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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 梅丨那村,那人,那时光

 读在现场 2020-11-17

十四岁那年,父亲在抽打了我整整一天后,在母亲和奶奶的哀求和哭泣声中,无奈地放下了高举的皮鞭,然后无助的蹲在墙角,一袋一袋的抽着闷烟。我分明看到了他红红的眼睛里噙着泪花,以至于多年后想起当时的情景,想起父亲的含泪的眼眸,我的心都会不由自主的抽着疼。原本父亲对我上学是抱有极大希望的,他认为自己因为家里穷,没机会上学,就想通过让自己的孩子读书识字来弥补自己的缺憾。

母亲有一个听来让人觉得好笑的愿望:村支书的儿子在县城烟厂上班,每次回家,邻居们都谄媚似的和他打招呼,问他“啥时候回来的”。母亲说,她就盼着她的孩子也能走出农村,让婶子大娘们问一声“啥时候回来的”。我脑子灵光,哥哥木讷,正所谓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我越来越厌恶上学,成绩越来越不好,我觉得那老师特别讨厌,他那双总像没睡醒一样的眼睛就盯着我一个人看,揪耳朵,打手心,到家里告状,成了我的家常便饭,那简陋的教室对我如同牢狱一般,人坐在教室,心却飞到河里摸鱼,飞到树上掏鸟窝,经过半年的抗争,我终于没有屈服于父亲的皮鞭,拿奶奶的话说:“不上就不上吧,你总不能把他打死吧?”

邻村有个父亲的姑表兄弟,是方圆几里闻名的木匠,那时谁家姑娘出嫁、儿子结婚做嫁妆,盖房子垒屋子都离不了木工,表叔也就格外吃香。奶奶说:“要不是会这个手艺,他长成那样,怎会说到那样又白又胖的媳妇?”在我的记忆中,有个叫密县的小县城非常神秘,由于那里盛产原煤,相比其他地方都富裕,做家具房料的也多,工钱也相对高一点,表叔就在那里长期做活,“挣大钱”。表叔牵挂家里的两个孩子还有白胖的表婶,隔三差五的从密县回来探家。父亲和母亲合计就着让我给表叔学徒,说是木业活是个好营生,冬天可以在屋里做,夏天可以在树阴下做,还吃喝不愁。于是,也不管我是否愿意,趁表叔回来的时候,带上厚礼去央求表叔,让他收我为徒,我那时只想,只要不上学,干啥都行

那是在一个初夏的早上,天还没亮,我就在父亲的催促和母亲的叮咛声中起床,带上母亲为我准备好的换洗衣服和路上吃的干粮,趟着露水早早来到表叔家的门口,大概等了一个多小时的光景,屋里传来表叔咳嗽的声音,我知道他起床了,表叔是个极严肃的人,看到我只说了声“来了,走吧”就再也没话,

我第一次离开家出远门,看什么都觉得新鲜,走路也不觉得累,我们步行来到了离家三十多公里的郸城,又乘坐拉煤的小火车,经过了不知多长时间来到了密县表叔干活的人家。这里虽然说也是农村,比起我们那里还是相当富裕的,有少数人家还住上了新瓦房,由于在这里干活时间久了,村里人都客气地给表叔打着招呼,东家是一个三口之家,慈眉善目的老两口和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闺女,那女孩很是耐看,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很深的双眼皮.一对像黑葡萄一样的眼珠,像会说话一样,显得灵动娇媚。

东家简单给弄点吃的,天也渐渐黑了,今天的活是做不了了,表叔让我早点睡,天明要早点干活呢,我就给表叔打个通铺,由于太累的缘故,不一会就沉沉地睡去,

“起来起来了”表叔喊我的时候,已经天大亮了,我还在做着梦呢!

只见表叔点上烟,把一块木板固定在凳子上,先是用墨斗挂线,打上记号后开始用刨子刮,一前一后,刷刷刷,不一会的功夫,板子被刮的光光滑滑的,地上也铺满了一卷一卷的刨花,我只能看着表叔一个人忙活,偶尔给他递一下工具,或点上一根烟,我不敢多话,总觉得他一副苦瓜脸上隐藏着什么不愉快,生怕一触即发,只能乖乖的被他使唤着,“吃饭了”一声银铃般的声音飘来,那个好看的小姑娘就来到了我们面前,“好嘞,梅子,我们马上就好了”,叫梅子的小姑娘答应着,甩着两条毛茸茸小辫走远了,不知怎么了,我不由自主目送她好远,只到表叔喊我,我竟然偷偷的红了脸,我是讨厌女孩的呀,和我同桌的那个叫秀英的女生敢越我雷池半步,我每次都把她打哭,还有家里那俩讨厌的妹妹,动了我的东西我也会对她们毫不留情,居然看到这个叫梅子的丫头第一次有了羞怯的感觉。

管她呢,正是长个子的我早就饿的肚子咕咕叫了,东家大婶端过来四个菜,一盘煎豆腐,一盘芹菜,一碟酱豆,一盘五花肉炒蒜薹,那时候,七几年,家里还很困难,我家里还都吃着杂面馒头,吃肉,也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有口福,东家大叔和蔼的对我说“饿了吧?孩子,快吃吧”我点点头,拿起筷子就奔那盘肉下去了,只听砰的一声,表叔的筷子就重重地敲在我的手背上,压低了声音说“酱豆好吃”顿时,手上脸上都觉得火辣辣的疼,与其这一筷子打在我的手上不如说打在我的脸上和心上,我羞愤的低下头,东家大婶赶紧圆场说“吃菜吃菜”我尴尬的克制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想想自己的选择,又想想爹娘期盼的眼神,机械的嚼着大婶递过来的馒头,心里恨极了这个不通人性的师傅,后来,晚上的时候,表叔给我说起这件事来,他说,东家其实也不容易,家底都很薄,做出来一个荤菜,实际上也是摆摆样子,你若是不懂事,上来就把它吃了,东家会为难或不高兴,再说,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师傅没动筷吃哪个菜,做徒弟的是断不能开吃的,唉,没出过家门的我,哪知道这些规矩啊!

