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缘起 嘉庆二十五年（1820），岁次庚辰，已辞官归里一年余的陈修园先生重新整理审定的《伤寒论浅注》刊行在即，他的门人陈宾有、陈道著、周易图、黄奕润、何鹤龄、薛步云、胡明怀、郑保纪、林士雍、廖对廷、林永镐、程绍书、陈定中等人纷纷阐发自己跟随陈老夫子学习《伤寒论浅注》的感悟，而这些感悟均被作为跋文，附于《伤寒论浅注》之后，至今整整200年了。今人读起这些文字，仍是感同身受，不免抚卷长叹。 业师李俊龙先生十分推崇陈修园先生之学，常让我们多读其书。己亥岁末，李老嘱咐我这个福建学子在庚子年写篇文章纪念陈老夫子，但自己总觉愚钝，不敢下笔，通过反复研读其书，学习相关文献，才有一点点体悟，在这庚子岁末草草完成，以缅怀这位伟大的医家和这本伟大的著作，算是完成任务，实愧见恩师，贻笑大方了。 一、《伤寒论浅注》的跋文 要看《伤寒论浅注》这本书，可以先从跋文看起，可惜现代通行的《伤寒论浅注》点校本多把这些跋文删去了，今试摘录一二，以示诸君。陈修园的门人其弟宾有、其侄道著共同撰写的跋文列于诸跋之首，言学习伤寒有五难：不讲文法为一难，不求章法为二难，不考字法为三难，不审方法为四难，不标读法为五难，并特别强调了《伤寒论》“汉文古奥，每于虚字处见精神”。周易图则言《伤寒论浅注》一书“章旨、节旨居至当不易之规，分观合观得一本万殊之妙，又每于虚字中搜精意，于无字处会精神”，黄奕润则言：“一回读之便有一番新见”，何鹤龄更是以“百回读之，第见循循善诱、由浅而深，章节起止条辨处则丝毫不紊，前后照应互异处其血脉相通，不难其注疏考核无微不到，而难其至理名言皆于虚字处会出，尤于无字处道来者也”践行陈老夫子的注解之妙。胡明怀亦强调《伤寒论浅注》“能于虚字处传神，无字处索解，条分缕析，脉络贯通”。林士雍则认为初读《伤寒论浅注》“见其就浅言浅”，再读则“见其就浅言深”，终读则“见其于仲师所不尽言不尽意者独能阐之发之”。林永镐亦强调《伤寒论浅注》要从“夫子所注虚字中深为探索，无字处细为揣摩，潜心勉学，所得乃以益真”。 以上例举数段跋文，皆在强调陈老夫子对《伤寒论》原文精髓的深刻见解，善从“虚字、无字处读书”，正如陈老夫子在《伤寒论浅注·读法》中所强调“天下后世，若能体会于文字之外者，许读此书。”从无字处读书，正读，反读，重读，参读，拆开读，合起读，“六面读伤寒”“寻其来头，究其归根，书须读于无字处”，陈老夫子正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反复研习《伤寒论》，每有见解则记之，才对《伤寒论》之精义了然于胸，然后乃予以“浅显之言注解之”，数易其稿，反复再三，乃成《伤寒论浅注》之读本，成为其教授门人的重要讲义，也成为了后世医者争相研读的伤寒重要注本，也以此奠定了他在中医伤寒学派中的重要地位。 二、陈修园其人 陈修园，名念祖，字修园，又字良有，号慎修，福建长乐县人，约生于1753年，卒于1823年，清代著名医家。其著述甚丰，代表作有《医学三字经》《伤寒论浅注》《金匮要略浅注》《长沙方歌括》《医学从众录》《医学实在易》等十余种，多为中医学通俗读本，出版后广受医界学者喜欢，广为流传，有“北学《医宗金鉴》，南学陈修园”之说。也基于他在医学上的巨大贡献，后人把他和宋代的福建籍著名宋慈、苏颂、杨仁斋并列为“福建四大名医”。 