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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悦读丨小说】王献科《川女香香》

 作家荟 2020-11-03

【阅读悦读丨书讯】《时光流沙·红颜殇》新鲜出炉!

文/王献科

【作者简介】王献科,六十年代人,历经磨难困苦,与余华笔下的福贵有着相似的命运,但爱文初衷未改,曾在文网杂志发表多篇诗歌、散文、小说。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大集体时那年冬天,太阳刚刚落下去,母亲急匆匆从河对面的卫家村娘家回来,满面笑容地向全家宣布一个大喜讯:三十二岁的大表哥卫子从四川带回一个漂亮媳妇。八岁的妹妹高兴得拍手跳了起来,对她来说那年月吃桌就等于过年。而父亲却愁眉苦脸,他思虑着如何向熟人借到二十块钱递礼钱。

大舅家是地主成份,两个孩子,表姐早已出嫁,表哥长得又高又黑,村里有几个爱贬笑人的家伙背后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老长脸”,头上戴着一顶耻辱的地主帽子,出门站在人前总是抬不起头,村里那些嘴巴勤恳的媒人谁也不敢冒着被推斗的危险给他提亲,所以三十二岁了还光棍一条。这件事成了一家人的一块心病。大舅舅母愁得一年里头发都全白了,他们彻夜难眠,眼睛都熬得红肿了。看着村里比他小的孩子都跟着屁股跑了,他们想,卫子这辈子完蛋了,孙子抱不上了,要断根儿了。说也奇怪,那年代女孩奇缺,根正苗红周正的青年后生都剩了一大堆,何况一个地主的儿子。

机会终于等来了。他们听说四川那边的女孩子不愿过背背挑挑的山里生活,纷纷走出大山,远嫁全国各省,而嫁到河南的居多。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遇,一定要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卫家村一年内带回来几十个四川女人,一下子填补了光棍们的空缺。而村东头最穷的秃头吴老三家的四个儿子居然都娶的是四川老婆。这些四川女人有小有老,十七八岁的,二三十岁的,四五十岁的,没孩子的,带孩子的,而她们的脸色全是青黄的。她们听说河南是个好地方,大平原,下田干活轻松,吃的白米白面,住的砖瓦房,麦粒大得赛苞谷,苞谷大得赛红薯,红薯多得赛小山,心里向往着赶紧飞出大山,去追寻幸福的人生。她们有的是被人贩子拐来的,有的是跟着男人带来的,只要见上男人一次面,看着对眼,能拿出手,就稀哩糊涂跟他们上床睡在了一起。

大舅舅母眼奇得坐宁不安。腊月初三的一天中午,表哥扛着锄头像打过霜的茄子一样满脸愁容地走进屋里,大舅舅母急忙迎上去拉他坐下,劝说他也学着村里的男人去四川带回个老婆。表哥起初不多同意,各种顾虑在心头乱绕,大约低眉踌躇了十分钟,抬头看着两张可怜巴巴苍老的老脸,只好心一横“泼出去了",就苦笑一下点头同意了。

第二天后半夜,舅母老早就点灯起床了,舅母撑铲,大舅烧火,他们准备好了十张煎饼,做为他路上的干粮;又从床上被褥下拿出一卷多年积攒的体己钱,一共三百八十块,递给他拿上做费用。我的表哥拿上煎饼,将钱塞进裤叉上的布袋里,像一个肩负重任的将军,勇敢地跨出大门,乘上了一列去重庆的火车。

一路上,他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陌生景象,心里像没底的铁桶空悬在半空,惴惴不安,有好几次他都想放弃理想,打道回府。但车已过湖北,回去岂不叫人笑话?他思想斗争了老半天,强制自己安定下来,车快到武昌站时,他终于下了决心,决定冒险闯一闯;并且自我安慰,听天由命,祸福在天吧。

为了避开车站盘查,他改乘一艘轮船,决定从丰都上岸。

他上了岸,走进丰都地界,展现在眼前的是遮天蔽日的群山,羊肠小道多如蚯蚓,山上山下布满了房屋,与平原上几千人的聚居方式迴然不同,简直是“满天星"。

他心里空落落的没底,不知道从哪里下脚,寻找到突破口;又担心冒然进山被抓,被窜上来的狗咬住腿。他爬上一个山坡坐下来,踌躇了半天,心里产生出一百个返回的念头。

终于在天黑前,他像一个迷路的流浪者,放胆走进山坡上的一户人家。

老两口六十来岁,慈眉善眼,他们听了表哥的简单自我介绍后,友好地接待了他。他们有一个儿子,胡子满嘴,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两个女儿还没出嫁,姐妹俩花朵一般,她俩十分警惕地瞧着屋里这个陌生的男人。媳妇将两个挨肩的孩子指出门外去玩耍,进到厨房去帮婆婆做饭。一家人挤在三间小房屋里。

