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芊草 ▏父亲救我

 新用户7771xieo 2020-10-23

父亲救我

作者▕  芊草

初春的清明节,母亲走了;初夏的父亲节,父亲走了。他们都走在触碰心痛伤怀的日子。

不知时间是快还是慢,母亲已走一年了,而父亲已是二十四个年头了。

如今,我越发怕见同辈人牵手父母或推轮椅了,每见就眼眶发热,几分羡慕、几分妒意,忍不住多看几眼,又匆匆埋头。

那天,我又在十二桥头西郊河边发呆。

整治后的西郊河,清澈缓流,水鸟扶摇。夕阳斜照长廊、斜照在一轮椅老人身上,一旁的女子举着手机,换着角度给老人拍照。见我痴看,老人给我比划说自己97岁了,女儿陪他出来走走。

我心生羡慕,又是咯噔一痛。

父亲如健在,也该是97岁了。

我想象不出父亲若活在今天是啥模样,还是让他的模样停留在二十四年前的好。那时的他,颀长的身板还是直直的,单眼皮的眼睛也是亮亮的。

父亲来自塞外的山西雁北,历史上雁北曾是中原汉族和北方游牧民族厮杀的地方,厮杀后形成了民族大融合。因此,父亲可能有点游牧汉子的血脉,他有双像蒙古人的眼睛,一双单眼皮的眼睛。

母亲说“你爸年轻时不好看,单眼皮,眼睛一只大一只小的”。

父亲来了南方,见了母亲的眼睛,有些欢喜,他管母亲双眼皮的眼睛叫花花眼。

父亲虽有双像蒙古人的眼睛,性格却并不粗犷也不奔放,倒是温和细腻的。从我襁褓到当妈妈,他一路呵护,留下好多的挥之不去。

最刻骨铭心的是三十余年前的那个下午,父亲这双眼睛,救我于生死线。

那是我生孩子。

出院后有些断断续续出血,母亲给孩子爹说,注意观察,怕产后大出血。但都不以为然,没有重视。

那天下午,出血突然再次来袭,且来势凶猛,汩汩不止。瞬间,我双眼发黑,心慌到窒息。我拼命地用尽力气呼吸,可吸进的空气越来越少,越来越稀薄……

没有电话可以求救,上班的都走了,单位宿舍楼清风雅静。我死到了临头,我尝到了濒临死亡的恐惧……

冥冥之中天降神灵,父亲来了。不是幻觉,是父亲真的来了。父亲才从葛洲坝旅游回来,就大老远的骑自行车来看我。

我用仅存的一丝力气紧紧地拽住父亲:爸爸,我心慌,我出不赢气了,我要死了,快救我,救我……。

父亲赶紧给我倒上杯糖开水,说快喝下,咱们马上上医院。他挨着敲门不认识的上下楼邻居,把孩子托付了人家,转身回来给我穿衣,我发着抖,父亲的手也在抖,但我看到父亲眼里有道光,有道我从未见过的光,决绝的光。我紧巴巴地跟着父亲的眼睛转,汩汩的血,竟暂时止住了。

父亲背我下四楼,伏在父亲背上那一瞬,我如溺水者爬上了岸,我知道自己得救了。

在送手术室的路上,已是休克血压的我,听见医生跟着推车小跑着说“快点、快点……”。

手术台上,我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我在长长的、黑暗的隧道里撞啊撞。抢救医生慌慌地对助手说,喊她的名字、喊她的名字,别让她昏过去……我听见了,气息奄奄的我懒得答应,我顾着找出口,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清宫、输血,终止于地狱门口。

手术下来的深夜,我睁着眼睛,机械地数着输入我血管的血,一滴、两滴……我出奇的清醒没有睡意。

值班医生说,你需要休息,为什么不睡?

才从死亡边缘活过来的我,一时理不清生命的意义,也没有人生的感悟感叹,只有父亲救我的幕幕。那是在和近在咫尺的死神赛跑,父亲是焦灼的,焦灼得他没有多余的一句话,甚至没有安慰我的话。是他眼里闪烁的那道光,神奇的控制了我的中枢神经,抑制了喷薄的血管,让我有了喘息的时间,让我有了活的生机。

父亲曾在硝烟烽火中穿行,是血腥的战场历练了父亲的胆量,救我临危不惧?

