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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北情思:探亲记

 滨州文学馆 2020-10-31

山东省滨州市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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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一九五四年吧,大秋收成不错,大多数人家还没有拾掇完秋,母亲就张罗着住娘家的事。

外祖家在惠民县城东。那时,交通不便,路途又远。只有每年秋后,母亲才能到外祖家住几天。母亲说,过去上惠民是骑驴,近几年改坐大车,也算是发展进步了吧。

这次撵车人又是本族二哥,他二十六七岁,高高的个子,大大的眼睛,人很精干,这几年去惠民基本都是二哥撵车去,去惠民的路他算是熟了。这次二哥在杨大伯家借了一辆铁轴“小大车”。那时的车都是木轴、木轮、铁瓦,非常笨重。杨大伯家这辆车,比平常的车小,木轴换成了铁轴,自然轻便了不少,被称为“小大车”。这样的车很适合套一头牲口单拐,套我家大黑驴正配套。临行前一天,二哥给车拴绳套,给车轴搭油,又扎车棚子,车厢里铺篙荐、褥子等,忙活了一下午。第二天鸡叫头遍,我们就赶车上路了。我家离外祖家110里地,每次都是晚上八九点钟才能赶到,基本是两头不见太阳。

我们村前就是通黄升店、流钟口的大道。那时,人们的交通理念是走近避远,通繁华舍荒芜,道路大多是穿村而过,弯弯曲曲,宽窄不一,高低不等。仅看坚硬车辙间密布的牲口蹄印,两侧断断续续矗立的粗大榆柳桑槐和五里一处、十里一所的茅舍车店,就知道这是一条岁月悠远的交通要道。

我们轻车熟路,虽是摸黑赶道看不太清周围的东西,但顺着车辙跑也不会走错。大黑驴脖子上铜铃铛清脆的响声,在黑夜里不但分外悦耳提神,而且起着安全行车的警示作用。按正理前半夜行车,还要在车辕条上挂一盏玻璃风灯,作用如同现在的汽车尾灯,可以避免交通事故的发生。此刻,心情格外好的母亲不时扒瞧着四周模糊的景物,突然她招呼撵车的二哥:“老二,前年我们就是在这里被吓着的吧?”二哥回头说:“对,就这一块儿吧。”母亲神秘兮兮地向我讲述起当时在这一带遇见的一件吓人的事儿。

那年秋后去惠民,走到这一带,天也是这么黑,我正在车厢里睡觉,撵车的二哥突然停住车,回头低声招呼母亲。母亲顺着二哥的手往前看,惊奇地发现前面不远处,一堆像小柴禾垛大的东西鼓鼓涌涌地往前移动。母亲当时觉得头皮一阵阵发炸,二哥也是变模作色感到害怕,俩人都感觉可能是遇到了人们常说的“魔”。母亲毕竟年龄大些,很快稳住了神,她轻声对二哥说:“老二别怕,先点起灯来,听说“魔”是怕光亮的。再说,都新社会了,共产党整天说破除迷信,说世界上没有鬼魔。咱赶上去看看,它不惹咱,咱不惹它,不行先给它一鞭子看能咋地。”二哥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被母亲的话壮起了胆儿,挂上灯撵起车慢慢靠上去。距离“魔”越来越近,可是这“魔”并没有被灯光和铃铛声吓跑,正慢慢悠悠地顺着大道向前移动,走至近前才看清,原来是一个卖筐子的人挑着几十个串在一起的竹筐子起早去赶黄升店大集。听完这话,我笑得差点肚子疼。二哥回头说:“亏了没用鞭子抽,不然就闯祸了。”

我们边走边说,走出二十多里地天开始发亮,村庄和道路渐渐清晰起来,树上的鸟儿开始清脆婉转地鸣叫,树下草丛中的蛐蛐却还没有“下班”,仍然在浅吟低唱。树上树下鸟儿和蛐蛐合声的欢快乐章,迎来一天的曙光。缓缓升起的太阳驱散雾霭霜寒发出暖洋洋的光,让人感到浑身舒坦。村庄里响起挑水人水桶的吱扭声,淡淡的炊烟在房屋上空飘荡,墙壁上“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大字标语隐约可见。村头道边的打谷场上,仍有码着的高粱头、晾着的谷子穗、垛着的大豆棵、堆着的玉米锤,空气中弥漫着沁人肺脾的秋香。收获季节,应是乡愁系列中最灿烂的篇章。二哥顺手甩了一个响鞭,大黑驴竖起耳朵“咴儿咴儿”几声欢叫颠颠地小跑起来。我们的车已过黄升店,十几里过流钟口就进入滨县地儿了,估计傍晌午到二十里铺“打尖”不成问题。记得二十里铺那家路边老店烩的干粮汤汤水水的很好吃,不过这次母亲答应给我和二哥买水煎包吃。一想到嘎炸焦黄的水煎包,嘴里就鼓涌着馋馋的口水。