陈修园一生坎坷而传奇，他早年丧父，家境贫寒，但聪颖过人，喜好学习，随其祖父居廊公习举子业，兼习医书。20岁时他考中秀才，并开始在乡里行医，兼收门徒。乾隆五十二年（1787），赴福州鳌峰书院求学，受业于孟超然，攻经史，研岐黄，期间已开始着手撰写《伤寒论浅注》，并行医于福州，传医于族侄陈定中等。陈定中在《伤寒论浅注》的跋文可证：“乾隆庚戌岁（1790）临症城南，始遇修园夫子，相与辨论发明，中因获循循善诱之益，于是受业门下，时夫子语中曰：吾他日远宦他乡，不能与尔长相聚首，尔与同学辈当研究吾道，慎勿狥时尚为也。出所著《伤寒论浅注》并《长沙歌括》，中熟读之下，第见夫子灵机纷运……”可见陈修园在鳌峰书院期间已完成《伤寒论浅注》初稿。 乾隆五十七年（1792），陈修园中举，随后北上会试不第，遂留寓京城。期间光禄寺卿伊朝栋中风病，手足瘫痪，汤水不入，群医束手，有人推荐了陈修园，结果他用“三大剂起之”，一时声名大噪，找他看病的人络绎不绝。当时朝廷重臣和珅患了足痿证，也是无人可医，陈修园发明了狗皮膏药，把他的病治好了。和珅便想把陈修园留在身边，诱以官职，许是陈修园知其为人，乃假托有病辞返乡里，也知此事得罪了和珅，未敢再北上会试，就在老家过着教书育人、看病救人、著书立说的生活。 嘉庆六年（1801年），陈修园方再入京会试，仍不第，乃参加朝廷组织的大挑，成绩甲等，以知县分发直隶保阳（今河北省保定）候补县令。时值盛夏，又遇暴雨洪灾，百姓受难，瘟疫流行，死伤无数，陈修园一边组织救灾，一边编写“救灾防疫手册”——《时方歌括》，教当地医生施治，活人无数。由于其执政有方，广受百姓爱戴，又任威县知县、升同知知州，代理正定府知府等。从政之余仍从事治病和著述工作，直至嘉庆己卯年(1819)，陈修园已年近七旬，乃辞官归里，在福建长乐嵩山井上草堂收授门徒、著书立说，次年《伤寒论浅注》在福建刊行。 三、《伤寒论浅注》其书 《伤寒论浅注》这本书具体成书于哪一年呢？据《中国中医古籍总目》记载，本书最早的版本为嘉庆二年（1797）三让堂刻本，见于湖北中医学院（湖北中医药大学）图书馆，但我们通过前面陈定中的跋文可知，在1790年他拜入陈老夫子门下后，《伤寒论浅注》初稿已完成，其后应该是经历了反复修订，如陈修园自言：“戊辰岁（1808）,余服阙,复到保阳供职,公余取《伤寒论》原文重加注疏”，又言：“辛未（1811）秋孟,元犀趋保阳……《伤寒论浅注》已竣”。但又通过跋文的记载可知，直至嘉庆庚辰年（1820），该书才在福建正式刊行，而后广为流传。所以，以此来看，200年前的嘉庆庚辰年（1820）正式《伤寒论浅注》终稿完成的时候。 《伤寒论浅注》一书共6卷，遵从钱塘二张“张志聪、张锡驹”所分章节，专注六经诸篇，至劳复止，共有397节，陈修园认为此节为法，而成397法。陈修园认为平脉辨脉、伤寒例、诸可诸不可等篇为王叔和所加，故删去不论，而对痉湿暍篇，认为是《金匮要略》原文，则予以保留。不过，陈修园对王叔和的评价甚高，认为“叔和编次伤寒论有功千古”。而对钱塘二张，则更是推崇，在《医学三字经》有“大作者，出钱塘”之赞语。在《伤寒论浅注》中，他更是多次赞扬二张从五运六气理论角度阐释《伤寒论》，这种鲜明的学术特点使陈修园不仅成为伤寒三大学派中维护旧论派的风云人物，也成为了辨证论治派中分经审证派的代表人物。 《伤寒论浅注》编法颇具特点，其在《伤寒论》原文中嵌入小字注解，使注文与原文连贯，一气呵成，浅显易懂，又在每节之后进一步标明其法所在，在数节之后又采用“按”“述”“引”等方式进行评述，由浅入深，层层递进，畅达经义，故颇受学习者喜欢，当时的书商多次翻印，现存可见几十种清刻本，多种石印本。