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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顶上的童年

 滨州文学馆 2020-10-31

我小的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是土坯房。土坯房的房顶不像现在的瓦房,又尖又陡,它坡度平缓,矮趴趴的样子。童年的房顶虽然很不起眼,土里土气,但是用处多着呢。

记忆中的某个黄昏,一家人正围着桌子吃晚饭,突然外面传来一阵阵叫喊声。一家人停止了咀嚼声,静静地听;如果还听不清楚,就会站起身,来到院子里听;如果距离太远,声音依然模糊,那就只好顺着梯子爬到房顶上面去听了,因为当事人就是站在房顶大声吆喝的。

房顶上的人喊的是什么呢?

村里人上房顶喊话,一般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家里丢了东西,通常是家禽类的,所以你会听到这样的声音:“迷糊到谁家一只鸡啊?天黑了,快回来吧!黄色的老母鸡啊,正下蛋啊,都给顾吧,快点儿给俺送回来吧,家里指望它过日子呢……”丢鸡的人家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类似的话,一直喊到声嘶力竭了才罢休。如果第二天丢的鸡没有回家,主人会再次选择黄昏时刻到房顶上重新吆喝一番。四五天过去了,主人深感结果无望,就会话风突变,爬到房顶上开启咒骂模式:“俺家正下蛋的鸡让你藏起来,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吗?你吃了俺家的鸡下的蛋,不怕噎死吗?你做这种没脸没皮的事儿,不怕报应吗?”当然,我这是尽可能选择了一些比较文雅的语言,并进行了一番粉饰。当时的农村妇女骂街的水平太高了,字字见血,句句有脏字。一来我不便重复,二来我确实忘记了。

第二种情况纯粹是泄愤,比如自留地里的庄稼被人偷了或糟蹋了,比如家养的狗被打瘸了腿。这种情况主人通常是开门见山,首先描述事实真相,然后直接连骂带咒。当事人骂得痛快,周围人们听得痛快,皆大欢喜!现在回想起来,黄昏时,村里人站在房顶上骂街简直就是一道佐餐下饭的小菜,让大家的晚饭吃得更加有滋有味。比如,听到骂街声传来,人们会纷纷走出家门,来到胡同口,端着碗一边吃饭一边猜测这是谁家媳妇发出的声音,然后开始评说这件事的过程和真伪,最后像福尔摩斯一样开始推理作案者是谁。碗里的饭扒空了,话也说得差不多了,骂街的人也早从房顶上下去了,人们就像看电影散场一样意犹未尽纷纷回家了。

有一天傍晚,鸡该进窝了,母亲发现少了一只芦花母鸡,我们四下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母亲吃不下饭去了,打算去房顶上喊几声,但父亲怕让村里人笑话,坚决予以制止,母亲虽然不以为然,但最终还得听从父亲的话。母亲心疼那只一天下一个蛋的芦花母鸡,一晚上没睡好觉。大清早,母亲一打开家门,那只芦花母鸡扑棱棱飞了进来,吓了母亲一大跳。转怒为喜的母亲抓了一大把棒子粒偷偷犒劳这只迷途知返的老母鸡。

夏天的房顶是乘凉的绝佳场所。老家的院子被称作“天井”,可不就像一口井嘛,四周都是房子,坐北朝南是正房,东西两侧是偏房,南面是倒座房。人坐在院子里,环顾四周,没有任何风景,只能抬头看天了。夏天的风根本刮不进来,躺在院子的凉席上,一会儿一身汗,再大的蒲扇都不管用。那就上房顶吧!父亲一声令下,我们姐弟四个高兴地跳起来。

为什么在我家孩子们不能随便上房顶呢?这里需要安插一个故事:大概是我四岁的那年,有一天,哥哥姐姐去上学了,我和弟弟在炕上睡觉。睡醒后,我自己竟然顺着梯子慢悠悠爬到了西偏房的房顶。母亲正在正房房顶上晒东西,她一抬头看到了我,大吃一惊,让我待在原地别动。第一次登高的我哪里听得进去,我一边笑嘻嘻地左顾右盼,一边向正房的房顶走去。西偏房和正房房顶之间是门檐部分,大概有一米宽,我就从那里一脚踩空,摔了下去。母亲一边惊呼一边飞奔下来。据说,我当时就失去了知觉,昏死过去。父亲远在外地教书,母亲一个人六神无主,赶紧叫来附近的婶子大娘们讨主意。大家都唉声叹气,以为我必死无疑。谁知道,半夜时分,我突然醒了,看到一屋子人静静地坐着,默默地望着我,我感到很奇怪,嘟囔了一句,你们都不回家睡觉,在我家干啥?说完,我自己扯过一个枕头,香香甜甜地继续大睡。第二天,我活蹦乱跳,能吃能喝,一点儿毛病也没有,母亲悬着的心才慢慢着了地。村里人知道了此事,都说我“福大命大造化大”。惭愧的是,人到中年,我依然没有大的造化,甚至小的造化都没有。但是,从此,母亲对我们姐弟四个宣布,不经过大人允许,谁也不许上房顶!