记忆里,父亲又是有过胆小的。

小时候家门口有一硕大的泡桐树,夏日里开着满树的花,溢着满院的悶香。在落下一地蓝沁沁淡紫紫的喇叭花时,也冷不丁地从树上掉下没站稳的猪儿虫,五颜六色,趴地上,蠕动着,肉滚滚……。我特别特别的害怕,父亲也是有些怕的,他不敢捉,他只有吼那些捉来吓我们的男娃子。

那个死里逃生的夜晚,我想着迷糊着,脑子里都是父亲。

梦里,我回到儿时,回到汪家拐、文庙西街。

我被关在一幢青砖黛瓦、赤漆格窗、飞檐琉璃的民国小楼,和外面隔离着。因为外面流行猩红热,幼儿园不放假,家长也不能探望。父亲已好久好久没来接我回家。

一日午后,老师把我抱到幼儿园厨房,厨房后窗外是父亲上班的地方。

父亲站在窗外,隔着窗棂着急地对我张望。老师和厨子逗着我:“快看爸爸、快喊爸爸”。老师一直抱着我,离窗外的父亲几步远,我埋着脑袋,始终一声不吭。我生他的气,因为他好久不来接我;更因为我自小的没出息,羞怯、不好意思。父亲在窗外“呵呵”的笑,对我的怂样一点不怒也不恼。

那是幼儿园老师给我开的“小灶”。父亲太想我了,他趴在窗外,让厨师带话给老师,说“把女儿抱来我看看”……

从此,我再也忘不掉父亲窗棂外那个痴痴。

一个冬天,院里放坝坝电影《红色娘子军》,父亲背着我。天冷,母亲从脖子上解下羊毛大花围巾给我系上。父亲背上的我,透过父亲的双肩,探着小脑袋,眼睛不眨地盯着银幕,看没看懂,反正那份高兴,从头至尾。全然不知父亲在寒风中麻木了双臂、站僵了双腿。父亲将就我,因为我人小,坐在条櫈上看不到。

看完电影回家,不见了母亲的围巾。母亲折回去找,哪还找得到?

我弄丢了母亲的羊毛大花围巾。

那是母亲的最爱,母亲好心痛,心痛得她哭了。那个年代,羊毛围巾很贵重。

母亲责怪我、骂我。撮笨的我沮丧着脸,无辜的望着大人,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父亲不忍,他心疼地连声对母亲说“别骂孩子了,别骂孩子了……”。

夏天里,我全身发满了奇痒烧灼的荨麻疹。那些年好像院里家家孩子都要发这红疙瘩,别人的妈妈要带着去看医生,我的妈妈从来不带,只给我服过敏丸,吃了昏睡,醒来还是发烫发痒难受。我好生羡慕那些擦药药的小伙伴。

那次,父亲带我去皮肤科看了医生,涂上了凉幽幽的炉甘石药水,止痒舒爽之余,我满是得意,竟去跟院里的小伙伴洋盘:我也擦了药的。

母亲不及父亲细,她自己不带我看医生还埋怨父亲,说炉甘石药水“敷起敷起的,有啥子好嘛”。父亲不和母亲争辩。他想的只要女儿喜欢,只要女儿高兴,效果在其次。

初中那年,院里的孩子一阵风的割扁桃,说是扁桃体发炎要影响心脏。我是经常发炎发烧的,所以也做了手术。那阵院里的孩子手术是不住院的,就吃4分钱一支的果汁冰糕,多吃几支,几天就好了。偏偏我好不了,术后好痛好痛,我哭啊哭,血水混着口水眼泪水,留下衣服一片印迹斑斑,又遇例假,弄脏了一大堆的衣裤。我端起洗衣盆,父亲要给我洗,我不干,父亲苦苦央求,我还是不干。父亲追到洗衣台:“你要不把‘那个’拿出来,其它的我来洗嘛……”

