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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熙亭文存之七十二篇:苏轼传之雪泥鸿爪

 国学守望者 2021-02-26


  

郑熙亭文存之七十三篇:

苏轼传

第二章 致君尧舜

一 雪泥鸿爪

朝命一下,苏轼、苏辙当立即赴任。老泉也“被命修《礼书》”。于是兄弟二人计议,子瞻赴官,子由“奏乞养亲”。

嘉祐六年(1061)十一月十九日,苏轼带了23岁的妻子王弗和刚满周岁的幼子苏迈,冒着隆冬风寒,登上赴凤翔府(今陕西省凤翔县)的山路。子由一直送到郑州西门以外,才骑着瘦马返回。苏轼回头瞭望,见子由的乌纱在岗阜间隐现,心中悲楚。兄弟二人自幼形影相随,做官了,却要骨肉分离。往昔在眉山故居,兄弟对床而眠,窗外桐叶霖雨,屋中灯下闲话,或背书,或联句,想起那时的情形,此刻更觉得凄苦,乃叹息吟咏道:“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

前面就是函谷关了。苏轼心神为之一振,从离情中醒转过来。车马在崖谷中单行,下面是羊肠小路,崖上是柏林霜风,阴森森行走半日方才出得关。转过十二连城,遥望华山诸峰,再往西行,就是华阴、蓝田一带名郡, 苏轼寻幽探胜成癖,此时真想一路畅游,但王命在身,岁前到任,是不可以耽搁的。意欲停留,终未停留,打马叹息而过。王弗最知丈夫心意,待到临潼时,打开车帘说道:“骊山到了,住上一日如何?”苏轼求之不得,但见僮仆劳苦、妻子憔悴,便不忍迟延,当晚赶到京兆(长安)留宿。

京兆实为西北都会,陕西路、永兴军治所,镇帅是三品大臣翰林学士刘敞(官号永兴军安抚使),闻苏轼车马东来,当晚派员馈送了膳食去,相邀来日过府宴饮。刘敞已在不惑之年,又是欧阳修同乡。生性爱才好客,近年苏轼大名不断从汴京传到长安,今过其门,理当一请。

次日,苏轼过访,身在客次,先以晚生之礼谒见了,说道:“长安文物富庶,甲冠天下,当年与先君路过未得停留,常以为憾事,今日愿求一饱眼福。”刘敞笑道:“早知子瞻生性爽快,我就陪你游观一月若何!”二人说笑着乘马穿过市街,从西门登上城头。遥望关中,八百里秦川尽收眼底。

刘敞指点道:“关中和贵郡一样,通称‘天府之国’,长安曾为周秦汉唐圣代之都,文风极厚。渭水北原那是汉家陵阙,远处巍巍一线是唐陵,周遭历代遗址,不可胜数。明日先请你鉴赏石林。”苏轼俯视城脚,问道:“闻唐城甚是宏大,内外三层,今日此城,已非旧观了?”刘敞道:“对了。眼前所见是五代韩建新城。”原来唐代长安,从开国动工兴建历时50年之久。外 城、皇城、宫城,自南而北,三重城共为一道北墙。外城东西l8里115步,南北15里175步,周67里,高一丈八尺,如星海拱卫北辰。可惜唐末毁于兵火。韩建在皇城废墟上建此新城,也算他办了一件好事。苏轼向闻刘敞博学好古,今日一见果不虚传。不禁感慨道:“‘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百代豪华,今不复见。只剩下雁塔耸立,形影相吊。此时情景,汉唐一代圣王是绝对想不到的。”刘敞低吟道:“白日含古意,高垣多远心。张 衡四愁意,历历起登临。”吟咏之间绕城垣而行,至南门援阶而下,寻到慈恩寺旧址,凭吊一番。来到雁塔题名处,苏轼道:“为了这个浮名,多少好男儿终成白首之恨,到底也不知有何用处。”刘敞曾闻其弟刘攽(bān)说, 眉山二苏情致高远,自与一般士人不同。今日初见,果然不是那种热衷于功名利禄的人,于是倍感投缘,接言道:“‘荣华万事不入眼’乃我等老朽心 事。子瞻方在少年有为之时,如日之初升,不可过于淡泊了。”一行议论着,回到帅府。

