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忧伤 一半幸福 她曾读到英国传记作家概括最理想的婚姻:“我见到她之前,从未想到要结婚;我娶了她几十年,从未后悔娶她;也未想过要娶别的女人。”她把它念给他听,他当即回说,“我和他一样”,她答,“我也一样。” 初 见 这个世间最好的爱情,于她们就是,就是的。 他虽身着大褂,脚穿布鞋,戴着一副老式的眼镜,面容清癯,但亦是蔚然而深秀更风度翩翩的美少年。 她温婉至极,又聪慧无双。 我没有订婚。他说。 我也没有男朋友。她答。 他后来写诗,赞初见时的她 “缬眼容光忆见初,蔷薇新瓣浸醍醐。不知靧洗儿时面,曾取红花和雪无?” 而她后来则说初见时的他:机智幽默,智识过人,眉宇间“蔚然而深秀”。 或许,遇到令自己心动的那个人,真的不需要太多言语,因为,已有爱情萌发,从彼此的眼中即可知道。 她为他眉宇间的那种“蔚然深秀”之气而着迷。 他则被她那如水的眸,似花的颊,以及她身上那股子清新脱俗的气质所吸引。 于是,一切就这样开始了。 而那一年,恰是1932年的早春。她22岁。他们偶然相遇在清华大学古月堂门口。 相 伴 她们的结合是道不尽的美好。 “琴瑟和弦,鸾凤和鸣”,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在最美的时光里,有最美的人相伴,他们纯净而温馨的婚姻生活,众人艳羡。 相伴的63年间,她从未试图去改变他。她只是包容着他的缺点,更不曾用任何家务事去烦他。 他们是生活中的情深伉俪,亦是事业上的好伴侣。 他考取了中英庚款留学奖学金,要到牛津读书。于是,她毫不犹豫地中断了清华的学业,决意陪同。 异乡的一天早晨,她还在睡梦中,他却起身为她做早餐。 早餐做好之后,他将一张小餐桌支在了床上,并将精心做好的煮鸡蛋、烤面包、热牛奶,还有醇香的红茶放在了餐桌上。这时,他才叫醒她。 她坐在床上享用完这顿充满爱意的早餐后,幸福地对他说“这是我吃过的最香的早饭。” 这句话,于他而言,则是最美的情话。 常常,他们一起读书,一起写字,也一起比谁读的书更多,甜蜜温馨的时光悄悄然地流走,羡煞世人。 她怀孕后,他开始学做家务。 他喜欢她、痴恋她,于是,有天,他对她说:“我不要儿子,我要女儿——只要一个,就像你这样的。” 这个世间的爱,得有多深多痴,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他并没有因为女儿的存在而减少对她的爱。 每逢她生日,他总要说,这是“母难之日”。 他曾对她说:“我们如再生一个孩子比阿媛好,而喜欢那个孩子,我们怎么对得起阿媛呢?”其实,他说这话,只是不想她再忍受生育的疼痛。 1945年的一天,日本人突然上门,她毫不惧怕,泰然周旋,更第一时间将他的手稿藏好。 正因了她的贤惠,他的事业才如沐春风。 “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他的小说《围城》被搬上荧幕时,她写下了这段著名的旁白。 1966年,他和她都被革命群众“揪出来”,成了“牛鬼神蛇”,被整得苦不堪言。她甚至还被人剃了“阴阳头”。然而,她连夜赶做了个假发套,第二天照常出门买菜。 他们先后被下放到“五七干校”。 她在《凿中记劳》、《学圃记闲》两篇文章里,记录了挖井的过程和感受:“挖井一开始是干土非常吃力,到后来是带有水分的烂泥巴分量更沉重,由于天气很冷挖到三米深以后,越挖越困难。” 她干的是为打井人送饭和烧水的杂活,有时也凑凑热闹,脱了鞋袜,把四处乱淌的泥浆铲归一处。 “平时总觉得污泥很脏,可是把脚踩进泥里,觉得它更亲近了。”水井挖好的那天,她还特意打来烧酒,买来泥块糖(劣质糖块),为大家开了个庆功宴。 她在一个村庄看管菜园,他则在另一个村庄看管工具,他们相隔咫尺却不能见面。后来,他得到一份到邮电所领取报纸、信件、邮包的工作,凑巧的是去邮电所的路正好经过她看管的菜园子。这样,他们夫妇便可常在菜园相会。