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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王教科书

 独屋王 2020-12-07
《郑伯克段于鄢》是《左传》里第一篇记载历史重大事件的文章。作者挑选它开篇,显然是经过慎重考虑和精心安排的,是对其赋予了极其重大和深远意义的。把《左传》写成一本什么类型的历史书,它将来起的作用是什么,想要达到什么目的,都隐含在这第一篇文章中。
    后世的学者也均具慧眼,历代的古文选本,都少不了这篇文章,而且都把它放在首篇。但他们都是从文学艺术的角度去选评的,都认为是文章写得如何好,叙事如何精练,刻画人物如何细腻准确。都没有从政治的角度去探究。因此他们对事件及人物的评价是有失偏颇的。
    如果从政治的角度去探究,我认为,作者之所以如此慎重地安排和写作这篇文章,是要给后世的君王们写一本如何执政的教科书。之所以放在首篇,是好引起君王们的重视。之所以如此精心地描写,是要把郑庄公的执政艺术充分地展现出来,好教君王们揣摩和学习。
    作为君王,怎样执政,怎样治权,怎样治人,怎样治事等等,作者都进行了透彻的讲解和分析。
    文章一开篇便围绕领导权展开。武姜由于生大儿子时难产而厌恶大儿子,喜欢小儿子,想把君位传给小儿子。要知道,历代的规矩,君位是传长不传幼的。明知是规矩,可武姜就是要破坏,可见这个女人是多么偏执。文中用了一个“亟请于武公”,就是多次、不断的在武公面前纠缠,可见这个女人是多么顽固,似有她想办的事办不成就不肯罢休的架式。“公弗许”,是武公作为国君和丈夫的双重权威能镇住她,才使她的主意落了空。大儿子接了国君的位子,她是一万个的不高兴,一定要想办法把君位夺过来给小儿子。
    庄公就是在这样一种恶劣的环境下走上执政之路的。面对一个偏执、顽固、非把自已搞下去不可的母亲,庄公不仅没有他父亲武公那样的的双重权威,而且按照古代百事孝为先的传统,庄公只能处处顺从、礼让他的母亲。母亲说什么是什么,不得违抗。如果这样下去,庄公的君位迟早会失去。既要保住自己的权力地位,又想保住母子、兄弟亲情,庄公必须发挥高超的政治智慧,才能处理好这一重大问题。
    作为政治家的庄公是十分清醒和高明的。他制定的战略是:在绝对保住自己的国家、君位、权力的前提下,保住母子、兄弟亲情。国家君权第一,亲情第二。两者不可兼得时,只能弃亲情,决又能弃国家君权。这就为后世君王们如何执政、如何处理重大政治问题确立了战略选择原则。
    庄公一即位,他母亲的第一个要求就來了。要把“制”这个地方封给小儿子。庄公迅速分析了此要求的意义和他母亲的策略:占据险要位置逐步积蓄力量,最后武装夺取君位。庄公面对母亲的第一个要求,不答应是非常不好的,一是母亲不高兴,二是臣民会说自己不孝顺;答应了对自己是有大害的,是把弟弟往危险的路上送,为国家埋下动乱的隐患,处理不当就会丧失自己的领导权。庄公权衡再三,还是勇敢地拒绝了母亲的第一个要求。说:“制,岩邑也,虢叔死焉。”意思是:制是个险要的地方,以前的虢叔就是在那儿丧命的。让段住在那儿不是把他往死的路上送吗?后世的评论者说,庄公早就蓄有杀段之心,这是不对的。如果庄公有杀段之心,就应该顺从答应母亲。这样既讨了母亲的欢心,又把段往死的路上推了一步,一箭双鵰,何乐而不为呢?又有评论者说制太险要了,答应了就制服不了段了,所以庄公拒绝。这种说法也是站不住脚的。既有心杀段,庄公就会制造各种机会,不会等到段到了制地后,发展起来有了力量才动手。庄公是怕断了手足之情,才硬着头皮拒绝了母亲第一次要求。又生怕母亲生气怪罪,所以赶紧接着说了一句,“佗邑唯命”。从庄公诚惶诚恐的语气中,我们可以认为,庄公绝没有杀弟之心。从最后的结局看,庄公也只是赶走了段,并没有杀段,“书”记载的也不是“杀段于鄢”,而是“克段于鄢”。克,是制止、制服的意思。所以说庄公没有杀段之心。《古文观止》的编者认为庄公毒甚,处处险蓄杀心,是不对的。
    庄公“佗邑唯命”一出口,这可被他刁钻的母亲抓住了,再提什么要求庄公也不能拒绝了。她就来了个狮子大张口,要把京这个地方封给小儿子。京是个什么地方呢?据祭仲的说法,京是仅次于国都的大城,按祖制是不能封给段的,给了段,庄公将受到威胁。庄公也十分清楚这一点,但他不能听祭仲的。如果那样,庄公就会违背做君主的一个处事原则:诚信。君王应是一言九鼎,说一不二。怎么能在允诺了“
