开端”在海德格尔那里既相近,也相异。若是“开端”通过时间性解释存在,“返乡”则更突出空间性。但是两者都有折返,两个概念相得益彰。“返乡”——既是回到本源近处,回到本质性的此在,回到“开端”处,使相互依赖的天地人神四方聚集在无尽的关联中。如果说“漫游异乡本质上是一种返乡”的话,那么上面的“返乡”其实是一种“出发”——另一个开端。在海德格尔那里,没有现成的“故乡”与“开端”。只有在无限的寻思与作诗的过程中,“故乡”和“开端”初现端倪,又自行隐匿。而两者的晦暗都需要得到呵护,它保持着遮蔽和去遮之间的平衡,使得寻找和追问继续下去。“《返乡》并不是关于返乡的诗歌,相反地,作为它所是的诗,这首哀歌就是返乡”。[65]与传统形而上学地追根溯源相比,文学文本的还乡更符合海德格尔的“思-路”(Gedanken-gang) [66],即不是思考结果的概念把握,而是过渡性(Übergang)的思考之路。

回到开头的问题——为何称荷尔德林是“诗人的诗人”?海德格尔这样解释:

因为他在开端的远远超前的意义上,自己创建着存在。

将其言说出来,是他本性的意愿。

他是源自诗之本质的诗人。诗是神圣之言。

这个诗之本质绝无仅有——既不能回溯到之前,也不能为未来当作本质之像来树立。[67]

[1] 1966年海德格尔接受《明镜》周刊采访,该采访于1976年海德格尔逝世后才被发表。摘自《海德格尔全集》第16卷,第652-683页。

[2] 海德格尔:《荷尔德林和诗的本质》,摘自《荷尔德林诗的阐释》,《海德格尔全集》第4卷,孙周兴译,北京2004,第36页。

[3] 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摘自《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2004,第62页。

[4] 参阅海德格尔:《走向语言之途》,摘自《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北京2004,第244页以下。

[5] 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第34页。

[6] 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增订第四版前言。

[7] 海德格尔:《“怀念”与“记忆女神”》,(„Andenken“ und „Mnemosyne“1939年),摘自《论荷尔德林——希腊之行》,《海德格尔全集》第75卷,由Curd Ochwadt出版,法兰克福2000,第5页。

[8] 参阅海德格尔:《哲学的基本问题》,《海德格尔全集》第45卷,“弗莱堡1937/38年冬季学期讲座稿”,由von Herrmann出版,法兰克福1992年第2版,第27页以下。

[9] 海德格尔:《哲学文集——论成其自身(Ereignis)》,《海德格尔全集》第65卷,由von Herrmann出版,法兰克福1994年第2版修订版,第87节,第175页。

[10] 荷尔德林:“1800-1804年诗歌”,摘自《荷尔德林全集》斯图加特6卷版,Friedrich Beissner主编,斯图加特1946-1962,第2卷,第102页。

[11] 参见“我茕茕孑立,而你,云端之上的/父国之父,强大的苍穹!还有你/大地与光!你们三者合一,主宰并爱着,/永恒的众神,我与你们的纽带永不折断。”荷尔德林:“1800-1804年诗歌”,第87页。

[12] 参阅宾德:《荷尔德林诗中“故乡”的含义与形态》,莫光华译,摘自《荷尔德林的新神话》,北京2004,第108-144页。

[13] 海德格尔:《追忆》,摘自《荷尔德林诗的阐释》,第99页。

[14] 海德格尔:《返乡——致亲人》,摘自《荷尔德林诗的阐释》,第11页。

[15] 海德格尔:《返乡——致亲人》,第11页。译文有改动。

[16] 海德格尔:《诗人何为》,摘自《林中路》,第281页。

[17] 海德格尔:《哲学的基本问题》,第90页。

[18] 海德格尔:《返乡——致亲人》,第31页。译文有改动。

[19] 参阅《荷尔德林手册:生平-作品-影响》,由Johann Kreuzer出版,斯图加特2002,第433页。

[20] 海德格尔:《荷尔德林的大地和天空》,摘自《荷尔德林诗的阐释》,第210页。

[21] 荷尔德林:《荷尔德林全集》,第3卷,第428页。

[22] 荷尔德林:《荷尔德林全集》,第3卷,第154页;摘自海德格尔:《荷尔德林和诗的本质》,第49页。

[23] 海德格尔:《返乡——致亲人》,第17页以下。

[24] 海德格尔:《返乡——致亲人》,第26页。

[25] 原文最后两句:“Das Seiende ergibt die Brauchbarkeit. Das Nicht-Seiende gewährt das Sein.”海德格尔:《诗人的独一无二》(Die Einzigkeit des Dichters),摘自《论荷尔德林,希腊之行》,第43页。

