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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生产队的王中发幺叔(远去的岁月之三)

 良见 2021-02-06

        “我们生产队的王中发幺叔?他已经死两三年了!”大嫂在电话中说。因为去年初发生的新冠肺炎疫情,我已两年没回家。可前年回去到她家,也没听她说。也许是没聊到的缘故吧。

        王中发幺叔,家在生产队里大冲东边院子瓦房子。他个子不高,身体单薄、瘦小,说话声音细声细气的。就他这体格,是不大适合当石匠的,是生产队里几个石匠中身体条件这个先天条件最差的,但他却当了石匠,且干得很好,手上、身上练得来也很有力了,石头在他手里,就成了他的菜,案板上一块随他切的肉。他是第一个告诉我“摄氏度”的人,是生产队里唯一一个带给我熟悉的农业方面以外的新知、为我打开一扇陌生而新奇大门的人。他正直、热情、有文化,我从小就很敬重他。可是,后来我却办了一件伤害他的事情,以致无颜见他,对他一直深怀歉意。

        二十多年前,我的家在老家附近的中和粮点内。有一年秋天上午,他到中和粮点来交公粮。我见到他,便热情地邀请他中午到家里吃饭。没想到,回家去我把请幺叔到家吃中午饭的事跟老婆一说,她却不同意。家里是老婆做主,她说了算。她一锤定音,我便没辙了,可又不好意思去跟幺叔说。后来,午饭后我偷偷去看他,见他还站在那里没有离开,好像在说:“这个人办事怎么这么不靠谱呢?说了请我到他家去吃中午饭,这么晚了还不来叫我?要不然我早就走了!”我当时心里特别难受,觉得对不起幺叔,感到万般无奈!不知他后来什么时候失望地离开的。

        王中发幺叔是我们生产队里的文化人,但他却是真正的“平民"。他是队里的老初中生,是我读高中的学校的校友、学长。当时队里跟他年龄差不多的初中生六叔,后来到外面参加了工作。队里读过私塾的两个大伯,一个当了大队主任兼生产队长,一个当了队里会计。稍微能认识、能写几个字的,当了队里的记分员、保管员。大队里,有文化的,不是当了民小老师,就是当了赤脚医生,农机站的师傅,或者兽医。但我却从没听王中发幺叔抱怨过,也没问过其中的原因。当时大队的两个主要干部:党支部书记、主任,都在我们生产队,他们在我眼中,都是比较开明,比较重视有文化的人的,可怎么王中发幺叔就仅仅是一个普通农民,一个石匠呢?问题的根子在哪里呢?

        生产队当时有将近二十户人家,除两户外姓外,其余都是我们一个家族的,上一辈是弟兄姐妹,下一辈也是弟兄姐妹。生产队因此也形成了一个奇观,大伯、大叔、幺叔多多。生产队里有好几个幺叔,光石匠幺叔,就有王中发、王德友两个。有意思的是,这两个石匠幺叔之间竟然擦出火花,后来成了亲家。有人就要问了:这不是在乱搞吗?一个家族中的两弟兄,怎么能成亲家呢?荒唐!

       其实,此事一点也不荒唐,并未违背常理。

        那时,国家还没实行计划生育政策,农民可以随便生育。王德友幺叔于是得了个队里的生育冠军,他一共生了10个孩子,8个闺女,2个儿子,且全部都养大了。他最大的孩子与最小的孩子之间,年龄相差十多岁。而王中发幺叔也不甘示弱,也是一个接一个地生,可是,这个幺娘却是习惯性流产,生了不少,却一个也没养活。两口子想了不少办法,也不见效果。最后,只得把家从瓦房子院子搬到了冲对面的红岩坝山下木桥沟水库左干渠边,收养了一个女婴。后来,这个妹妹长大了,就与王德友幺叔的小儿子恋爱,结婚。这不违常理吧?

        石匠是王中发幺叔的老本行。我们生产队一共有两代、四个石匠。一代王中发幺叔他们是三个,二代只有良苍哥一个。四个石匠中,王中发幺叔是最亲民,人们最信赖的一个,家里有安猪圈一类的石匠活,都爱找王中发幺叔帮忙。

       石匠活是重活,也是手艺活。时势造英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富顺县要建造一些大工程,比如县城东门口的沱江大桥、木桥沟水库及附属配套的游草坝灌溉枢纽工程,为富顺培养造就了一大批石匠人才。后来,其中的佼佼者肖建国等,还成了大老板,上世纪末本世纪初,在宜宾等地包了不少大的建设工程。石匠的才艺也分多种,比如专门采石料,安装以及打制石器,甚至在石头上“绣花(雕刻)”等等。王中发幺叔可以说是我们队里手艺齐全且精湛的一把好手。