原来这刘敞、刘攽在庆历年间亦曾同科及第,被士人传为佳话,并以博学闻名于世。苏轼见那书房内外、厅堂橱隔间,尽是秦砖汉瓦,金石古器。刘敞兴致勃勃拿出正在撰写的《先秦古器记》,请苏轼评点。苏轼翻阅数章,见其文稿考证精密,注释明白,不禁惊讶道:“公身为边帅,何有如此情致?”刘敞笑道:“子瞻言外之意,担心老朽疏于要务?其实不然。为大臣者,一年之间操劳国事不及数月,大半工夫都废于来往应酬了。吾绝应酬以为学术,于国于身大有益也。”二人谈得高兴,那边刘夫人早在后堂设宴款待王弗母子。刘敞与苏轼在花厅细饮长谈。从午时直至日落,苏轼一家方回馆驿。

翌日,刘敞邀苏轼游石林亭,出西门至渭水之阳,寒林旷野间,一片石林高耸,莽莽然千姿百态。其形状怪巧,颜色各异,石林间朱栏碧瓦,有亭翼然。苏轼叹为奇观。刘敞环顾道:“此皆唐宫旧物也。自朱温进长安,杀人放火,毁坏园林,踵连五代离乱,其池苑山石碑刻,流散民间,吾到任以来,百般求购,聚而成此奇观。”说着取出一张诗笺:“昔日曾作五首古诗一首,百二十字,请子瞻详正。”苏轼接过,吟诵一回,称赞道:“这般的 潇洒清壮,乍看活象欧阳子,‘朝廷入忘返,山林往不还’,平易而自然, 文如其人,轼不及也。”刘敞喜道:“今日之会,不可无诗。就请子瞻和唱若何?”苏轼欣然道:“如此妙境、如此人物,自当奉和,只是要仔细思量 了,草率不得呢!”众人散入石林,恣意观摩。苏轼忽然说道:“有了。” 刘敞即命侍从牵马,回到府下,现成的纸墨,苏轼着意写道:

      都城日荒度,往事不可还。

      ……

单说那一手行书,就令人不饮自醉了,刘敞连声叫绝道:“姿媚似兰 亭,又不拘于兰亭,意造神来,自成气韵,子瞻子瞻,真乃天赋奇才也。” 再看其诗,和用原韵,浑出天然,寓意则更显深沉。刘敞甚爱最末一折:“‘君看刘李末,不能保河关。况此百株石,鸿毛于泰山。’两汉三唐百世 基业,如今只剩些断石残刻,高帝文皇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他珍重收起诗笺,命人一并刻石,置于石林亭。

刘京兆好客,连日宴饮唱和,苏轼遇此知音,喜出望外,从此与刘氏兄弟遂成至交,尤其与刘攽,同气相投,患难与共,成为终生密友。苏轼在西安逗留四日,告辞西行,车马趱(zǎn)行三日到达凤翔任所。

嘉祐六年(1061)十二月十四日,苏轼到达凤翔任所,十五日办理交待,谒见太守宋选。这是一位忠厚长者,待人谦恭,言语平和,虽不如“刘京兆”学问渊博,但从政之初,遇上这么一位长官,运气也算不错。