车进滨县地儿,村庄密集,道特别窄狭,每逢过村,二哥总是紧握缰绳,傍车步行,唯恐轧着鸡,撞着狗,碰着老人和小孩啥地,格外小心。

车过一个叫石碾子的村不远,大道拐弯向西进入一段低洼路段。这段路一边是崖头一边是水湾,大雨季节经常被水淹没,平时路基看着干走着软,颤颤巍巍和凉粉一样很难走。果不其然,我们前面一辆大车仄歪在哪里,把道堵了个严严实实。

二哥回头和母亲说:“看样子前边这辆车出事了,道这么窄咱们根本绕不过去。”说话间,我们来到了前面大车跟前,二哥停住车到前面查看,我也蹦下车随着跑过去。

这是一辆二硬套大车,亮黄的车盘上装满麻袋,一匹枣红马驾着辕,一匹白马拉着长套,马鞍桥上结着碗口大的红缨花,马脖子上挂着硕大的响铃,相当排场讲究,只是两只车脚陷进路上的流口中,显然是误住了车。我们这一带陷住车,就叫误住车。

二哥见车边坐着个人,就问:“拉的啥,这么棒的力量还误住车啊?”

这人四十多岁穿戴挺干净,忙站起来说:“兄弟,车上装的是盐,看着车装的不大,载不轻啊,有两千斤呢。”二哥明白了,这是仗着车新马壮上的大载,那时木轮车拉两千斤,确实太重。

车主说:“俺们是阳信供销社的车,昨天住的流钟口。本想起个早儿,今天下午赶到家,走到这里还辨不清道眼。本来骑出老辙往北边一跨就行,结果是顺辙一溜,陷进来了。对不起,耽误你们赶道了。”说着话,递给二哥一根烟卷。二哥点烟吸了一口说:“你的车板儿在这里不想法,等到啥时候啊?”

车主说:“撵车的伙伴赶了三头(发了三次冲击)没赶出去,草鸡了,到前边庄里求人去了。”

二哥打量了一下地形,悄悄和我母亲商量,说:“咱们车轻,往北边崖头上狠跨跨也许能过去。”

母亲琢磨了一下,说:“我常听老人说,出门在外撵大车有规矩,碰见误车就得帮着把车弄出来再走,你说咱听不听啊?”

二哥低头想了想,说:“好。婶子,还是听吧,免得被人家笑话咱。”

说话间,盐车撵车的小伙子领着四五个人扛着铁锨、大镐等工具风风火火地赶过来。为首的一位六十来岁的老者,二话没说围着车转了一圈,推了推陷住的车脚面露难色。

老者说:“按说咱们挖一下车脚底下的土,顺个坡道就行,可是车脚底下都是泥,怕是越挖车脚陷得越深,我看还是剥载吧。”他的意思是在车上卸下部分货物,减轻车的负担,车就容易赶出来了,事到如今,看来也只好这么办了。

人们正七嘴八舌地商量着,又一辆大车悄悄停在了我们车后。我跑过去一看,见是一匹白马,单拐着一辆空车。撵车人五十来岁,个不高,红脸膛,走道腿有点瘸。他慢慢凑到误住的车辕前端详了片刻,便伸手抚摸枣红马的鬃毛,枣红马不知是受惊还是高兴,突然昂首“咴儿咴儿”嘶鸣,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他又把身子靠近马头,枣红马则伸出舌头亲昵地舔着他的手。只见他身子有些颤抖,转过身挤出一点勉强的笑容。他对众人拱手抱拳,说:“各位兄弟爷们儿,这原是万家寨的一匹马,我就是当年为万家赶大车的。五年前,我摔断腿离开万家时,这匹马还是个刚干活的马驹子,想不到从这里见面还认出了我。”

老者上前一把抓起撵车人的手说:“老弟,你是不是当年万家大掌鞭郑师傅啊。”

“是我啊,你咋知道的?”

