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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三传研究初集》序言

 星河岁月 2020-12-16
序一

赵生群

《春秋》为孔子得意之作。笔削褒贬,皆出己意。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春秋》微言奥旨,先以口说流行,而七十子之徒言人人殊,以失其真,至于汉代,有《公羊》、《穀梁》及邹、夹之传,盖其中翘楚也。而四家之中,邹氏无师,夹氏未有书。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左传》、《公羊》、《穀梁》实为治经之津梁,《春秋》之管钥,而三传皆专门之学,治之实难。

苏芃君本科就读于南京师范大学古典文献学专业,复从余读研,硕士论文以《春秋左传》校读为题,此后对《春秋》三传续有关注,积久而成此书。

《〈春秋〉三传研究初集》(以下简称《初集》)收文一十有五,皆与《春秋》经传有关。《初集》特点有二:一是关注文本校勘、训诂;二是重视宋前古写本、古注、类书以及各类出土文献之利用。

苏芃君治学兴趣广泛,根柢深厚,《初集》综合运用文字、音韵、训诂、语法、词汇、历史、地理、版本校勘等各种知识,多方网罗资料,参考各家之说及相关研究文献,于文本校勘、句读、注释、辑佚、古书流变诸方面新见迭出,多所发明。

△法藏敦煌文献《春秋正义》P.3634V(局部)

隐公元年《左传》郑庄公对颍考叔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前人多以“繄我独无”为句。苏君参考江藩、阮元、段玉裁各家之说,通过对《左传》“繄”字的排比分析,认为此处当属上读。进而列举大量出土文献,以为“繄”之本字当为“殹”,其语法作用类似于“也”,为句末语气词。说甚允当。

僖公十九年《左传》:“宋人围曹,讨不服也。子鱼言于宋公曰:‘文王闻崇德乱而伐之,军三旬而不降。退修教而复伐之,因垒而降……今君德无乃犹有所阙,而以伐人,若之何?盍姑内省德乎!无阙而后动。’”苏君结合传世文献和银雀山出土简本《尉缭子》、马王堆出土帛书《周易》、《老子》证成“内”为“退”之借字。

文公十八年《左传》:“少皞氏有不才子,毁信废忠,崇饰恶言,靖谮庸回,服谗蒐慝,以诬盛德,天下之民谓之‘穷奇’。”其中“服谗蒐慝”一句,多有歧解。苏君据原本《玉篇》残卷“廋”字下引作“服谗廋匿”、《文选·广绝交论》李善注引作“伏谗蒐慝”,谓“服”、“蒐”皆隐藏之义,“服谗蒐慝”意为“隐藏奸邪之人”,与“掩义隐贼”同义。

成公十五年《公羊传》:“自是走之齐。鲁人徐丧归父之无后也。”何休注:“徐者,皆之辞也。关东语。”原本《玉篇》卷九食部“馀”字条引《公羊传》“徐”作“馀”,又《广雅·释诂三》:“馀,皆也。”苏君据《玉篇》引文,以为今本《公羊传》之“徐”字,原当作“馀”。其言有据。

定公四年《左传》:“郧公辛之弟怀将弑王,曰:‘平王杀吾父,我杀其子,不亦可乎?’辛曰:‘君讨臣,谁敢雠之?君命,天也。若死天命,将谁雠?’”苏君据《集韵》、《类篇》,比照《国语·楚语下》互见段落,以为此处“讨”当为诛杀之义。先秦经典训释,焦点往往在疑难字词,实则常用字词之词义也亟需落实,此即一例。

《初集》此类考证尚多,不一一列举。

《初集》文献考证,追寻本源,穷其流变,立论确凿,多所创获,《竹添光鸿〈左氏会笺〉误引〈说文〉“歃”字释义考原》一篇,令人击节。此外,《〈左传〉“昌歜”补正》、《“叔誉”发疑》、《隐义:一种消失的古籍形制》诸文,深入缜密,多发前人之所未发。