她养的一只小狗也在他来时绕膝亲热,他们远胜于旧小说或戏曲里后花园私会的情人……在这期间,他们还度过了60岁的生日,为此,还开了一个烧鸡罐头。 面对"文革"带来的个人生活的巨大变迁,他们不怨不恨,也不自怜自悯,而是以平和的心态坦然面对、直面人生,实属难能可贵。 他是钱钟书! 她是杨绛! 失 散 1997年,钱钟书和杨绛的爱女钱瑗去世。 一年后,钱钟书去世。此时的杨绛已年近90岁,身心受到巨大的打击。 “钟书病中,我只求比他多活一年。照顾人,男不如女。我尽力保养自己,争求‘夫在先,妻在后’,错了次序就糟糕了。” “钟书走时,一眼未合好,我附到他耳边说:‘你放心,有我呐!’媒体说我内心沉稳和强大。其实,钟书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到哪里去呢?我压根儿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间,打扫现场,尽我应尽的责任。” 2003年,《我们仨》出版,杨绛在文中写道:“人间不会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人间也没有永远。我们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个可以安顿的居处。但老病相催,我们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尽头了。一九九七年,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岁未,钟书去世。我三人就此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失散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人。我清醒地看到以前当作“我们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 《我们仨》的文字没有一路号哭的泪雨,也没有催人泪下的细节和场面,杨绛的用笔一如既往地节制,却传达了欲哭无泪的大悲恸。 读《我们仨》时,读者似乎只能听到杨绛先生轻声自语的叹息:“我们仨失散了,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 《我们仨》结尾的一句话是:“我清醒地看到以前当作我们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 一生最爱的女儿钱瑗和最爱的丈夫钱钟书去世后,年近90的杨绛先生独留人世间打扫现场。她亲自整理出钱钟书的遗稿,结集出版,并将自己与丈夫钱钟书的稿费全部捐给了清华大学“好读书”奖学金。 “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我们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 ——谨以此文悼念杨绛先生,愿她一路走好! 我和谁都不争 【英】瓦特·兰德 我和谁都不争, 和谁争我都不屑; 我爱大自然, 其次就是艺术; 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 我也准备走了。 (杨绛 译 ) 杨绛先生的九句经典语录 1、你的问题主要在于读书不多而想得太多。 《我们仨》经典语录 1.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 3. 他发愿说:“从今以后,咱们只有死别,不再生离。” 4. 人间不会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杂着烦恼和忧虑,人间也没有永远。 5. 他已骨瘦如柴,我也老态龙钟。他没有力量说话,还强睁着眼睛招待我……他现在故意慢慢儿走,让我一程一程送,尽量多聚聚,把一个小梦拉成一个万里长梦。