以此观之，《伤寒论浅注》虽名“浅注”，实用功深矣！读之实受益匪浅也！ 四、从五运六气解读《伤寒论》 我们知道《伤寒论浅注》的一大特色是“从无字处读书”，还有一个最大的学术特色就是陈修园在《伤寒论浅注》中，主要重视五运六气理论，主张以标本中气理论为说理工具来解释伤寒六经病证。这是他接过了“钱塘二张”的学术主张，又再创新高，以《内经》中的五运六气理论来解伤寒六经之谜，可谓是别出心裁，独具只眼。正如他在《伤寒论浅注》中所言：“惟张隐庵、张令韶二家，俱从原文注释，虽间有矫枉过正处，而阐发五运六气、阴阳交合之理，恰与仲景自序撰用《素问》《九卷》《阴阳大论》之旨吻合，余最佩服。”陈修园主张通过五运六气来解读伤寒六经，甚至认为不懂五运六气就无法看懂《伤寒论》，如其言：“六气之本标中气不明，不可以读《伤寒论》”。 那何谓标本中气呢？《内经·六微旨大论》云：“少阳之上，火气治之，中见厥阴；阳明之上，燥气治之，中见太阴；太阳之上，寒气治之，中见少阴；厥阴之上，风气治之，中见少阳；少阴之上，热气治之，中见太阳；太阴之上，湿气治之，中见阳明。所谓本也，本之下，中之见也，见之下，气之标也。”介绍了标本中气的基本定义， 绘图表如下：   以六气为本，以三阴三阳为标，以对应的三阴三阳为中，其中的阴阳匹配正与伤寒六经对应相合。《素问·至真大要论》又言：“少阳、太阴从本，少阴、太阳从本从标，阳明、厥阴不从标本，从乎中也。”陈修园认为，这正是伤寒六经的奥秘所在。 少阳、太阴是标本同气，皆为阳（少阳、相火）或皆为阴（太阴、湿土），所以皆从其本。 少阴、太阳从本从标的原因则在于少阴本热而标阴，太阳本寒而标阳，标本异气，所以或从本、或从标，而治有其先后。 至于阳明、厥阴不从标本而从中气，在于阳明之本为燥金，中见太阴湿土，以金遇土，燥从湿化也；厥阴之本为风木，中见少阳相火，以木遇火，风从火化也，所以皆从中气。 《素问·至真大要论》又言：“夫标本之道要而博，小而大，可以言一而知百病之害。言标与本，易而无损，察本与标，气可令调，明知胜复，为万民式，天之道毕矣。”由此可见标本中气理论的重要性。而由此以解伤寒六经，正是执其牛耳也！可知伤寒非狭义之伤寒，乃“六经钤百病”之伤寒也。 我们知道，《伤寒论》很难学，五运六气理论也很难懂，其中的标本中气理论更难理解，而陈修园以标本中气理论为基础，以五运六气来注解伤寒六经，可谓是“难上加难”。这样的“难事”，陈老夫子却标以“浅注”二字，把如此难的事从如此浅显易懂的角度阐发，确实见其远见卓识与非凡功力。 如以太阳病提纲为“太阳之为病，脉浮，头项强痛而恶寒”，陈修园补注为：“太阳主人身最外一层，有经之为病，有气之为病，主于外则脉应之而浮，何以谓经？《内经》云：太阳之脉连风府，上头项，挟脊，抵腰，至足，循身之背，故其为病头项强痛。何以谓气？《内经》云：太阳之上，寒气主之。其病有因风而始恶寒者，有不因风而自恶寒者，虽有微甚，而总不离乎恶寒……”14字提纲证经过陈老夫子的补注，而释为太阳经病、气病之别，后文太阳病篇的相关条文皆以此提纲证为总原则和总思路。 又如阳明病有太阳阳明、正阳阳明、少阳阳明之分，陈修园注为： “太阳阳明者，盖以阳明之上，燥气主之。本太阳不解，太阳之标热合阳明之燥热，并于太阴脾土之中。脾之津液为其所烁而穷约，所谓脾约是也。 “正阳阳明者，盖以燥气者，阳明之本也。天有此燥气，人亦有此燥气，燥气太过，无中见太阴湿土之化，所谓胃家实是也。 “少阳阳明者，盖以少阳之上，相火主之。若病在少阳，误发其汗，误利其小便已，则水谷之津液耗竭，而少阳之相火炽盛，津竭则胃中燥，火炽则烦而实，实则大便难是也。”通过太阳、阳明、少阳三阳的标本中气理论推导，解释《伤寒论》原文，字字切合其实。 少阳之为病，亦是引《内经》以注释：“少阳之上，相火主之。苦从火化，火胜则干，故口苦，咽干。又云：少阳为甲木，风虚动眩，皆属于木，故目眩也。少阳气化之为病如此。”以六经气化说解少阳提纲证为气病，那少阳之经病呢？陈修园接着注：“少阳之脉，从耳后入耳中，出走耳前。少阳中风，风扰其窍道，故两耳无所闻。少阳之脉起目锐眦，风火交攻，故目赤，少阳之枢机不运，故胸中满，少阳相火之气内合于君火，火盛而生烦者，为少阳自受之风邪，不可吐下，以伤上下二焦之气。若吐下以伤之，则因吐而伤少阳三焦之气，上合厥阴心包而悸。因下而伤少阳胆木之气，内合厥阴之肝而惊。”结合少阳经之走向及其内外相合而言少阳中风之经病，后又有“少阳伤寒戒发汗”之经病，又言“经气之传有定，至于病气，或随经气而传，或不随经气而传，变动不居有如是哉！”以解气病、经病、传经之奥旨。又如其对历代医家以小柴胡为少阳病证专方的说法不认同。他认为“小柴胡是太阳病之转枢方，阳明及阴经当藉枢转而出者亦用之。少阳主枢，谓为少阳之方，无有不可，若谓为少阳之专方，则断断乎其不可也！” 对三阴病证，陈修园亦是紧扣六经气化之说。如太阴病提纲证为“腹满而吐，食不下，自利益甚，时腹自痛，若下之，必胸下结硬”，陈修园从气化解，认为太阴主地而主腹故腹满，地气不升则天气不降而吐、食不下，下者不能上则自利，太阴湿土湿气不化则时腹自痛，若误以为实痛下之，脾土更虚则胸下结硬。又联系手足太阴经循行以解之。 少阴病证则因其本热而标寒，上火而下水，病证难以捉摸，又以少阴为枢转，故其主证为“脉微细，但欲寐”也。至于厥阴者不从标本而从中气，故厥阴之为病“中见少阳之热化则消渴……风火相击则气上撞心，心中疼热，火能消食而饥，胃受木克故虽饥而不欲食，食则吐蛔，厥阴之标阴在下，阴在下而反下之，有阴而无阳，故利不止。” 以上主要以六经提纲证为例，简介陈老夫子应用五运六气理论来阐释《伤寒论》，全书之注解夹叙夹议，有设问，有解答，有感叹，有发挥，读之有如亲临现场，俨然一幅先生带教弟子的场景再现，无怪乎后世中医学子争相学习此书也！欲窥全豹，还需反复研读其书也。 虽然陈老夫子曾引用 “张飞畴运气不足凭说”一文，使一些人误以为他不重视运气理论，但我们通过对《伤寒论浅注》的学习就可以看出他对五运六气理论的精深理解，其用贵在灵活而已。当然，陈老夫子对伤寒和五运六气的彻悟非一日之功，而是建立在他朝夕研习加实践的基础上。正如其在《伤寒论浅注·辨少阳病脉证篇》所言：“自甲寅至庚申，每日诊病后，即谢绝应酬，与《伤寒论》《金匮》二书为寝食，乃知前此之所信从者误也……”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正是其对中医学术的孜孜以求、谆谆教导，才让后世学者有幸一瞩其书，藉此以登堂入室也！ 本文作者：王国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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