“人的名,树的影。当年滨(县)蒲(台)利(津),海(丰)阳(信)沾(化),大车行里谁不知道最讲义气的郑师傅啊。”

“惭愧,惭愧,你看我现在瘸瘸巴巴的样子,好汉不提当年勇了。今天咱啥话也别说了,看来刚才折腾得不轻,快去俩人到下边湾里提点水来,牲口渴了,看来早晨是只喂饱了没饮水。牲口是草一肩,水一肩,必须先饮一饮才行。”盐车上的俩人解下车上的水桶去提水,那时水没有污染,大湾里的水饮牲口自然是没问题。

老者说:“也别剥载了,今天碰见郑师傅还愁车撵不出去吗,请郑师傅给咱们露一手好不好?”在场的人们齐声喊好。

说话间,两个小伙子各提着一桶水饮上了马,郑师傅接过一把铁锨,在两个车脚前后各挖了两锨。他吩咐说:“一会儿,咱们各居各位,仨人使着后沉(从后面推),俩人背着车脚(背对车脚往前用力推),一人牵着梢子(牵引着前面的马),我撵一头(发起一次冲击)试巴试巴。”

很快马已饮足水,郑师傅拿起盐车上的鞭子看了看,掂了掂,用另一只手折了折鞭杆梢节的软硬度,对着二哥说:“小老弟,你到我车上把我的鞭子拿来。”二哥应声而去。郑师傅的鞭子,看起来也是一支很普通的单悠鞭子,只是分量稍重些,可能是自己家伙使着顺手吧。此时,不少上坡干活的人、过路的人也都围过来帮忙,帮不上忙的人就在一边看热闹。我和母亲围在一边观看,二哥参加在推车的行列中。

此时,老者已把人安排到位。郑师傅又抚摸了几遍枣红马的鬃毛,检查了绳套,把枣红马的肚带紧了一扣,然后转身跳上车。只见他双腿岔开站立车辕,背靠盐袋,扬鞭打出三个清脆的鞭花。我在一边看得仔细,郑师傅的鞭花打了一个三角形,第一个鞭花响在白马头上,第二个鞭花响在枣红马头,第三个鞭花响在空中。此时,两匹马都竖起耳朵。“驾!”郑师傅突然一声爆喝,同时响起震天的一声鞭响,只见枣红马炸起鬃毛,奋力向前撞去,只见误住的盐车腾身跃出泥窝,顺势向前冲了十来米才停住。在人们的欢呼声中,郑师傅跳下了车,像表演完一个节目一样拱手环环施礼。再看这两匹马,浑身淌着热汗,肌肉不住颤抖,真是拼死一搏的好马啊。

老者握着郑师傅的手说:“今天算是开眼了,郑师傅名不虚传!”郑师傅摇摇头,笑了笑,没吱声。

一个小青年指着老者插话说:“这是我们合作社的林社长。”

林社长转身向人们招了招手,接着说:“在俺庄这段道上经常误住车,俺们感到很丢人,帮着把车弄出来是应该的,这样下去总不叫个事儿啊。俺庄也成立合作社了,下一步铺排下,一定把这段多年难走的道修好。”

盐车主人在众人间散着烟卷,说着道谢的话,盐车赶车的小伙子则在枣红马上解下铜铃铛,双手捧到郑师傅面前说:“郑师傅!客气话俺就不多说了,今天遇见你是我的福分,您今天见到枣红马是缘分。今后再见不知何时,枣红马戴的一个铃铛,做个纪念吧。”说完,深深施礼。郑师傅表情凝重,双手接过尚有枣红马体温的铃铛,像是接受了一份豪华大礼,在身上掏出一块手巾包好铃铛系在了腰带上。此刻,枣红马望着郑师傅发出一种近乎呜咽的声音,郑师傅竟然转身抱着枣红马的脖子痛哭失声。我们虽然不知道,郑师傅和枣红马之间有过怎样相依相伴的往事,也分不清现在表达的是离别日久的思念之苦,还是即将分别的伤感之情,但这种人与人之间也很难达到的真挚、纯洁而热烈的情感交融,震撼着每个在场人的心。大多人摇头叹息,我的心里酸酸的,转眼看到母亲和二哥竟是眼含热泪。

看大家还没有散去的意思,郑师傅也许还有好多话要说。我们道远不能再等,二哥凑上前去,说明我们要先行一步的意思。大家七手八脚帮我们把车赶到盐车前面,我们向众人道谢赶车上路,虽然直到小半夜才赶到外祖家,但这段往事却成为我人生抹不掉的记忆,几十年回忆起来还是那么鲜活感人。

作者:鲍冬青,滨州市沾化人。退休后写出文史资料十数篇,被收入《滨州文史》《沾化文史集萃》,系《滨州区域文化通览(沾化卷)》学术主编,参与了《滨州八景诗文通览》的撰稿和《滨州通史》的前期编纂工作。近年开始诗词创作,作品散见于中华《诗词月刊》《中华军旅诗词》《黄河三角洲诗词》《枣乡流韵》,现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山东省诗词学会会员、滨州诗词学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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