儒家经典汉代已经立于学官,铭勒碑石,后世承绍,文本面貌变化不大,至于宋,刊椠雕版,经典文字益复稳定,故而研究儒家经典之文本,宋前文献尤须重视。《初集》论及《春秋》经传相关问题,举凡古写本(如原本《玉篇》残卷、玄应《一切经音义》写卷、敦煌残卷、日本旧抄本等)、古注(如《文选》李善注、《史记》三家注等)、石刻资料,上溯简帛文献、甲金文献,悉心参酌,视野开阔、精思纤密,有足称者。

昭公四年《左传》:“初,穆子去叔孙氏,及庚宗,遇妇人,使私为食而宿焉。问其行,告之故,哭而送之。适齐,娶于国氏,生孟丙、仲壬。梦天压己,弗胜,顾而见人,黑而上偻,深目而豭喙,号之曰:‘牛!助余!’乃胜之。旦而皆召其徒,无之。”文中“旦而皆召其徒”之“召”,现存《左传》各本皆同,历代学者多随文释义。原本《玉篇》古写本“占”字条下云:“《左氏传》:‘旦而皆占其徒,无之。’野王案:‘《方言》:占,视也。凡相候谓之占,占犹瞻也。’”胡吉宣《〈玉篇〉引书考异》已注意及此而未作论证。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金泽文库旧藏《春秋经传集解》此处“召”字旁注异文“占”,正与《玉篇》同;《文选·思玄赋》“穆届天以悦牛兮,竖乱叔而幽主”李善注引《左氏传》作“旦而瞻其徒”,“占”与“瞻”音近义通,意为“窥察”。苏君据此断“召”为“占”形近之误字,且又多方论证,以成其说,结论确然不可移易。成公十七年《左传》:“郤至聘于周,栾书使孙周见之。公使觇之,信。”杜预注:“觇,伺也。”苏君以为“觇”、“占”二字可通,从而揭示“占”作“窥察”之义始于先秦,其说甚韪。

襄公九年《左传》:“弃位而姣,不可谓贞。”杜预注:“姣,淫之别名。”原本《玉篇》残卷“放”字条下云:“《左氏传》:‘弃位而放,不可谓贞。’杜预曰:‘放,淫之别名也。’”正文、注文皆作“放”。刘向《列女传》述穆姜事亦作“弃位而放”。“放”用作“淫”义,古书多见,而“姣”之“淫”义罕见。苏君以为“汉语史上‘姣’为‘淫’这一义项,很可能并非始于先秦”。颇有见地。

此类研究,对文本训诂注释、辞书编纂、汉语史研究等都大有裨益。兹就书中已举之异文,而未及详辨者,补充一例。

成公二年《左传》:“畏君之震,师徒桡败。”杜预曰:“桡,曲也。”《文选》卷五十七颜延年《阳给事诔》:“投命徇节,在危无挠。”李善注:“《左氏传》曰:‘师徒挠败。’杜预曰:‘挠,败也。’”[1]《文选》“桡”作“挠”,李善引杜注训为“败”。“桡(挠)”之“败”义,仅见于《文选》李善注引文,弥足珍贵。《说文·彡部》:“弱,桡也。”“桡”有“弱”义,引申之,则有“败”义。襄公二十六年《左传》:“颉遇王子,弱焉。”杜注:“弱,败也。”《淮南子·兵略篇》“兵静则固,专一则威,分决则勇,心疑则北”,又曰“心诚则支体亲刃,心疑则支体挠北”,上言“北”,下言“挠北”,其义一也。《北史·韦孝宽传论》:“虽弘农、沙苑,齐卒先奔;而河桥、北芒,周师挠败。”“挠败”与“先奔”相对,意即战败。《新唐书·陆贽传》:“万一桡败,适所以启戎心,挫国威也。”《旧唐书》“桡败”作“挠败”。《吕氏春秋·仲冬季·忠廉》:“有势则必不自私矣,处官则必不为污矣,将众则必不挠北矣。”“挠北”即败北。《墨子·非攻下》:“死命为上,多杀次之,身伤者为下,又况失列北桡乎哉,罪死无赦!”孙诒让《间诂》:“毕本‘桡’作‘挠’。”“北桡”与“挠北”同义。“桡败”二字同义,故“桡败”、“败挠”、“挠北”、“北挠”词序可以颠倒。《北史·隋炀帝传》:“(高熲)不遵成规,坐贻挠退。”“挠退”即败退。“桡”“挠”之“败”义,赖李善注文得以保存,可谓一字千金。而《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等大型辞书均未见收录。[2]