        我们家请王中发幺叔帮忙做石匠活,我记得的有三次。一次是修猪圈,一次是修外面的两间房子安墙脚地基,一次是打磨子。印象最深的是打磨子那次。

        我们其实有一副磨子的,就在我们隔壁堂屋门口。磨子小巧,推起来轻省,不怎么费力。但我觉得推磨时候,有时磨端杆会撞到我家一楼一底两层的立材房子的夹壁墙,好像房子都在摇晃一样,我担心这样下去,我家的房了要被整垮,而且院子南边良群姐又爱来推,更加深了我这种担忧。我一方面竭力阻止良群姐来磨麦子,另一方面便要家里新打一副安在家里,外面这副就大家都别用了。这意见被父亲采纳,便找到王中发幺叔帮我家打一副磨子。

        一个深秋的上午,父亲和王中发幺叔两人从生产队堰坎上院子门口过小河沟,到马道子冲那边山上石厂选料,现打,到下午才完成,把新打的一副石磨抬回了家。磨齿幺叔打得很好,被安装在家中厨房内,在水缸和碗柜中间。但这副磨子太沉了,推起来很费劲。而且磨端杆的绳子吊在房上,一推,上面的灰尘便往下掉。

         石匠的命运,是芸芸众生命运的一种缩影。石匠是农村各种手艺人中的一种。我们生产队,除了石匠外,还有木匠,阴阳等。附近其它队,还有裁缝、兽医、补锅匠、瓦匠、道士等。每个人都是要离开这个世界的。而在离开之前,他的形象以及经历、故事,其实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融入了自己的作品里,留存在这个世界上了。比起其他匠人来,石匠或许更能历经风雨,而留下一些“传说"、“传奇"和故事。

        我们生产队的几个石匠,每个人都是一首动人的歌。而王中发幺叔,无疑是其中最拨动人心弦的,他曲折坎坷的人生之路,不禁让人有些伤感。

       老一辈的石匠,除了两个幺叔以外,还有一个石匠闵姑爷。王德友幺叔长期被队里派到木桥沟水库工地上干活。后来,他从木桥沟水库工地回到家里后,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大家都用化肥增产增收,可他不为所动,自家包产田里,坚决不用化肥!倒不是他有什么远见卓识,就是一个“犟”字。

        石匠闵姑爷只有一个独生女儿,他头脑特聪明,很圆滑,嘴巴很会说。当时大队党支部书记、院子里二伯家修房子,他去帮忙做家中的石梯,下了不少功夫,像绣花一样,做得特别精致、精美。他说:“这是支书的脸面。”他是在为支书争光添彩,能不让人高兴吗?闵姑爷平时看点医书,后来,他便外出当了“跑摊匠",江湖郎中。现在,他老了,招了上门女婿,家里修起了漂亮的楼房。

        二代石匠良苍哥,好像是老家的“末代石匠”了。他是我的初中同学,毕业后回到农村,一直没有外出打工做生意,就在老家附近的九口锅石厂采石,干了好多年。九口锅石厂以前为木桥沟水库大坝供应石料。前几年,良苍哥离开了石厂,转战新疆,进砖厂打工,一个月能挣五六千元钱。

        如同闵姑爷看医书、后来当跑摊匠“不务正业"、“荒废主业”一样,王中发幺叔后来慢慢地好像也有些“移情别恋”。有的人是为了生计、挣钱改行做别的事情,而有的人则是老了,寻求心灵的归宿,去做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或信外国宗教,或信佛,等等,去修炼自己,救赎他人,或普渡众生。

       有一年我回老家,院子里的良培哥拿出一张纸,让我帮他抄一下上面写的东西。他说,“这就是家族族谱,我们家族往下排的字辈。五个字五个字排在一起,往下排了好多辈。"现在,人们家族意识增强了,然而不少人却很忧虑,担心字辈会中断、“失传"。现在很多年轻人不重视这个,甚至好些人还不知道有族谱,不知道排好的字辈,给所生的孩子取名很随意,很多人都爱取二个字的姓名,有的父子单看姓名,别人还以为是两弟兄呢!

         后来听说,我们家族族谱,"原版”在王中发幺叔手里,可他却不愿意拿出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至于族谱怎么到了他手里,我也不清楚,感到疑惑不解。其实,现在族谱并不存在“保密"的问题了,是早已经“泄密”。一位在外工作的大姐,前两天就问我:“弟弟找到了王家字辈了吗?发来看看?是否和我爸爸写的一样?"这说明,她爸爸以前手里也有一份族谱,她爸爸是一位老师。以前人们都爱制造神秘感,进而强化一种东西的权威性,但这并不妨碍族谱在族人中的广泛传播、运用。

        而在前些年,王中发幺叔已经是年迈体衰了。人们有时会看到,有时他会在吃过中午饭后,一个人独自爬到他家背后的红岩坝岩上,望着山脚下的冲里和远方,默默无语。

       那个时候,王中发幺叔是不是想说什么呢?那个族谱即便他拿了出来,现在又有什么用呢?一个规矩,只有大家都尊重、相信、维护的时候,才具有权威性,才能长出牙齿,才能起作用。而现在即便他拿出来了,还会有多少人照着上面去做,依葫芦画瓢,去给孩子取名?

        幺叔走了,却又把一些纷扰、困惑留了下来。

          王良炬 2021年2月6日 北京

          修改于3月12日晚、3月13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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