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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志强:木心是文化价值的重估者

 街心舞苑 2020-10-30


今天来参加桐乡木心铜像的揭幕仪式,很有些感慨。木心先生逝世已经五周年了,时间过得很快,我脑子里现在都是一些回忆。

想起木心先生刚刚回来的时候,他住在通安宾馆,我带着我的女儿一起来看他老人家,女儿还很小,木心说,你长得像一个温婉的秋瑾。我跟女儿说,你很有福气,爸爸要不要把这个话弄成一个铜牌,挂在你脖子上。现在我女儿已经在读大学。昨天还跟她发微信,说爸爸明天要去桐乡参加木心先生铜像揭幕仪式,他逝世五周年纪念。

我总共来乌镇三次,最后一次在财神湾故居,三次都是长谈。我个人感觉到很荣幸,在先生还活着的时候,能够有这样的机会。虽然比不上像曹立伟老师那样常年领受他的教导,但还是有机会跟他做了长谈。

谈话与读书还是有区别的。虽然木心先生的思想在他的书里都体会得到,但是当面交谈的时候他的音容笑貌,包括他的气息都会对你产生不一样的影响。

木心先生是一个文艺复兴式的人物,他的领域非常开阔,刚才陇菲老师也谈到他音乐方面的造诣,绘画文学就不用说了。当你亲眼看到他的时候,看到他自己做的羊毛衫,图案都是自己绣的,曹老师是吧。(曹:“这个是小意思了。”)你一走进客厅,他迎进去后坐下来,他的着装举止,在我的前辈当中,还没有碰到过像木心先生这样的人,他现场给人的教育的力量会那么强大。他戴着一顶俏皮的鸭舌帽,鹅黄色,自己做的羊毛衫,下面是英国皮鞋和牛仔裤。

我三次去看他,三次都感觉自己的穿着太随便了。这方面尤其是我们这一代人已经不太有意识了,这是一个教养的问题。第二次聊到一半的时候下去吃饭,他挑一件大衣就挑了老半天,我们在那里等他,这件也不行那件也不行,最后挑了一件。

你觉得他仅仅是爱美和漂亮吗,我觉得不仅仅是如此,他觉得应该要给这个场合赋予一些礼节一些意义,应该有一些庄重的东西。

我们对艺术家的理解会觉得比较随便,比较潇洒,比较自由,这个是没错的。但是木心先生有他的另一面,他的人格里确实有很多与众不同的地方。

在整理他的遗稿的时候,陈丹青先生把他的一个本子交给我,说,你看看,这里有些东西能不能用。我在翻阅的过程中,很惊讶地看到,其中有一页是他写的札记。他说,明天和浙大许先生交谈,下面列了一些交谈的提纲。我想,浙大许先生应该就是我吧。没有第二个了,我说跟我这样的小辈聊天,还要列一个提纲吗?他把他想谈的几个方面自己做了一个整理。

所以那种初始的印象显得很散淡很随意的艺术家风范背后,好像多了一个东西。作为一个艺术家我们谈得很多,木心用他特别与众不同的方法去从事他的创造,他是一个自由的艺术家,但是除了这个角色之外,通过跟他的交往,我感觉在艺术家之外,他还有一个身份,他是一个教育家。不仅通过他的作品,他的诗歌,他的美术和音乐,也同样通过他的言谈和为人。

我记得离开他,回家坐车的时候,路上都是兴冲冲的,有一些上扬的念头,因为生活中很多念头都是往下堕落的。我会很明确告诉自己,你的阅读要做一些调整,甚至包括你的举止和言谈要做一些调整,或者哪一些书你要去读。这个方面他给予我的力量和鼓舞到今天还存在。

如果说他逝世之后,我们会不停地会怀念他,这个怀念中也包含了这样一些东西。现在我出去上课,去出席一些会议,多多少少会注意穿着方面的细节,那都是木心先生带来的影响。

我读他作品的时间比较长,今天不能展开,简单讲两句。

我是九十年代开始读他的作品的,当时他的作品大陆还没有出版。也是通过某些机会,在我们湖州这个地方,活跃着一些民间诗人,像柯平啊,潘维啊,周江林啊,等等。有一次我的朋友周江林对我说,有一个叫木心的,你读一读。柯平对他的诗歌五体投地,当时我想,柯平对他五体投地,一定不同凡响。我要看一下。看了他的诗之后,非常吃惊。


若干年之后我写了一篇文章叫《读木心》,后来题目被改掉了,叫《论木心》。我在这篇文章里,表达了我对木心创作的一些初始的印象和反应,就是非常的惊喜和惊讶。有这样一个人,他从事这样一种创造,他的意义显然不同凡响,但是很多东西一时间还来不及消化。这样一种激动的处在半消化状态的阅读,使我能够在以后较长的时间里经常看他的东西。

