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申玉琢 记得有个智力测验:什么灯不用油?答:电灯。 倘你生在成都青白江,正确答案就该是:电石灯了。虽然,在我能够记事的那阵,当地农家点的仍是菜油灯。 到我念小学时,当地已开始合作化,粮、油也都纳入统购统销。一户农家一年就那么两、三斤菜油,吃尚不够,遑论点灯?于是普遍就用起煤油灯。当时的煤油比菜油每斤要贵上一角多钱,但不能因为贵,就天天“摸黑”吧?大家只好少点灯啰。 待50年代末我上初中时,情况又有了改变,倒不是国家把煤油降价了,而是一种叫做“电石灯”的照明器具,悄然走进当地农家。 最先用上“电石灯”的,是与外婆家隔两条田坎、门前有棵柚子树的招弟家。这位时年17的村姑,应该属于《红楼梦》中的二丫头或崔护“人面桃花相映红”的那类女孩。若在“内战时期”,她那肩头、袖口都缀有补丁的衣裳,是塑造刘胡兰的最好原型。倘再早生个十来年,把辫子剪成短发,一身阴丹士林再配一条红围巾,眼前的她对别人说:自己就是江姐,也无人敢不相信。 但这类好事她都没摊上,却正好赶上把草民分为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的户籍制度,让她成了终身不得挪窝的农民。 是金子就总会闪光的。 一次赶场卖柚子,村姑招弟与附近“川化”的青年工人小陈相识了,不只相识,一来二去还擦出了火花。尽管两人一起的时候,小陈只有挨嗔的份儿,但这与其说是用表面上的不屑来支撑一个村姑的自尊,毋宁说是青年男女间那种微妙心理之表达,或是一种感情上的欲擒故纵…… 虽说,在“人约黄昏后”时,都希望越黑越好,哪黑就死命往里钻,但生活却需要光明,特别是招弟的弟弟大毛,正在小升初的骨节眼上,要不让他熬上三、五个夜,一家人心里都不踏实。 正当一家人扳着指头筹划要用多少钱买煤油点灯时,招弟的男朋友小陈,雪中送炭般为她家送来一盏不烧油只用水的“灯”——即一个小铁筒子,放上一小块电石,添上水,再将一根与小铁筒连在一起的细铁管拧好,火柴一擦,卟的一声,从细铁管喷出一缕绿得刺眼的火苗,就把整个屋子就照得如同白昼。 这个被全村农户惊羡不已的照明神器,其实就是早在西方工业化初期被广泛使用的,现己被淘汰的电石灯。因招弟的男友是厂里的焊工,便以气焊之原理,边做边改,摸索着为她家自制了这盏电石灯。 而初战的成功也并未让小陈沾沾自喜。他继续琢磨,又做了双灯头的、不久又做了三灯头的电石灯,那亮度真还不亚于100瓦白炽灯呢。 “榜样的力量”果然“无穷”。一年后,当我再去外婆家度暑假时,电石灯在当地早己普及开来。每到月黑之夜,举目望去,从农舍或林盘黑黝黝的剪影中,如萤火虫般明灭的电石灯光,竟灿若星河,你甚至能呼吸到一股淡淡的、烂鸡蛋般的“瓦斯”臭。而这臭味和它潜在的隐患,也正是电石灯的致命伤。 也是那年暑假,我从河边钓鱼回来,发现外婆堂屋的方桌上放着几个说白不白,说灰不灰的电石块,心里便一阵激动。这可是我想了很久的“宝贝”,大概是表哥从厂里谁那里讨来的吧。 那天正好有邻居来串门,外婆在侧屋忙着做饭,与邻居隔着门槛唠嗑着。我放下钓竿,拿出一只预先准备好的旧茶叶筒,把铁皮的筒身当做成电石灯的灯座,将铁皮的筒盖当作灯盖,灯座与灯盖扣上后就成了灯室,即电石和水的反应室。正规的电石灯应该在灯盖上焊接一个金属细管,以把灯室里的气体经细管导出燃烧,起到灯捻的作用。但条件所限,根本找不到金属管和焊接设备,我就在灯盖上直接用剪刀扎了两个眼儿,一个用来往灯室里注水,另一个用来出气。 我将电石块置入灯室,盖紧灯盖儿后,开始从预留的小孔往里灌水。原以为乙炔气可以从另一个小孔缓缓冒出,岂知将水注入后,就听得灯室内发出水烧开的“嘶嘶”声,灯盖上的两个小孔立即冒出白烟。我心头一紧,怎么会两孔同时冒气呢?难道是因为没做灯管的缘故? 顾不上那么多了,先点燃看看。我拿出火柴,就在即将划燃的同时,只听“嘭”的一声,“电石灯”发生了爆炸。好悬啊,幸亏灯室封闭不紧,否则要出大事了。外婆从外屋冲进来大声呵斥,在一屋的臭鸡蛋气味中,我的额头被飞起的灯盖打了个大疱,疼得钻心…… 如果电石灯给我的记忆仅此而已,那就不值怀念了。所以逮黄鱔的事,就不能不说。 要说逮黄鳝的工具,再简单不过;取一根大小合适的竹子,劈成两块三四十公分长,四五公分宽的竹片,一头削成锯齿状,然后把两块竹片铆成剪刀形。锯齿口一定要钝口,以免把黄鳝夹断。 因逮黄鳝多在夜间活动,所以竹钳以外,最重要就是要搞个能移动的灯。具体用什么,那就丰俭随意了。而对既不用油又不用电,业已走进千家百户的电石灯来说,自是外婆附近农家之首选。 一切准备停当,一到夜色四合,我们便邀上两三伙伴,左手用竹竿挑着一盏电石灯,右手拿着一把黄鳝夹,高挽衣袖,斜挎笆篓,便雄赳赳、气昂昂向阡陌纵横的水田出发! 刚刚插秧的水田,是不准小孩下去的,因秧苗尚未定根,人在水里走动,会造成浮秧,影响收成。等稻秧长到一尺来深,秧水刚好淹过脚髁时,涉行在秧苗间的我们,用电石灯一路照去,就可看见一条条躺在软泥上小憩黄鳝。这时要屏息静气,先用竹夹悄悄凑近,看准部位,眼疾手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夹住黄鱔的半腰,反手潇洒一扔,丢进笆篓。如此这般,每次出行,均有所获,只是多少而已。 一天晚上,照完黄鳝准备回家,走在田坎上的我,心有不甘又朝田堘下随便晃了晃电石灯。嗬哟,好家伙,清亮的水田里横七竖八竟躺了十来条黄鳝!大家二话没说就悄悄摸下田去,像拾麦穗般你来我往,一阵手忙脚乱后,每人又逮了三、五条,好不乐煞人也。临走,我在田堘的出水口旁,还照到一条大黄鳝(也是我所见最大的黄鳝),乐得我心“怦、怦”直跳,不料弯腰低头的一瞬,左手的电石灯触到田坎,灯光一抖,那鳝顺势一弹,箭一般梭跑。我本能地喊道:“逮大黄鳝”!他仨急调头来追,水越搞越浑,最后谁也没逮倒,只好一拍大腿,追悔了好几天。 但追归追悔,好在那二年辰的黄鱔特别体谅在“粮食关”中挣扎的草民,它们不仅繁殖极快,长势极旺,且随逮随有。既让饥民见了些荤腥,也给农民添了点零花钱。而这一切,又离不开那一盏盏既不用油,又不用电,至今仍亮在我童年的——电石灯!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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