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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线杯小说大赛】唐广申丨磨石岭上那块地

 谭文峰sdqtneyj 2021-03-15

作家新干线

zuojiaxinganxian 

 

作者简介


 唐广申:笔名桔源,山东省济宁市人。《中国作家网》《中国散文网》《中国诗歌网》注册作者,在《今日头条》设有诗歌、散文专栏。今年以来,已在报刊及微信平台发表小说、散文三十余篇,诗歌一百余首。

磨石岭上那块地

唐广申

说起来也怪,磨石山村方圆十里内看不见一座山,村名却叫了磨石山。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既然没有山,村子为何叫了磨石山?问过村子里最年长的几个人,他们也说不出道道来。后来编修镇志的几个文化人,遍查州志县志,说是民国版的《石县志》有云:县廓东南五十里有山,名曰磨石,山南有村,因称磨石山村。可民国据今也不过百十年,那时的磨石山怎么也不会消失吧?或者修县志时也并没有山,只不过是推断和传说,或是有更久远的史料而未详录?管它呢!反正磨石山村就是磨石山村,磨石山无据可考,而磨石山村却已经实实在在地延续了上千年。

虽说磨石山村没有山,却又真实地存在着一道磨石岭,屏障似地横亘在村子的正北面。岭上多灰白色的大理石,石质细腻而多纹。岭上房屋般大的石头一块也没有,即使牛犊子般大小的石块也少见,多的是能搬能抬的小石头。却也不适合种庄稼,长年野生着些荊棘丛、刺槐、板栗子、酸枣枝什么的,春生夏长,随岁月枯荣。

当然,这都是几十年前的光景了。三十多年前,磨石山村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岭下的洼地都分到了各家各户里,收、种、管自理,只交公粮、出义务工。那时哑巴老爷正年轻,两个姐姐都嫁到了外村里,两个哥哥也都结婚分了家。好在爹娘都不到六十岁,三口人种着五六亩地,还不够爹一个人干的呢!

村子里好多年轻人都做起了小生意,有卖干货的,从邻县批发些粉条、粉皮,到镇街的集市上卖;有卖大料的,批来些八角、桂皮、香叶、花椒、白芷、豆蔻什么的,摊子上搁上个小石磨,现配现给磨成粉,二两半斤地用草纸包好了,十块八块的很值钱;也有从百十里外的湖区里,驮了鲜鱼干虾之类的卖;就连西街的瘸子叔,都置办了轧鞋、补鞋的工具摆起了摊。

哑巴不适合做生意,好在他爹有一手石匠活。从岭上搬来些大大小小的石头块,用粗细不等的钢錾子,锤锤打打地就做成了一盘石碾或石磨;地里挖出的土润水浸过的碎石块,锤敲錾刮地就成了磨刀石。爹东村里做磨、西村里做压窗石地不闲着,三瓜两枣地挣几个零花钱。哑巴种着那几亩地,闲了也跟了爹去帮帮手。

别看这哑巴才二十刚出头,却是个种庄稼的好手。家里的几亩责任田,除了种些麦子、玉米、花生的,自己吃或是交公粮,还见缝插针地种些菠菜、大白菜,让娘拿到集市上卖;沟沿边都开荒种上了豇豆和绿豆,水沟里还种了些毛芋头。就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里很难找到棵杂草或者坷垃头子、碎石块。人勤地不懒,每年的收成好着呢!

这哑巴九岁时在村小学里上过几天学,学会了写爹和自己的名字。后来就在坡里地里拔猪草、搂柴火,跟着娘或姐姐到村西头的井边学挑水。十二三岁开始,能跟着爹娘和两个姐姐在生产队里劳动挣工分了,虽说只算半个劳动力,可也羡煞了不少人。“看人家哑巴多能干,都能给家里挣工分了呢!”村里的人常会对自己正上学的儿女们说。

哑巴真的是能干。不但一身好力气,推土、挑粪的不犯愁,而且巧活、细活也在行。大人们都有好多人不会驾耧摇耩子,耩麦时只能背了粗绳拉偏绠,哑巴却能把握得了稠稀和深浅,等耩下麦子七八天,不经意起个早到地里看一看,一准不早不迟地出齐了苗。

哑巴还是使唤牲口的好把式。有一年队里买了头黑犍子,按说刚骟过的牛也该老实了,可这黑犍子还是满身的野爆劲,就连队里使牛的老把式也都驾驭不了它,你说“喔——”它不知道拐弯;你叫“吁——”它照样往前走;你喊“驾——”它偏偏纹丝不动地呆立着。老把式也是气坏了,狠狠地甩了它几鞭子。谁知这家伙使起了牛性子,拉着犁子满坡跑,把老把式连带着摔了个嘴啃泥。从此,老把式情愿用那头慢腾腾的老黄牛,也不愿使这一身膘的野犍子。

哑巴虽然不会“吁、喔、驾”地吆喝牛,可他通过拽缰绳的松紧和力度,再加上甩鞭子的力道和响声,以及抱着牛脖力给它撸毛、捉虱子,没用半晌午的功夫就完全驯服了这野犍牛,犁起地来像小跑,一头牛赶得上两架犁。乐得蹲在地头上卷纸烟的队长和老把式“嘿嘿”地笑。老把式说:“我使唤了几十年的牲口,竟赶不上一个哑巴了!”队长说:“哑巴倒是个种庄稼的好把式,以后就给他记整劳力的分!”这一年,哑巴才不过十四岁,村里同龄的几个小子里,有两个还没有去镇上的中学上初一呢!