转眼十多天的时间过去了,我仍是给表叔打打下手,能帮的最多的也就是帮他拉拉锯,因为拉锯是两个人配合起来干的活,只是个力气活,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真的在学手艺了,这期间,那个叫梅子的女孩也和我渐渐熟悉起来,聊天中知道了我俩同年,她比我大半岁,还开玩笑的要我喊她梅子姐。

晚上睡觉的时候,表叔告诉我,明天梅子家的活就结束了,他又接了也是这个村上的活计,鼓励又要个把月干,不知为什么,听了表叔的话心里竟有了丝淡淡的惆怅,竟觉得这里吃住都已习惯了,到了那一家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第二天,我和表叔招呼着把做木工的工具搬到了新东家家里,这家是大户人家,上有老下有小,家里有一对孪生兄弟,金龙,玉龙,还有两个妹妹,兄弟俩年龄和我相仿,论起来比我小两岁,也许是他们生活比较好,营养跟得上,看起来比我高好多,由于他家里人口多,表叔住的小床铺太挤,就安排我白天干活,晚上给金龙家隔壁的老巧爷住,老巧爷七十多岁的样子,瘦瘦的,看起来很精神,长胡子白了一半,头发倒是雪白的,有点仙风道骨的感觉,据说他一辈子没讨老婆,全村老少都称呼他老巧爷,同龄的孩子总是熟悉的快一些,晚上没有了表叔的约束,我倒是快活的,金龙兄弟俩天天到巧爷家找我玩,我们听老巧爷讲八国联军的故事,跑到村子里的打麦场上装模做样的学别人练武术,偶尔,梅子也会过来,只是待的时间不长,听听我们说话,抿嘴笑笑,很文静的样子。

渐渐的,师傅开始教我一些技术活了,他画好线的木料让我照着线把它劈开,那一天,阴沉沉的,表叔吩咐我把木材上的一些棱角先用大斧头砍去,我不知道是走了神,还是用力过猛,一斧头下去,斧头不偏不倚的砍在自己的小腿上,一阵巨疼,接着是麻木,就只见鲜血顺着裤子淌,我整个人吓傻了,坐在地上,边哭边捂住伤口,表叔顾不得责骂,拉起东家的架车把我送到了村头的卫生所,医生很不熟练的打开我的裤脚,给表叔说,伤口很深,有没有伤到骨头要到县城大医院拍片子,表叔懊恼的看着我,我小心的挪动一下小腿,对表叔说,应该不会伤到骨头吧,伤到骨头腿怎么还会动?表叔说,那就麻烦医生给包扎一下,先养两天再说吧,说是包扎,只是撒了一瓶我不知道名字的白色药面而已,一个像小孩嘴巴一样的口子,恐怖的张在那里,我自己都不敢看

接下来的几天,表叔决定送我回家养伤,因为伤口太深,一动就会流血,只能先养几天再说了,我每天白天就坐在老巧爷的院子里,老巧爷不在的时候陪伴我的只有他家的大黄狗,放学的时间,金龙弟兄俩会来看我,梅子也来,只是怯怯的,有点惊恐的样子,有时候还给我带来她妈妈煮的鸡蛋,或是地里摘来的野果,一个人的时候,我就望着天上的云彩发呆,看那朵刚刚还像一匹骏马的云,慢慢变成一只报晓的雄鸡,看鸟儿掠过树梢,飞向蓝天,这空旷的院落,没有温情的表叔,让我更是思念我的家,我的爹娘。五六天后,稍有好转,至少动的时候不会流血了,表叔准备带我回家了,走的时候金龙玉龙,老巧爷都送我们到村头,看着依依不舍的小伙伴,我心里竟有了一丝酸楚,一丝留恋,一路上不停的再想,我还来这里吗?梅子怎么没来送我呢?我还会再见到她吗?

回到家,看到爹娘的那一刹那,想想离开家这段时间的艰辛,瞬间泪如泉涌,我大声叫着“哪里都不去了,我还要上学”,娘和奶奶都哭了,只有爹笑了。

后来,努力求学,结婚生子,多年后,每看到腿上那条疤就会给家人说起那段学徒的经历,许是年岁见长吧,容易怀旧,这几年,经常做梦,梦到那个村庄,梦到热心的小伙伴,还是小时候的样子,每次给妻说起,她总笑着说:“实在想就去呗,多大个事,你是想你那个梅子姐了吧?”

是啊,那个和蔼可亲的老巧爷还健在吗?金龙玉龙都生活的怎样?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做了外公?善良的梅子,你又嫁向了何方?你的眼神是否还那么明亮?唉!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不知你们可曾记得,当初,那个异乡的少年,在你们的家乡,学艺,成长,哭过,笑过,伤过,痛过,还在那里情窦初开,三十多年的光景不曾淡忘,那村,那人,那时光,都在我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作 者 简 介

赵梅,1968年生,河南,郸城县人,河南人在温州,B超医生,喜欢用文字记录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自媒体行走作家联盟成员,《行参菩提》签约作家,一个年过半百仍有梦的大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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