他们围着桌子开始吃饭。表哥对他们一家的好客热情感动着,相信世上好人可真多。

“我是来找媳妇的,初到此地,望老人家兄弟姐妹们帮忙。”表哥开门见山地说道。

老汉端起一盅酒,慢慢地呷了一口。一家人都沉默了一下,表哥正担心他们不肯帮助,老汉却抹了一把嘴唇,笑着开口了:“这事……好办,也不好办。这几年,我们村里的女孩子快跑光了,村里经常派治安队员巡查,抓住可要送到派出所的!”

表哥心里咯噔一下凉了半截,但马上又听老汉说:"不过,人是活的,你真要走,谁也拦不住。”

表哥心里又恢复了平静。

“听说你们河南是个大平原?"

“是啊。干农活比你们这里轻闲多了。”

“生活怎么样?听说比我们这里好些?”

“肯定好了!不然你们这里的姑娘都往我们那边跑。”

“看得出来你是个老实人,靠得住。”

表哥嘿嘿一笑:“我长得有点丑,可心里呀,听句好话,衣服脱给人家穿。”

一家人将目光都投向这个能说会道的人。

老汉端起酒盅:“来,孩子,一路辛苦了,喝一杯。”

表哥觉得心情自然多了,他端起酒盅,皱皱眉头,一饮而尽,肚里顿时感觉火辣辣的。

他心情好极了。大概是酒精的作用,一向不善言谈的他忽然觉得自己驾驭了话语,说话得体,能深入人心打动他们,感觉到自己简直成了讲台上的演说家。

他们各自谈了两地的生产生活状况,风俗习惯,以及对社会前途的担忧,越说话越多,越拍越投机。屋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你今年多大了?”老汉问。

“二十五。”

老汉一杯接着一杯喝,脸色泛起醉红,说话有些不能自制了。他望着表哥满意地点点头,咧开嘴巴一笑,指着一旁正在与妹妹耳语的大女儿对老婆说:“要不,就叫咱们香香跟他去吧。女孩早晚是要出嫁的。"

坐在一起吃饭的儿子儿媳也默许父亲的意见。

表哥心里一阵惊喜。不好意思的偷瞥那女孩一眼,香香却害羞的朝她父亲一怒嘴:"爸!说着说着说到茄棵里。”站起来搭着妹妹的肩膀走进房间里。她的母亲忙站起来去厨房为表哥添饭。

老汉的豁达开明让表哥暗暗吃惊。这一夜他睡在老汉的床上,就像睡在家里一样温暖,美滋滋地想着好事,庆幸自己遇到一家好人。

第二天,老两口苦口婆心的做通了香香的思想。香香起初有些嫌弃表哥长相老,但看他一天到晚帮着父母干这干那忙个不停,又想着一家人靠那三亩二分田艰难的生活,开始对表哥有些好感了。头脑单纯的她很快就决定顺从父母的心愿,跟随着这个陌生的男人去寻找新的生活。

七天后的下半夜,无月无风,夜漆黑一片,他们启程了。一家人趁夜深人静,避开巡夜的治安人员,悄悄从后山下去。在路口,老两口抹着眼泪说:“香香,跟着他走吧……到那边安顿好了,把你妹妹秀秀也接过去找个人家。”

香香小声说:“知道了,你们赶紧回去吧。”

表哥紧握住两个老人的手,跪地拍胸发誓,一定不辜负二老,对香香好。说完就拉起香香的手跌跌撞撞地顺着河谷跑起来。

他们一口气跑了八里山路,天色微明时赶到了江边码头,两个人着实松了口气。

太阳从江上慢慢升起,他们感到身上暖融融的。表哥望着满脸红光的香香,心里头一次有了爱情的感觉。他真想一步跨回家乡,站在大平原上伸展双臂高声喊道:“我有老婆了……"

两天后,他们回到了卫家村。

这消息像一阵旋风迅速传入村人的耳朵,一下子轰动了整个村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围拢过来,连那些行走不便的老太太也拄着拐杖慢慢走来,他们将大舅家的院子包围起来,点脚伸脖子,像看大戏一样热闹。