邑唯命”后,又不答应母亲的要求呢?即便是庄公拿大臣的意见来堵母亲的嘴,他母亲那么刁蛮,一定会抓住庄公的话不依不挠的。所以庄公对祭仲说:“姜氏欲之,焉辟害。”意思是:我母亲要这样,这个祸根在我母亲那里,又怎么能避开呢?称姜氏而不称母亲,可见庄公是又气愤,又无可奈何。不管祭仲说得如何严重,庄公也只能是听天由命:“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寄希望于母亲和弟弟不要做对不起自己的事情。《古文观止》的编者说祭仲是梦中人,不明庄公的心思,又说庄公之心愈毒甚,意在杀段,才允居京,显然是陋人的见识。编者的意见是在此时就应该制止,不让段居京,才是爱段。如果那样的话,庄公就会处于不信不爱又无理的境地。答应了,对事是信,对母是孝,对弟是爱----我有国,也分了一个大城给弟,庄公理占尽。如果到此为止,母亲和段安分守己,好好过日子,那庄公处理此事就十全十美了,不至于引来后世那么多的误解。庄公就会是一个又孝又爱又信又高明的政治家了。
    然而,他母亲和弟弟本来是蓄意而为,又怎么会按照庄公的想法去做呢?一到京地就开始抢占庄公的地盘。段首先是将西部和北部的地方弍于己,即庄公在管他也要管。大臣子封向庄公建言,国家的土地不能两个人管,这样老百姓不知听谁的。要么给予他,要么除掉他。子封对问题看得准,但处置的办法不妥。庄公怎么处理呢?给段,削弱了自己的力量,绝对不行;不给,除之,理由又不充分,不能说弟弟帮哥哥管了一下偏远的地方就要除掉他,从道理上说难占住脚;如果进行规劝,必会引起母亲和弟弟的不满,争论起来对自已不利,别人又会说我不孝不爱,为点小事伤亲情,只能忍。所以庄公说不用去除他,如果段继续做对不起我的事,祸害会自然落到他身上。后世的评论家说庄公“毒甚”,纵容弟段,这也是不对的。如到此为止段再不做对不起哥哥的事情,那后世就会认为庄公宽容大度,为君为兄都做得好。
    可是段和他母亲把庄公的宽容当成软弱好欺,以为庄公是个糊涂虫,识不破他们的阴谋,所以变本加厉,明目张胆地大干起来了。当段把弍于已的地方公开占为已有时,子封又进言:再有理由除段了吧,土地多了,百姓就会拥护,百姓一拥护,就更难除了。庄公还是觉得理由不充分。无非是一块地吗,兄弟俩为争一块地闹得要你死我活,在老娘那儿怎么说呢?他老娘肯定为着弟。老娘一为着弟,发起怒来,别人还是会说庄公不孝不爱,庄公还是处于无理的境地。不仅不能除段,就连劝阻几句都易引起误解。
    只有到段要动手了,他老娘也帮忙作内应了,一切都是明刀明枪杀将来了之时,庄公这时才有理由除段了,这时才敢责怪他母亲了。这时庄公怎么做都不过分,都不失理,都没有人说他不孝不爱。即便是杀了段,杀了他母亲,也没有任何人说庄公的不是。毕竟庄公是一位高明的政治家,他既没有杀段,更没有杀母亲,只是把段赶走了,把他母亲安置在一个远离自己的地方。以示恨他,发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至此,《左传》的作者为我们塑造了一位有主见,懂战略策略,临事不乱,处事有理有利有节,精明果敢的君王形象。像这样一场祸根在母亲,对手又是亲弟弟,母弟联手比自已有多重优势的权力大争斗中,庄公都能够稳操胜券,取得最后的胜利,还有什么样的险阻不能克服,还有什么样的敌人不能战胜呢?庄公真是我国历史上一位绝无仅有、了不起的大政治家。他要是一个大国的领导人,不知要干出多么惊天动地的大功业。如果像后世的评论者说的那样,作者是想把庄公塑造成一个阴险、狠毒、志在杀段的残暴君王的话,作者就不会接着写庄公后悔,想见其母,又想不出办法的焦虑情形。
    作为一位君王,要反悔自已说过的话,要改变先前的决策怎么处理呢?这就是左传的作者要告诉君王们的又一条执政原则。作者并不是为了表明庄公以前恶毒,现在忽然天良发现,才塑造“隧道见母”这一情节的,而是要告诉君王们
悔,改变决策的原则:君王一言九鼎,出言要有理,反悔、改变也不能背理。背理的事,一点都不能干,干了就会失去威信,干了就会失去民心,干了就会众叛亲离,就会被人说成是背信弃义,出尔反尔,翻云覆雨的卑鄙小人。
    庄公对母亲发的誓是“不及黄泉,无相见也。”黄泉在地下,人只有死了才埋在地下,所以把死说成是入黄泉。本意是只有死了再见母亲。现在要反悔,想见母亲,但是都没死呀!怎么能相见呢?见了不就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吗?真是焦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怎么办呢?作者安排了一个聪明的颖考叔来给庄公想了一个高明的策略:挖个见泉水的地道,地道内不就是黄泉了吗?在地道内见母,不就是黄泉相见吗?又有谁能说不是黄泉相见呢?又有谁能说你庄公违背了誓言呢?如果作者塑造的庄公的誓言是“死了才相见”,那就没有任何策略化解了。用“不及黄泉”作誓言,显然是作者巧妙设计的。所以说,作者塑造“隧道见母”这一情节,不是为了修复庄公的残暴形象,而是要教导后世的君王处理反悔和改变决策这种事情的原则和策略。