“签判”主管“佥(qiān)署一局,兼掌五曹文书”,岁末多是往来应 酬,文书上没大事。苏轼乍一为官,雄心勃勃而无所适从,书吏们指点他到各衙走动走动,苏轼笑而不答,带一从人引路,步出府衙,四处漫游。在汴京曾听欧阳修说过,凤翔府孔子庙中,有韩愈歌过的石鼓。那古文究竟是怎样的“鸾翔凤翥(zhù)”,倒要见识见识。便命从人引至孔子庙。先进大殿朝拜了圣像,然后寻到石鼓,仔细的揣摩起来。这石鼓经雨淋火炙,日销月铄(shuò),字迹多已磨灭,只能依据偏旁,推究点画,半日工夫才辨认得一二成。看庙老者言道,这十面石鼓,原在岐阳县,五代兵灾没于荒野,太平兴国时搜求迁至庙中,传说是周宣王中兴遗物,不知真耶伪耶?苏轼笑道:“果是宣王之物,至今已两千岁了。阅尽百代兴亡,这石鼓可是满腹学问呢!”从吏道:“这物事方不方,圆不圆,麻麻杂杂几个蝌蚪字,不如到开元寺看壁画,那佛像差点就要走下来了。”于是导引苏轼穿街过巷,走到西北角上的一所寺院。这就是有名的开元寺。俗呼为“八角寺”,因寺门有八角扁额雕有“开元寺”三字,盖因建于唐开元元年故名。正殿一间也是八角形。整整一面墙壁,画的是如来说法。确是吴道子真迹。画面上日出扶桑,霞光彩晕,双林树下天龙人鬼,都来听法。笔势雄放,线条飞动,浩浩荡荡如海浪烟波。转过后殿是王维画的一群佛门弟子。因光照不及,殿内昏 暗,请僧人点上蜡烛,方才看得真切,这王维本是诗人,其技法又与吴道子 不同。道子失于匠器,王维则注重神韵,画中有诗。壁间所画僧人,一个个 面目呆滞,情如死灰,鹤骨清癯(qú),姿势如神仙,在烛光下踽(jǔ)踽欲动,像外之意令人寻味。从吏见这签判大人对着一面墙壁出神半晌,便说 道:“这算什么,那天柱寺的维摩像才吓人呢。”于是二人由开元寺折向东 北,直到天柱寺大殿,瞻仰维摩佛诘塑像。果然这一尊塑像神奇绝妙,远观近觑,其状非神非仙非鬼非怪,倒像是一架枯龟之骨。苏轼问知是吴道子师兄之作。这位师兄见道子名气渐胜,不屑与他争宠,自己另僻蹊径,弃画而学塑像,终于自成一家。苏轼赞叹道:“古人不可望,今人益可伤。凡胜己者,疾右如仇,必欲残之而后快。”苏轼一直玩到过午,饥肠难耐了,这才 满头大汗地返回家中。

除岁前一日,府卒装扮起来,敲着大鼓,到官员住处“驱傩(nuó)”。是夜除夕,苏轼、王弗、任氏与迈儿依偎灯下守岁。迈儿过年三岁,穿戴一新,合家宠爱,三更已过,他仍然欢叫不止,直闹到四更方睡,五更爆竹如雷也震不醒他。王弗自嫁苏轼,第一个年他父子进京应试,第二个年为婆母守丧,上年在途中草草过了,这一次丈夫新官上任,名气又高,同僚属员俱来贺节,她感到很是体面,出堂应酬落落大方,言谈举止极为得体,合衙上下无不称赞签判夫人俏丽端庄,大家风范。苏轼听来心下甚美。“正月十五雪打灯”,凤翔之雪也与蜀地不同,不是雪花而像盐粒洒在地上,薄 薄地落了一层。院中古柳一株,柳下有一尺大小一块方地,雪粒落下即融化 了,翌日天晴,那块土却鼓起来了。苏轼忖度此处或是古人埋藏丹药,便找来器械,意欲发掘。王弗阻止,从容言道:“当日纱彀(gòu)旧屋砖地忽然塌陷,阿蛮发现地下深藏一瓮,盖以乌木板,请婆母示下。婆母道:‘我 进苏家数十年,未闻先人说过有此宿藏,既非吾家所有,即是宝物,取之不 祥。’命阿蛮以土塞平如故。今日如有婆母在此,必不许发掘也。”苏轼于是中止,对妻子愈加敬重。

凤翔府辖十县之地,处西夏前沿,为边防重镇。终南山横亘关中八百 里,抬头相望,足以壮人情怀。境内周秦汉唐史迹,随地可见。苏轼一到即视为安身立命之所,建功立业之地,意欲要有一番作为。他在草草度岁之后,便郑重作书告谢朝廷。按照惯例,职官到任之后,需向朝廷上谢表,苏轼职微官小,只向韩琦上了一道《凤翔到任谢执政启》。向他报告到任经过,就所见衙前夫役疾苦,在谢启中加写了一段话:“编木筏竹,东下河渭;飞刍挽粟,西赴边陲。大河有每岁之防,贩务有不蠲(juān)之课。破 荡民业忽如春冰。于今虽有优轻酬奖之名,其实不及民费百分之一。”衙前之役,是当时“劳役制”的一种,是“义务工”,替官府督催夫役到终南山砍伐竹木,再编成筏子,从渭河、黄河运往汴京听用,途中损失概由夫役赔偿,弄得很多人倾家荡产。苏轼以为这样坑害老百姓,太不合理了,但这是朝廷的命令,自己“救之无术,坐以自惭”。当时他也不是要求韩琦解决, 只是出于一种本能,随手写进了谢启中。