邻居"快嘴风"花二嫂挤过人群,站到香香面前,上下打量了三分钟,啧啧称赞道:“嗯,你看我们卫子多有福气,带了这么个美人儿。瞧瞧这脸儿,红白二色;这眼,重眼双皮;这两条乌黑的大辫子……卫婶子,你算烧了高香了!这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秀秀削瘦的脸上浮现出害羞的红晕。她低着头,顺着眼,拿眼角乜斜一边的围观者。人群后边有几个光棍汉羡慕嫉妒得眼晴发出绿光。

一至到下午两点多钟,人们想起肚子饿了,才评论着陆续走散去。

按农村的婚俗,那时只要摆几桌酒席,亲戚本家递上礼金,吃完桌席,就算新人结婚了。而卫家村百分之九十的夫妻没办结婚证。大舅家自然也照做。他们决定三天后为他们举办婚礼。

那天,我们一家都穿戴整齐的去到了大舅家。

大舅家的院子里喜气洋洋,一扫笼罩在上面几十年的死气阴云。大家都举杯祝福一对新人早生贵子,白头到老。大舅一趟趟给客人们提水端菜,大舅母忙得团团转,他们俩乐得合不拢嘴。但就在客人们散去,闹房的青年后生推他们入洞房时糟糕的事情发生了:香香大哭大闹起来。

原来趁人忙乱吴老三的三儿媳妇给香香使眼色,一同走进厕所,偷偷向他告了密。

香香气得浑身乱颤,火冒三丈,意识到自己上当受骗了。她一屁股坐在院子里大哭大闹,对着赔着笑脸上前劝说的表哥就是一耳光;又爬起来要去撞墙,表哥急忙用身子挡在墙上。她紧逼表哥,指着他的鼻尖破口大骂:“你为什么骗我?地主成份。三十二岁说成二十五岁,比我大十二岁啊!你马上送我回家!马上!”

表哥吓得脸兜着不敢吭声。

我的妹妹走上去捏着香香的领角,说:“表嫂别哭了。"香香甩了一下胳膊肘尖声呵斥:“谁是你嫂子!”吓得妹妹后退一步躲到母亲身后。

好好的一场喜事突然变成一场不可收拾的场面,大舅舅母吓得也不敢上前劝说,只是傻呆地垂手站立着。他们想着这事明天一传出去,丢人不说,以后就没脸见人了。

舅母急中生智,她赶紧跑去叫来喝得醉熏熏的老村长解围。

村长拿出权势的架子,神情庄重地弯下腰劝解香香:“闺女,成份不重要,年龄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人品。卫子老实能干,脾气又好,你呀选了他算是选对了。人光长相好又不能当饭吃,是不是?再说,他爹妈一对老好人,从来没跟别人红过脸。听你叔我的话,跟了他们,日子一定会好过的。有我给你做主,卫子要是敢动你一指头,我就吓酥他!听见了吗?”

卫子用手搔搔了头发,眨眨眼晴笑着回答:"听见了。"

这时候,我的母亲、大舅、舅母还有表姐、二舅母都过来拉她劝她,她才消了气。他们千道歉,万抚许,香香才被架进屋里。后来,大家也都散去了。 

一切重归平静。夜深了,香香也在洞房休息了。大舅和舅母对他们不放心,就一边一个将耳朵贴近红布门帘,听听有什么动静。

“香香,都是我不好,不该瞒你。”

“骗子!明天送我回家。”

“难道地主成份就不是人?好了,睡吧。"

“你自己睡去吧!我要在这里坐一夜。”

昏暗的煤油灯光熄了,屋里一片黑暗。大舅舅母蹑手蹑脚地退回西房里。刚一躺下,忽然从东房传来撕扯衣服声响,接着又听到模糊不清的哼咛声。

“来吧,香香,急死人了……”

“别踫我!我要喊人啦!”

“喊也不行,过来!”

“不要!不要!救……”像是用什么堵住了嘴巴。

灯光又亮了。静了一会,又熄了。如此几次三番,折腾到后半夜。表哥忍不住动怒了。

“不想过是吧?那好,这里有绳子、农药,上吊喝药随便!大家都不活了!”