到现在为止,三天两头读他的书,一段时间不读,就一定要拿出来读。从木心进入到国内,迄今为止,也不过十年时间吧,我们对他的研究还不能说很深入,虽然研究已经展开。这个研究伴随着一个大艺术家,一个具有文化意义的诗人。他的各个侧面,他的来龙去脉,他的渊源,他的美学思想,是一个系统梳理的过程,我深深地感觉到他是一个跨学科的人。不仅是绘画和文学的跨学科,文学里面他也是跨学科的。

我是做比较文学研究的,曾经私下里说过一句笑话:木心研究如果展开得还不够充分,比较文学要负很大责任。为什么,他的诗显而易见,非常多的典故,直接面对西方文学。不是说以前的作家不面对西方文学,而是从五四以来,似乎还没有一个作家像木心那样如此全面深入地去研读欧罗巴、欧美,从圣经到阿波利奈尔的这些经典。这么多东西要研究,即便是比较文学这一项我一个人也吃不消的。

木心先生出生在一九二七年,经历了中国新文化运动,这个需要现当代文学研究的介入。另外他是一个中国古典文学修养非常好的艺术家,这需要古典文化研究的介入。以后木心研究的展开,就需要跨学科。

和陈丹青一起在浙大做一个讲座之前,我们要做一些准备。他给我看了刚刚出版的一个诗集。他说你看看怎么样,我说,非常有意思。他说,你说说,怎么一个有意思法。我说,他的做法非常有意思。有一首诗,现在忘了题目,前面五到六句完全是宋词的句法,什么游丝漾晴空,柳色迷冥,等等,中间突然一句:“晚风中的伫立者啊。”这句是洋派的翻译腔,是现代白话抒情的。接下又回到宋词句式。这好比是一个色彩的变化,我们用工艺美术来形容,如果前面是浅蓝色,中间便是深蓝色,后面又过渡到了浅蓝色。

我说他真会玩。为什么要说玩?这实际上包含着一种创作的自觉和自由。因为从五四开始,中国的诗歌面临一个巨大课题:怎么写诗?古典艺术没有淘汰,到今天也没有淘汰,但是今天的文化语境中你很难用格律诗和词曲的形式来对现实生活做出反应。

五四这一代人他们都知道的,他们不完全是要打倒传统文化,而是要创造新的文学。闻一多他们就做过很多实验,要不要押韵,怎么押韵,是不是每个句子都要有一个整齐的句行。如果我们本着这样一个文学史的眼光去看木心先生的创作实验,我们会感觉到他的文字游戏背后的美学议题,也就是从鲁迅、周作人、闻一多到艾青、穆旦以及朦胧诗派等都必须面对的创作命题。

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木心大量涉猎外国诗歌,英法德意等国的诗歌,包括莎士比亚的商籁体和伊丽莎白时代的无韵诗(即素体诗),他基本上读的是五四时期的翻译。本来诗歌翻译就是隔了一层的,受到翻译文学影响的创作很难摆脱翻译腔,容易丧失汉语的节奏和韵味。

但是你可以看到,他完全从翻译腔的限制中跳脱出来了,创作了一种精纯而洒脱的现代汉语诗体,而且还尝试用汉语押头韵呢。比如《剑桥怀博尔赫斯》的第一节,有一句就是押头韵的。他摆弄一直没有充分成熟的汉语自由诗,做得灵活,自信,而且很有创意,处理手法十分现代。他不是单一的方法创作。

他的诗作,有些近乎浅白,有些非常深奥,有些欧化的句子,是不同的语言品质的杂糅,但宗旨是一样的,那就是创造一种合乎诗歌精神的今天的中国的白话文学。这方面木心先生的成就非常引人注目。他对汉诗的改造和创新,他的成熟度和成就值得我们研究,留给我们这些读者和学者要去总结的非常多。

木心不应该是一个唯美主义者。把木心定义为一个唯美主义者是不准确的,至少是不全面的。生活中他爱打扮,他的文字的讲究,有唯美的倾向,但是他不是一个唯美主义者。他的诗歌创作、文学创作很有力度,我们应该再上升一个层次来看,把木心定义为文化价值的重估者。他受尼采的影响很深。他对这个世界采取批判的态度。

记得聊天时谈起台湾诗人痖弦,木心先生说,“他们承认这个世界,我不承认这个世界”。

在目前的木心研究中,我们对这个立场的关注不够。我们常常不容易把他的创作放到一个恰当的位置上去看待。

我想用价值重估者来形容木心非常恰当。他对中国的传统有取和舍,对西方也有取和舍。这两个文化传统里的取和舍中包含着丰富的思想资源。这也是我们今后的研究需要展开的。因为我们今天的中国面临着这样一个语境,是一个西方文化无处不在的普世文明的时代,又面临如何创造自己本土艺术的十字路口。

木心先生被人推崇,将会得到越来越多的研究,非常重要的意义在于,这样一个文化价值的重估者,他留下的痕迹,他的建树,他提出的命题和课题,一定会对我们将来的发展产生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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