古文献研究(特别是古代经典研究),需要力求穷尽所有材料,竭泽而渔。如今,新材料不断涌现、古籍数字化迅猛发展,此一做法,尤其值得提倡。

苏芃君学术视野开阔,根基扎实,富于春秋,又且好学深思,学问日益精进,假以时日,成功可期。跂予望之矣!

是为序。

2019年12月于金陵


[1]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北宋国子监本、南宋淳熙八年(1181)池阳郡斋尤袤刻本李善注《文选》,日本足利学校藏宋刊明州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傅增湘旧藏南宋建州刻本初印本六臣注《文选》此处李善注引杜注皆作:“挠,败也。”然而日藏古抄本《文选集注》李善注引杜注作:“挠,曲也。”据前贤时彦研究,现存的《文选集注》是经过日本古代学者转抄誊录的本子,其间多有删节或改动,此处“挠,曲也”或是据传世本《左传》杜注而改,恐非李善注原貌。
[2] 2005年,余方注《左传》,查阅《文选》注,见“桡(挠)”有败义,叹为遗珠,因嘱苏君将李注征引《春秋左传》之文辑校一过,《初集》收录之文,有与此相关者。今聊赘数语,以纪其缘起。



序二

方向东

数日前,苏芃冒雨前来,以论文集见示,望能为之作序,窃以为作序资格不够,好在师生之间不讲客套,写什么可以不拘绳墨。与之交谈,娓娓道来,机锋四逸。十八年前他读大学二年级,我为他们班讲授《庄子导读》,也是从他们这一届开始,我的讲课方式开始转变,在疏解文本之余,也将人生体悟尽可能地融入其间。他曾经告诉我,我的《庄子》课激发了他研读先秦经典的兴趣,坚定了学习古文献的志向。当年未脱稚气的学生经过本硕博的专业磨炼,如今已是专业的教授,已成为古文献领域的中坚。在我退休之后,《庄子导读》课程也由他接续讲授,我为他的成长感到欣慰!

观其论集中所收论文,均与《春秋》三传有关,自成体系,毫无杂合之感,浏览题目,有新证,有发覆,有发疑,有发微,有考原,有释词,有补正,有校议,有校札,有笺异,可谓品种丰富。论文可分两大类,一类直接针对《左传》疑难问题而发,一类是与《春秋》三传相关的文献校勘考证,可视为《春秋》三传研究专著,读者得之,宛如完璧。想起当年徐复先生的告诫“由专入博”,研究有主攻方向,方能制作精品,尤为学问之必须,今日学术界系列论文较为少见,此其可赞者一。