香香大概被镇住了,她委屈得低声抽泣。

灯又吹灭了。这次床上响起吱吱扭扭的声响,继而传出翻滚捶打的响动,后来又传出一声衣服扯裂的喇啦声……一夜翻江倒海,电闪雷鸣。看窗外,天色微明了。大舅舅母吓得大气不敢出,他们把门反锁住,生怕半夜里香香逃跑了。

天一亮,舅母就打开门跑到二舅家,对母亲哭诉:“过不成啊!啊呀呀,你不知道昨夜里她闹得多厉害,连卫子的裤衩都撕烂了……"她摇摇头,眼里全是泪水。

母亲拉住她的手宽慰她说:“别着急,慢慢来。等年底生了孩子就好了。”

香香受到欺骗,本想跟着吴老三的儿媳妇趁上街赶集逃跑,但看他们一家待她捧到天上,白米白面留给她吃,而他们却吃着窝窝头;卫子对他百依百顺,极尽温柔,想到回四川老家还是过着饿肚子的苦难生活,又想想自己已失去贞操,思前想后,心一软,渐渐打消了逃走的念头。

半月后他们和好了。夜里,几个捣蛋的小孩子趴在窗台上用木棍挑开窗帘听房;里面传来他俩打情骂俏、哈哈大笑的声音。白天,人们下地干活路过他们家院子时,总要注目一下,发见绳子上天天晾着一红一蓝两个小裤衩。他们心照不宣的会心一笑走开了。

半年后,香香肚子就撅起来了。到年底生下一个胖小子。一家人乐坏了。

舅母背地里暗暗告诫表哥,大满月里可不兴……尽管他们做事小心翼翼,但还是失败了,香香又怀上了二胎。虽然他们想去医院做掉,但大舅舅母不同意,他们认为多子多褔。

一下添了两张嘴,日子一下窘迫起来,他们拿不出白米白面供养她们娘俩。舅母又不会过日子,迷信神鬼,将家庭兴旺寄托神灵,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程度。每隔三五天,她都要去赶集买香裱刀头(猪肉),大清早跑到四里外的一座破庙里,打跪瞌头,祈求祖师命保佑全家。因此没少挨大舅的拳脚。自从香香一进门,虽然舅母仍没改掉老毛病,但们再也不敢当着她的面争吵了。大舅只是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咬牙切齿暗跺脚。

香香的肚子又大起来,一人养俩孩子,尽管表哥干方百计逮鱼,网野兔,甚正捉田鼠给她吃,但她还是瘦得黄皮寡瘦。

春天来了,面缸空了,窖里的红薯只剩些筋筋叉叉,看看田里的麦子离收割还有一个半月。去表姐家扛回一袋小麦,就是喝面汤也顶多撑上半个月。他们心里煎熬发愁。想着再求助我们家(每年母亲都补贴他们粮食)。

四月初的一天中午,大舅母领着香香站在了我们的家门口,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母亲看着满脸皱纹里藏满烟灰的舅母和饿得只剩下两只眼晴大的香香,心疼得急忙拉他们进屋坐下。她赶紧走进厨房,拿出过年时亲戚间来回转送的一块腊肉,剁成肉馅,包了一拍子饺子。饺子煮熟后,母亲给他们一人盛了一大碗。香香狼吞虎咽地吃了三大碗,舅母吃了两大碗。她们确实饿坏了。我吃惊得睁大眼晴,担心她们会撑死。而就在这时,舅母忍不住放了一个响屁,妹妹捂住鼻子笑着跑出门外;父亲装着一个劲地用力擤鼻涕子;母亲尴尬地朝父亲瞪了眼。临走时,母亲送了她们一挑子红薯干。气得我妹妹当面就翻眼说:“都给了她们,我们吃什么?”

他们终于渡过饥荒。到秋天,香香又生下个男孩子。大约过了三年,大集体解散,家家户户都分到责任田,人们的积极性一下调动起来,庄稼又施用了高效化肥,当年粮食产量翻一倍。人们彻底丢掉了"红薯粥,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的主食,吃上了渴望梦想的白蒸馍。香香也白胖了;表哥脸也黑中透红;大舅和舅母看着两个蹦蹦跳跳的小孙子,眼角嘴角边有了笑影。最让他们舒心的是压在头上的那顶地主成分的大帽子终于摘掉取消了,他们与众乡亲可以平起平坐了。

又到了丰收的麦忙季节。香香凭着从小在家磨练成的结实体质,丢了笆子弄扫帚,从早忙到晚也不知累。她手挽着箩筐结伙搭伴到河边田埂割草,回家喂猪喂牛喂羊。又跑到土场上帮表哥整理打麦场;她和他一边一个抓住一根木棍,曳起石磙转圈圈,将土场碾压得溜光。她的身体内充满了无穷无尽的能量。她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劳动劳动,只有劳动才能富裕。她暗下决心,即使砸锅卖铁一定要让两个孩子考上大学,跳出农门,不让他们走她的老路,为她争光,为卫家光宗耀祖。

过麦季就是一场速决战。七八天内就要将麦子从地里割掉,垛到场里,不分昼夜脱粒,然后翻晒,拉回家,抗到屋里。农谚有“七成收,八成丢;小心买卖,谨慎庄稼。"的说法。而这一年里却偏偏遇上了大雨。