父亲那个眼巴巴,从此深嵌我脑海。

也许是因为我哭,也许是洗衣受累受凉,那天半夜,我鼻腔口腔全是血。父亲送我去医院,五官科医生使着劲地往我鼻腔里塞油纱,一条又一条,边塞边说,你妈妈咋不来呢,又在忙?其时,母亲在另一病房夜班,她顾不得我。医生不准我回家,说回病房观察,父亲又彻夜守在了我病床。

好久好久我都没弄明白,父亲咋晓得那天有“那个”呢?那个年代的我们,“那个”都是回避着人们的,更是回避着父亲的。

还有,还有……还有好多的挥之不去。

我醒了,睁眼见父亲痴在我床头。想起了,昨天我差点死,我喊“爸爸救我、救我”。

父亲是一早来的,他放心不下我。父亲的眼里有丝泪光闪过,他刚才悄悄哭过?我只见奶奶去世时父亲流过泪。我禁不住鼻子发酸也想哭,我幽幽地问父亲:“昨天那阵你咋刚好就来了呢”?父亲轻叹一声:“不知道哦,你没事了就好、没事了就好”。

…………

后来我知道,是胎盘组织残留引起的大出血。因为助产士粗心,未检查胎盘是否完整。这种情况,常有山区的产妇来不及抢救,就流血死在了滑杆路上。

后来我再问到父亲咋那么巧时,父亲就叫过我儿子,说:“老天爷叫我来的,不能让咱孙儿从小就没了娘啊,是不是,孙子”?儿子傻愣愣地看看姥爷又看看我,鸡啄米的点头。

也是因此吧,父亲对我的儿子、对这个差点没了娘的孩子就有了特别的溺爱。儿子赖在姥爷家不走,赖着不去幼儿园。天热、天冷,刮点弱风、下点小雨,都是姥爷护着他不去幼儿园的理。

可那年夏天,呵护戛然而止。95年的6月20日,父亲走了。父亲只是身体的小恙去的医院,因为医疗意外,父亲走了。父亲曾救我于大出血,我却不得救父亲。

彻骨的痛,如影随形我大半生。

多年来,我一直在痛悔地追问自己:父亲去医院的那个清晨,我为什么没有陪着他,一路上跟他说说话儿,也让我有个念想?

那个清晨,他孤伶伶地一人去的医院。出门时他换下脚上那双布鞋、那双上了轮胎底的已很旧了的布鞋。

我一直不愿挪动那双布鞋,就让它静静地、原封不动的在衣柜旁。

我想,父亲有天还会回来,还会穿的。

我想像父亲曾穿着它,从塞外的山沟出来,打着绑腿,走过太行山、走过长江河滩、走过秦岭高原。一路上,父亲这个只读了几年私塾的放羊娃,引吭的不是“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像太阳……”,而是《桑塔·露西亚》:看晚星多明亮,闪耀着金光。海面上微风吹,碧波在荡漾……

硝烟中的几千多里走下来,父亲的鞋底穿了、胡须长了、皮肤黑了、身负伤了。

入川的父亲遇见了我母亲,心也敞亮了。

在五十年代初的那个运动里,父亲这颗敞亮的心为母亲分担着苦难。

父亲不惧战场、不屑苦难,他有了孩子,他才有了怕,他唯怕苦了他的孩子。

……

今天是6月20日,是父亲的祭日。这日子总是挨着父亲节的。父亲节这天我给他做了一顿家乡饭。

和上老家寄来的莜麦面,悠悠搓成条、大火入蒸笼……

莜麦面是要拌着泡菜水和泡萝卜丝的。舀上泡菜水、切上萝卜丝、到入胡麻油、滴上山西老陈醋、撒上葱花,打卤做好了。

揭盖,筷子轻挑,麦香的面连同我的思念,一并盛在土巴碗,淋上卤,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端上桌。

望着碗里一缕缕的热气出神,灵魂出窍,我和父亲对着桌……

碗里的热气摇曳缥缈,越冒越淡、越冒越少,如同父亲如意地吸溜着、品味着……

甚好、甚好。

写在父亲二十四周年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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