这我愿意。送一程,说一声再见,又能见到一面。离别拉得长,是增加痛苦还是减少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得愈远,愈怕从此不见。 6. 我们这个家,很朴素;我们三个人,很单纯。我们与世无求,与人无争,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碰到困难,钟书总和我一同承当,困难就不复困难;还有个阿瑗相伴相助,不论什么苦涩艰辛的事,都能变得甜润。我们稍有一点快乐,也会变得非常快乐。所以我们仨是不寻常的遇合。 7. 现在我们三个失散了。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剩下的这个我,再也找不到他们了。我只能把我们一同生活的岁月,重温一遍,和他们再聚聚。 8. 离别拉得长,是增加痛苦还是减少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得愈远,愈怕从此不见。 9. “嘤其鸣兮,求其友声。”友声可远在千里之外,可远在数十百年之后。钟书是坐冷板凳的,他的学问也是冷门。他曾和我说:“有名气就是多些不相知的人。”我们希望有几个知已,不求有名有声。 10. 他已骨瘦如柴,我也老态龙钟。他没有力量说话,还强睁着眼睛招待我……他现在故意慢慢儿走,让我一程一程送,尽量多聚聚,把一个小梦拉成一个万里长梦。这我愿意。送一程,说一声再见,又能见到一面。离别拉得长,是增加痛苦还是减少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得愈远,愈怕从此不见。 11.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遭遇的伤心事,悲苦得不知怎么好,只会恸哭,哭个没完。钟书百计劝慰,我就狠命忍住。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悲苦。但是我没有意识到,悲苦能任情啼哭,还有钟书百般劝慰,我那时候是多么幸福。 12. 我使劲咽住,但是我使的劲儿太大,满腔热泪把胸口挣裂了。 13. 神仙煮白石,吃了久远不饿,多没趣呀,他不羡慕。但他作诗却说“忧卿烟火熏颜色,欲觅仙人辟方”。他在另一首诗里说:“鹅求四足鳖双裙”,我们却是从未吃过鹅和鳖。钟书笑我死心眼儿,作诗只是作诗而已。 14. 我们如要逃跑,不是无路可走。可是一个人在紧要关头,决定他何去何从的,也许总是他最基本的感情。我们从来不唱爱国调。非但不唱,还不爱听。但我们不愿逃跑,只是不愿去父母之邦,撇不开自家人。 15. 是的,这类的梦我又做过多次,梦境不同而情味总相似。往往是我们两人从一个地方出来,他一晃眼不见了。我到处问询,无人理我。我或是来回寻找,走入一连串的死胡同,或独在昏暗的车站等车,等那末一班车,车也总不来。梦中凄凄惶惶,好像只要能找到他,就能一同回家。 16. 我心上盖满了一只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这时一齐流下泪来。 17. 我和圆圆走在路上,一定搀着手;上了电车,总让她坐在我身上。圆圆已三四岁了,总说没坐过电车,我以为她不懂事。一次我抱她上了电车,坐下了,我说:“这不是电车吗?”她坐在我身上,勾着我脖子在我耳边悄悄地央求:“屁股坐。”她要自己贴身坐在车座上,那样才是坐电车。我这才明白她为什么从没坐过电车。 18. 我抚摸着一步步走过的驿道,一路上都是离情。 19. 我喊他,没人应。只我一人,站在荒郊野地里。 20. 两年不见,她好像已经不认识了。她看见爸爸带回的行李放在妈妈床边,很不放心,猜疑地监视着,晚饭后,圆圆对爸爸发话了。 “这是我的妈妈,你的妈妈在那边。”她要赶爸爸走。 钟书很窝囊地笑说:“我倒问问你,是我先认识你妈妈,还是你先认识?” “自然我先认识,我一生出来就认识,你是长大了认识的。” 