那天三点多钟,他们一家就起床了,安排好孩子,一家人带着饭菜茶水来到地头。卫带队,香香随后,大舅舅母在后,排成燕子形,像收割机一样将一大片麦子放倒。

午后天气骤变,狂风卷着阴森森的乌云呼啸而来,树木在拼命摇摆,蚕豆大的雨点砸向地面,溅起地上的尘土,闻到了雨腥气。

他们要抢在雨前头把麦子运到场里。香香又是捆又是装车,大舅在前头牵着牛,表哥架着车把,舅母在后用力推。就这样一车又一车将地里的麦捆运到场里。

麦场上,表哥站在垛上,香香手持谷叉将一个个麦捆甩向垛顶。他们配合默契,刚把麦垛堆好,瓢泼大雨就冲下来了。

好在雨过天晴。第二天夜里他们找来脱粒机,又找来几个合伙的帮手,用了三个小时,将十亩地的麦子脱完。望着一大堆比过去一个生产队还多的小山似的金黄的麦堆,人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万分惊喜。而他们也在满场的灰尘中呛得够呛,鼻孔、嗓子里全是黑泥,一个个成了非洲黑鬼。

这场大雨和打麦,使表哥落下了肺疯根。以后的几年里,他气喘咳嗽,人越来越消瘦了,在城里人的眼里,他已成了七十岁的老头子了。与香香那芳华正茂的美丽脸蛋一比,简直是父女一双。然而香香却不嫌弃他,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心疼他,怕他死去,自己守寡。她感觉他们已经融为一体,不可分开了。每天早上她给他炖上一碗雪梨鸡蛋糕,重活也不让他干。到了第五个年头,他的肺病居然奇迹般的好了。

表哥农闲时到城里建筑队打工,香香在家喂了一群羊,三头牛,五头猪,还有一群鸡鸭鹅。过了两个年头,他们拆了老屋,盖起了三层小洋楼。日子过得顺风顺水,一家人和和睦睦。香香心情好得很,走路都唱起了山歌。大舅舅母逢人便夸,还拿出香香年轻时候的照片给他们看。

美中不足的是他们缺少一个女儿。其间香香不想生流过三回产。后来国家推行计划生育,尽管他们想躲避,但严厉的政策吓得他们恐慌不安,最后是胳膊扭不过大腿,表哥用平板车拉她去县城做了结扎手术。

卫家村已经成了香香心中的家,她已经不想娘家了,父母兄妹的感情已经转移到卫子和两个儿子身上了。十年间她只回过一趟娘家。

很快又过了十年,一天,香香突然收到一封家信,说母亲病危,她立即撂下一堆活,赶回娘家去了。

她一去就住了两个月,也没写信,表哥心里有些慌了。后来她来信了,信上写道:卫子,丰都现在已发展成旅游城市,我哥哥在重庆做生意,妹妹嫁给县城一个开发商老板,他们说父母没人照顾,想叫我留在家里。我也不想回去了。这里实在发展得太快,比河南强多了…… 

表哥没看下去,他身子一软,顿时瘫坐在椅子上,哭了。大舅舅母听到消息,吓得脸色发白,他们急忙摧促他赶紧把香香叫回来。

几天后,香香跟着表哥回来了。她用手指戳着他的额头笑着说:“傻瓜,你骗过我,我也要骗骗你!我能舍了你和两个孩子。”

于时他们俩快乐地笑了。自此以后,他们的感情变得牢不可破。

三十年一晃过去了。如今,他们的两个儿子都已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广州,而且都已结婚生子。大舅舅母身子骨依然结实。他们把土地租给了别人种,留下一点给父母种些瓜果蔬菜。他俩像候鸟一样,夏天飞到北方,冬天飞到南方,帮儿子们带孩子,到公园里转悠,看看没见过的树木,闻闻没见过的花朵,听听鸟儿喳喳的叫声。有时想家了就回到老家,住上半月一月,到田里走走,回忆曾经的辛苦劳作,还有两人在一起的甜蜜时光。那时,香香会转过身,对着表哥浑浊的眼睛说:“我这一生啊,什么都经历了,罪也受过,福也享过,没看过的也都看了,没吃过的也都吃过了。女人啊,就是菜籽命,落到那里就在那里生根结果。现在我也满足了。什么也不想了。你死在我前头,我死后会埋在你身边。死鬼!这辈子注定跟你一辈子。”

说完她天真地笑了,他也笑了。微风吹乱他们花白的头发。在蓝天绿地的背景上,他们在人世间留下了一幅最美的画面。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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