细读论集中所收论文,多发前人所未发,令人耳目一新。《春秋》三传,历时久远,文本流传,多有舛讹;又列入经典,成为官学,历代学者,探研不绝;以致存留问题,多为难解。如《左传》隐公元年“尔有母遗繄我独无”的断句问题,前人存有三种不同意见,即“繄”字属下、属上以及单独一逗,究竟该如何断句,“繄”字的本字为何,作者搜集了前人的见解加以分析,在阮元的基础上补充了大量秦汉出土文献的用例,证明了“繄”字的用法同“也”,是句末语气词,其本字是“殹”,并由此推断是秦文献的孑遗。又如《左传》昭公四年“旦而皆召其徒”,其义令人生疑。“召”字历代传本皆作“召”,唯日藏原本《玉篇》古写卷“占”字条目下引《左传》此文作“占”,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金泽文库旧藏文永四至五年(1267-1268)抄写的《春秋经传集解》此处“召”字有旁注异文作“占”,二字因楷书、行书形体相近致讹。占训瞻视,文献中又记作“觇”,“占”是古字,“觇”是后起字,《左传》中并存,此因文本流传中抄写所致。此字经作者考证,其义豁然明白。再如《左传》僖公三十年“昌歜”一词的音义,孔颖达、顾炎武、陈树华、沈钦韩、丁晏、高邮王氏父子、段玉裁、朱骏声、刘文淇、刘寿曾等都有讨论,学者解释各执一端,莫衷一是。作者通过对众人观点的分析,用《说文》、《大广益会玉篇》、《篆隶万象名义》厘清《玉篇》日藏古写本引文材料的原貌,考证出“昌歜”中“歜”是“”的讹字,证明顾炎武之说可信,最终得出结论:“该字形在南朝梁代已作‘’,音‘徂感反’,至唐代又与‘歜’字混同,然其读音仍有相传,孔颖达审其音而不能明其字,后人为区别‘歜’字,又造‘’以示差异。清儒多从‘歜’字构件‘蜀’出发探讨其得声之由,或失之毫厘,该字读音疑与‘冘’有关,今所从‘欠’或是‘冘’之误。”作者通过文字与文献互证揭示其音义,所论令人信服。《〈左传〉释词四则》、《〈左传〉校议十六则》等篇,多见新义迭出,不必一一列举。作者读书多能得间,此其可赞之二。

通观论集中所收论文,读者沿着论文的脉络,可以知其治学的方法。对《春秋》三传诸多问题的揭示,并非随意提出,而是建立在对文本的深入研读与思考以及寻找新材料的功夫积累之上。从论文可以看出,作者积多年功力,通过原本《玉篇》残卷、玄应《一切经音义》、《文选》李善注、《史记》三家注以及敦煌单疏写本进行了详尽的校勘,搜检出所引《春秋》三传的材料进行探讨,又广泛阅读多种文献论著,对问题加以考证,可谓功夫在文外。文献中的疑难,主要涉及文字的形、音、义,文字的错讹,有时还涉及文献版本的流变。所以,对文本共时平面的校勘不与历时纵向的流变综合考察,是难以彻底解决问题的。版本异文的校勘,历代学者都做了许多工作,但如果不与解决疑难相结合,也就缺少生命力和存在价值。《竹添光鸿〈左氏会笺〉误引〈说文〉“歃”字释义考原》和《隐义:一种消失的古书形制》两篇,不仅关注到文字的形、音、义,还认识到古书文本的异变问题,“作为流传有序的古书,即使是内容完全一样的同一部书,在物质形态翻刻复制的同时,也会融入知识阶层的理解、认知与判断”,这种认识,对研治古文献富有启示意义。依然记得徐复先生常常说的一句最简单的话“多读书”,只有多读书才能发现问题,只有多读书才能解决问题,所以北齐颜之推说“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解决文献疑难,是文献学的重要任务,是训诂学的终极目的,新观点、新材料和新方法参互运用,论文集中随处可见。此其可赞之三。

多年来,参加过不少会议,也看过不少论文,优秀论文固然不少,但未如人意的是,刻意创新者有之,老调重弹者有之,旧瓶新酒者有之,平庸无奇者有之,终觉少了趣味,所以怕写论文,怕读论文,而苏芃的论文竟能让我耳目一新,手不释卷,并非因为有师生之谊,而是文章有吸引力。觉得遗憾的是,《〈文选〉李善注引〈春秋左传〉笺异》一文属硕士期间习作,未能参用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的《唐钞文选集注汇存》一书加以校勘,此书存有唐代文本的痕迹,我当年曾与胡克家本《文选》比勘,认为尚有一些校勘价值,李善注所涉《左传》异文,也值得深入查覈。

读书治学常说“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说一句空”,这是一种境界。黄侃先生曾说过“与其为千万无识者所誉,宁求无为一有识者所讥”,此即古人立言的境界。苏芃正值盛年,一定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朝更高的境界攀升。

                       2019年12月28日于龙江白云园

组稿:郭老师

排版:小孟

统筹:凤凰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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