收脚印 【编者按】写于一九三三年的《收脚印》,是杨绛的处女作,这篇作品收录于一九九四年出版的《杨绛散文》,杨绛在其《后记》中写道:“这是我在朱自清先生班上的第一篇课卷,承朱先生称许,送给《大公报·文艺副刊》,成为我第一篇发表的写作。留志感念。”杨绛的这篇《收脚印》,显示了她摆脱稚气后对生活、对社会的感触,笔墨淡雅,意蕴深厚。我们不妨打开《杨绛散文》一起欣赏: 听说人死了,魂灵儿得把生前的脚印,都给收回去。为了这句话,不知流过多少冷汗。半夜梦醒,想到有鬼在窗外徘徊,汗毛都站起来。其实有什么可怕呢?怕一个孤独的幽魂? 假如收脚印,像拣鞋底那样,一只一只拣起来了,放在口袋里,掮着回去,那么,勿忙的赶完工作,鬼魂就会离开人间。不过,怕不是那样容易。 每当夕阳西下,黄昏星闪闪发亮的时候;西山一抹浅绛,渐渐变成橘红,晕成淡黄,晕成浅湖色……风是凉了,地上的影儿也淡了,幽僻处,树下,墙阴,影儿绰绰儿的,这就是鬼魂收脚印的时候了。 守着一颗颗星,先后睁开倦眼。看一弯淡月,浸透着黄昏,流散着水银着的光。听着草里虫声,凄凉的叫破了夜的岑寂。人静了,远近的窗里,闪着一星星灯火——于是,乘着晚风,悠悠荡荡在横的,直的,曲折的道路上,徘徊着,从错杂的脚印中,辨认着自己的遗迹。 这小径,曾和谁谈笑着并间来往过?草还是一样的软,树阴还是幽深的遮盖着,也许树根小砖下,还压着往日襟边的残花。轻笑低语,难道还在草里回绕吗? 弯下腰,凑上耳朵——只听得草虫声声的叫,露珠在月光下冷冷的闪烁,风是这样的冷。飘摇不定的转上小桥,淡月一梳,在水里瑟瑟的抖。水草懒懒的歇在岸旁,水底的星影儿像失眠的眼睛,无精打采的闭上又张开。树影阴森的倒映水面,只有一两只水虫的跳跃,点破水面,静静的晃荡出一两个圆纹。 层层叠叠的脚印,刻画着多少不同的心情。可是捉不住的已往,比星,比月都远,只能在水底见到些儿模糊的倒影,好像是很近很好的,可是又这样远啊! 远处飞来几声笑语。一抬头,那边窗里灯光,晃荡着人影,啊!就这暗淡的几缕光线,隔绝着两个世界么?避着灯光,随着晚风,飘荡着移过重重脚印,风吹草动,沙沙的响,疑是自己的脚声,站定了细细一听,才凄凉的惊悟到自己不会再有脚声了。惆怅的回身四看,看破周围是夜的黑影,浓浓的黑影。风是冷的,月亮也是冷的,虫声更是震抖着凄凉的调子。现在是暗夜里伶仃的孤魂,在衰草冷露间搜集着往日脚印。凄惶!惆怅啊!光亮的地方,是闪烁着人生的幻梦么? 灯灭了,人更静了。悄悄地滑过窗下,偷眼看看床,换了位置了么?桌上的陈设,变了么?照相架里有自己的影儿么?没有……到处都没有自己的份儿了。就是朋友心里的印象也淡到快要不可辨认了罢?端详着月光下安静的睡脸,守着,守着……希望她梦里记起自己,叫唤一声。 星儿稀了,月儿斜了。晨曦里,孤寂的幽灵带着他所收集的脚印,幽幽地消失了去。 第二天黄昏后,第三天黄昏后,一夜夜,一夜夜:朦胧的月夜,繁星的月夜,雨丝风片的夜,乌云乱叠,狂风怒吼的夜……那没声的脚步,一次次涂抹着生前的脚印。直到那足迹渐渐的模糊,渐渐的暗淡,消失。于是在晨光未上的一个清晨,风带着露水的潮润,滑油在渴睡着的草丛落叶间,低低催唤。这时候,我们这幽魂,已经抹下了几个脚印,停在路口,撇下他末一次的回顾。远近纵横的大路小路上,还有留剩下的脚印么?还有依恋不舍的什么吗?这种依恋的心境,已经没有归着。以前为了留恋着的脚印,夜夜在星月下彷徨,现在只剩下无可流连的空虚,无所归着的忆念。 记起的只是一点儿忆念。忆念着的什么,已经轻烟一般的消散了,悄悄的长叹一声,好,脚印收完了,上阎王处注册罢。 摘自《杨绛传》 *作者:罗银胜,独立学者、资深传记作家。 杨绛,著名作家,戏剧家、翻译家。钱钟书夫人。代表作:《干校六记》、《洗澡》、《堂吉诃德》(翻译)、《我们仨》。102岁时出版250万字的《杨绛文集》八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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