此时苏轼27岁,风华正茂,才思方盛,所管“五曹文书”事务,笔头一 落,迅即了事,终日里坐在府衙喝茶水,闲得难受。而他又是一个最闲不住的人,只好到城内城外游观解闷。这凤翔不比眉山,早春天气,风多雨少, 沙尘满天,城郭与山头一色。市人说话听来就像鸦鹊一样聒(guō)噪。城外草木凋零,一丁点春意也没有。河水浑浊,要比自家那玻璃江、瑞草桥,可 是差到天上地下了。哎!千里做官,到底为着什么?当年师事家君,读书万卷,雄心壮志要效法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进京应举与士大夫游,每逢听到人们把“眉山二苏”比作“双璧二陆”,好不惬意。如今举也中了,官也有了,致君尧舜可就难了,正不知如何着手呢!每天处理那些文书,于国于民不知有何用处?此时天下士子也不知有多少羡慕着“二苏” 呢,真是笑话,他们哪知道,“二苏”是这么无能、无用、不景气呀!

苏轼胡思乱想,信步行至东湖,人言这是古饮凤池,凤翔府名之所本。百闻不如一见,这哪里配作饮凤池?凤凰是何等高贵的百鸟之皇,何苦到这里来饮水?况且明明是一大片洼地:枯草零落,遍是雪泥,一群鸿雁正在此避风寻食。苏轼忽然觉得自己就是这鸿雁!昨日飞到东,今日飞到西,终日碌碌,觅食而已。两只脚径自向雁群走去。走近一看,那鸿雁在雪泥中蹒跚有趣,亲亲热热地互相追逐,俨然是个一大家族。不禁叹道:“尔等自由自 在,不亦乐乎!”忽然触发了诗兴,记起了子由近日寄诗,有“相携话别郑原西,共道长途怕雪泥”之句,当时只是怕隆冬降雪,道路泥泞难行,今见雪泥鸿爪,别生感慨,天然佳句,脱口而出:

      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吟罢更不少待,打马回家,伏案作书寄子由。再三叮咛道:“诗成十日 至,谁谓千里隔。一月寄一篇,忧愁何足掷?”

苏轼兄弟,手足情深。“我年二十无朋俦(c h ó u ),当时四海一子 由。”子由也说过:“辙幼从子瞻读书,未尝一日相舍,既壮,将宦游四方,读韦苏州诗至‘那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恻然感之,乃相邀早退, 为闲居之乐。”②苏轼雅量高致,以度外之人自命,知音甚少,官居凤翔, 形只影单,惟以与子由书信往还、诗词唱和为精神寄托,自《十一月十九既 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到凤翔一月间,寄《凤翔 八观》诗一组八首。岁后有《次韵子由除日见寄》。二月巡视四县诗,标明《作诗五百言,以记凡所经历者寄子由》。苏轼每到一地,耳闻目见发而为 诗,皆为子由而作,使他详知每日行踪,共享岐下风物之美。以致子由远在 汴京,也能作出《岐下》和诗。人世间兄弟之亲之爱之知之乐,古往今来, 未见有二苏者。

 郑熙亭:河北沧州人,原沧州行政公署专员,河北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6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主要著作有长篇历史小说《汴京梦断》(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东游寻梦—苏轼传》(东方出版社出版)、《大宋河山》(海南出版社出版),2010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三卷本《熙亭文存》。



编者简介

    赵志忠,笔名赵刚,号国学守望者,1973年4月生,河北省献县淮镇人。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等。中国作家协会《诗刊·子曰诗社》社员,诗词中国·中华诗词网2017年度优秀通讯员,采风网2017年度十大新闻奖获得者,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河北省沧州市诗词楹联学会副秘书长,沧州市新联会常务理事,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沧州骄子》编委,《诗眼看世界》创始人,采风网沧州站站长,献县知联会理事,献县新联会副会长、秘书长,沧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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