[26] 海德格尔:《返乡——致亲人》,第14页以下。

[27] 海德格尔:《返乡——致亲人》,第31页。

[28] 海德格尔:《返乡——致亲人》,第25页。

[29] 海德格尔:《返乡——致亲人》,第25页。

[30] 参阅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十八版,图宾根2001,第75节,第392页。

[31] 海德格尔:《返乡——致亲人》,第14页。

[32] 荷尔德林:“1800-1804年诗歌”,第173页。摘自海德格尔:《返乡——致亲人》,第21页。

[33] 荷尔德林:“1800-1804年诗歌”,第103页。参阅孙周兴译诗,有改动,海德格尔:《返乡——致亲人》,第9页。

[34] 海德格尔:《“怀念”与“记忆女神”》,第13页。

[35] 海德格尔:《荷尔德林的大地和天空》,第222页。

[36] 海德格尔:《荷尔德林和诗的本质》,第45页。译文有改动。

[37] 海德格尔:《返乡——致亲人》,第29页。译文有改动。

[38] 海德格尔:《荷尔德林的大地和天空》,第209页。

[39] 海德格尔:《荷尔德林和诗的本质》。第50页。

[40] 海德格尔:《诗歌》,摘自《荷尔德林诗的阐释》,第236页。

[41] 海德格尔:《论开端》,《海德格尔全集》第70卷,由Coriando出版,法兰克福2005,第90节,第108页。

[42] 海德格尔:《“怀念”与“记忆女神”》,第15页。

[43] 海德格尔:《荷尔德林和诗的本质》,第42页。

[44] 参阅Kathleen Wright:《荷尔德林的英雄化》,摘自《海德格尔手册:生平-作品-影响》,由Dieter Thomä出版,斯图加特/魏玛2003,第213-230页。

[45] 参阅海德格尔:《荷尔德林的大地和天空》,第194-195页脚注。

[46] 海德格尔:《“怀念”与“记忆女神”》,第7页。

[47] 参阅巴姆巴赫(Charles Bambach):《海德格尔的根——尼采,纳粹和希腊人》,张志和译,上海2007年,序言,第5-21页。

[48] 海德格尔:《返乡——致亲人》,第24页。

[49] 原文:“Der andere Anfang ist der anfänglich anfangende Anfang.”海德格尔:《论开端》,第76节,第94页。

[50] 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第3页。

[51] 海德格尔:《论开端》,第1节,第12页。

[52] 海德格尔:《哲学文集——论成其自身》,第30节,第67页。

[53] 海德格尔:《论开端》,第3节,第15页。

[54] 海德格尔:《哲学文集——论成其自身》,第88节,第176页。

[55] 参阅海德格尔:《哲学文集——论成其自身》,第24节,第60页。

[56] 参阅海德格尔:《哲学文集——论成其自身》,第24节,第60页以下。

[57] 参阅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81节,第420页以下。

[58] Jean Grondin:《现象学-阐释学解构道路上再次唤醒存在问题》(Die Wiedererweckung der Seinsfrage auf dem Weg einer phänomenologisch-hermeneutischen Destruktion),摘自《阐释经典——存在与时间》,由Thomas Rentsch出版,柏林2001,第1-27页。

[59]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65节,第325页以下。

[60] 海德格尔:《哲学的基本问题》,第36页。

[61] 海德格尔:《论开端》,第1节,第12页。

[62] 海德格尔:《论开端》,第3节,第16页。

[63] 海德格尔:《荷尔德林的大地和天空》,第211页。

[64] 海德格尔:《哲学文集——论成其自身》,第89节,第177页。

[65] 海德格尔:《返乡——致亲人》,第27页。

[66] 海德格尔:《哲学文集——论成其自身》,第3页。

[67] 海德格尔:《论开端》,第166页以下。

作者:王歌  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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