    《郑伯克段于鄢》以“初”字开头,故事最后又以“初”字结尾。历代的评论家们都认为:这是作者的一种笔法,如同《三国演义》以词起,以词结的手法一样,仅是为了“前后照应”,没有什么深意。我反复揣摩认为:这“初”字不仅仅是为了照应,而是一种“春秋笔法”,是有深刻的褒贬含意的。

    文中,“初”是个什么状态呢?应是姜氏只生了大儿子的时侯,才叫“初”。这以后又生了小儿子,叫“以后”,就不能视为“初”了。开头的“初”,是小儿子还没有出生之前。最后的“遂为母子如初”的“初”,是小儿子被赶走之后。所以说,文中“初”的状态,应是没有小儿子的时候。意即造成庄公母子成仇的祸根,是小儿子。庄公虽是难产,姜氏只是恶他,不致于要消灭他。如果没有小儿子,庄公母子就会永远是“如初”的状态。这就是在贬斥小儿子,说“段不弟,故不称弟”,全都怪小儿子。丝毫没有指责庄公“阴险”、“毒辣”、“狡诈”的意思,进而似在褒奖庄公,事做得对,处理得好,既占了理,还能尽孝,又回到“母子如初”的状态,值得欣慰。

    由此可见,后世的评论者给予庄公“虚伪”、“暴虐”等等的评价,是与作者的本意背道而驰的。

    至此,《左传》的作者为后世的君王们塑造了一个鲜活的、正在执政的君王形象。他的执政理念是:一、处理任何事务必须国家利益第一。在封建时代国家都是君王的,也可以说君王利益第一。二、处理任何事务必须精心制订战略和策略。三、处理任何事务必须有理、有据、有利、有节。四、反悔或改变自己的决策决不能背理,必须制定巧妙策略。
    可以说,庄公以后的历代君王,大多是在《郑伯克段于鄢》这篇教科书的薰陶下成长起来的。纵观历史上有成就的君王,他们基本上是按照庄公的套路来理政和处事的。这样做,国家就强大,政权就巩固,君王本人就保全。不懂得这样做,轻的一事无成,大权旁落;重的亡身、亡家、亡国。


                                                                     二零零九年七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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