通常,我们把凉席铺到西偏房的房顶,因为这个房顶几乎是平的,躺上去很舒服、很安全。如果天实在太热,我们就去正房的房顶,毕竟正房的房顶稍高一些,不过正房房顶有斜坡,让人感觉有点儿不安全。躺在房顶的凉席上,夏日的风若有若无,但是比起在院子里,凉快多了。父母有一搭无一搭地谈论家里活儿、地里活儿,或者说一些人情往来的事情,我们孩子们对这些内容不感兴趣,就在一起打打闹闹。有时候,我们也唱歌。我们这边歌声刚刚响起来,附近小伙伴们立刻响应,也跟着一起唱起来,原来她们也早早爬到房顶上来了。我们更加兴奋了,往往是这边刚刚唱罢,那边歌声又起。最后,我们坐不住了,纷纷要求去小伙伴们家的房顶上去玩。一开始,父母是坚决不答应的,但经不住我们的软磨硬泡,最终父母同意护送我们过去。我们小时候,村里的房子几乎都是连成一片的,只要房子建在胡同相同的一侧,我们能很轻松地从第一户人家的房顶走到最后一户人家的房顶。小伙伴们聚在一起,更热闹了,大人们也趁机坐下不走了,聚在一起闲聊一番,比如各种农事、婚丧嫁娶等。不过,由于都是土房顶,人太多,承受不住太大的压力,偶尔会有踩塌了的危险。这个时候,我们不能蹦跳,只能安静地坐着或躺着,说话、唱歌、讲笑话、猜谜语、做翻绳之类的游戏。不知不觉,我们累了,慢慢睡着了。不管当初睡在谁家的房顶上,第二天醒来,一定是躺在自家的炕头上。看了电影《少林寺》之后,我觉得父母简直是武林高手,能把我们一个个睡得像死猪一样的孩子从房顶运下来,在不惊动我们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这一切,莫不是会轻功?某个清晨醒来,揉揉眼睛,我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我昨天真的是睡在房顶上吗?现在不是好好地躺在炕上嘛,是不是自己记错了?

童年的房顶最重要的功能是晾晒各类东西。

夏天的清晨,母亲经常带着我们几个孩子去邻村扫盐土,然后自己在家制盐。那段时间,家里各种容器几乎都派上了用场,里面盛满了清澈的盐水,母亲怕放在院子里被鸡鸭鹅糟蹋了,顺着梯子反复爬上爬下,把它们一个个端到房顶上晾晒。我偷偷地爬到房顶观看,一层层洁白的盐片开始结晶,在阳光下闪着五彩的光芒,好看极了!可惜不好吃!

到了秋天,房顶的用途更加凸现出来:偏房房顶上晒枣、晒豆子、晒棉花、晒芝麻,正房房顶上晒玉米。晒枣是我比较喜欢做的事情。我已经不是四岁的小娃娃了,母亲不再担心我的安全,她安排我时不时上房顶把枣翻翻,把坏了的枣捡到一边。我一边翻弄着小枣,一边把最大最好的捡出来,放到自己口袋里。累了,站到房顶的最高处,望着远处的村庄和河流,我小小的心开始长出翅膀:村庄后面还是村庄吗?河流的尽头是哪里呢?地球真的是圆形的吗?那我们站到地球表面咋掉不下去呢?美国真的在我们脚下吗?美国人也在房顶上晒粮食作物吗?

在正房房顶上晒玉米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首先,要把剥完皮的玉米装到筐子里,然后一筐一筐运到房顶上。往房顶上运玉米这个活儿充分体现了分工合作的重要性。我和弟弟负责把院子里的玉米装筐,提到偏房靠近房檐的位置,那里放着一个板凳,我和弟弟齐心合力把一筐子玉米提起来,放到板凳上。站在偏房房顶上的父亲用一根带钩的长扁担把筐子提上去,哥哥和姐姐接过父亲手里的筐子,小心翼翼走向正房的房顶。站在正房房顶的母亲负责把筐子里的玉米倒出来,在房顶上摆好。为了防止玉米滚落下去,母亲用一些粗木头挡在房顶最下端。记得有一年中秋节,一家人忙着往房顶上运玉米,干完活儿,都快八点了。我们几个孩子累得七扭八歪的,什么也不想吃了,月饼、苹果、梨子统统失去了吸引力。母亲却高兴地说,今晚的月亮真好,亮堂堂的,咱们干活都不用点灯。我悲哀地想,月亮再大再圆有什么用,玉米晒干了,还得再运下来,又得受一番累!

若干年过去,村里再也没有土坯房了,家家户户住的都是红砖房,带着高耸的红瓦顶,人们再也不必去房顶上晾晒各种农作物了。自然,现在的孩子们再也无法体会到房顶带来的快乐了。

童年的房顶,多像一个小小的舞台,上演着我们曾经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房顶上的童年,一去不复返了,但它作为一段记忆,将永远封存在我的内心深处。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会忘记房顶上的时光,并且一遍遍重温,带着泪水或微笑。

作者:马士红,山东无棣人,高中英语教师,文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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