现如今,地都分到了各家各户,哑巴家的地根本就不够他一个弄。他这人不懒,每天天一胧明,蹲在院子里抽上颗自卷的烟,一准会扛个把锄头或铁锨之类的家伙什,不紧不慢地向坡里走。地里精耕细作地弄完了,地边地沿上也都种上了庄稼。可无论怎么弄,地就是那么点地,即使把地头上的沟填了、坝平了,又能多出几垅呢?哑巴就想着,要是哪里能开些荒地就好了。

这一年的秋天,霜降过后,地里的花生、地瓜早就刨完了,哑巴想想实在没什么可干的活,就背着叉篓,扛了把镢头下地去。出得村来向北走,先看了看洼地里那块麦子,已是翠生生的一地儿绿。秋分过后没几天,哑巴就掰了玉米棒子,砍了棒子秸,清出了茬,然后耕、耙、砸坷垃、调畦子,一个早上就和爹、娘三个人驾耧摇耩子地耩上了麦。早秋时连着下了几场雨,地里的墒情好,再加上天也凉得晚,所以麦针已舒展起叶片了。

昨儿晚又下霜了呢!哑巴看了看满地的麦苗上都铺了一层薄薄的霜芽子。收秋时遗落的玉米粒萌出的匝把高的玉米苗,被霜打后,像遭开水烫了般地软塌着。抬头向东边看了看,红彤彤的太阳已在远山的后面露出了头,霞光普照,麦地里倒显出一派生机了。

岭上的花生地、地瓜地里却是坷垃、枯草的没看头。大顺家的地瓜秧还没运走,霜打后一堆一摊地黑枯着,底层也有些梗叶鲜绿着,还借着地气儿在生长。花生地里萌出的些花生芽子,虽也被霜打焦了叶,梗还硬挺挺地都绿着。地头上的苍耳子棵、萋萋芽、铁扫帚棵、茅草丛,都已枯黄了枝叶,在微微的秋风中抖瑟着。

穿过这片了无生机的花生地、地瓜地,哑巴一路踢趟着薄霜覆盖的枯草,一双老布鞋和略微卷起的裤腿上早已粘满了泥土、枯草叶子和草种子。他跺了跺脚,揪了揪扎在裤脚上的苍耳子和鞋面上的几颗野蒺藜,就又继续向北爬上了那片高高隆起的磨石岭。

找了块平展些的青石头,放下肩上的铁镢和斜背着的叉篓,哑巴一屁股坐下来,摸摸索索地从褂子口袋里掏出了烟叶包,又扯了片侄子用完的算术本裁成的小纸条,低头卷起了烟。自从十四五岁在生产队里挣起了全工分,爹抽烟时就会顺手把烟叶包递给他,“抽吧,我这般大的时候就开始拿了你爷的烟锅子抽了。”爹说,“日头难熬呢!喝不起镇子上的高粱烧,要是再不得空巴哒颗烟,这日头就更难熬了。”

队里一大堆老爷们,歇工时就各自掏了烟叶包,蹲着身子抵着头地抽起来,在烟雾缭绕中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也拉拉天热天冷、收成好坏的闲呱。哑巴有时也叽哩哇啦,连挤眼攘鼻带手舞足蹈地打着手势插两句,但更多的时候是卷了烟卷把头低在裤裆里,一个人默默地享受着。

一颗烟没抽完,哑巴抬头看了看天。天空瓦蓝瓦蓝的,有几朵白云彩很悠闲地飘,多像前街旺大爷赶着的几只白山羊啊!正这样想着,眼前就真的冒出了几只白白的羊,哑巴看到旺大爷正挥着个鞭子爬上岭,不自觉地就笑了。给旺大爷比划着指了指天上的白云朵,又指了指面前边悠闲地走着边啃草的羊,哑巴拍了拍身边的大石头,让旺大爷坐下来歇歇。

旺大爷边捏了哑巴的烟叶卷着烟,边对哑巴说:“你说大爷的山羊白得像云彩?”

哑巴指了指天上点了点头。旺大爷悠悠地吐了口烟说:“你大爷我要是有天上白云彩这么多的羊,那日子不知道多美了!”眼看着羊又跑下了岭,旺大爷朝着天上的云朵响响地甩了一鞭子,说:“我要撵我的白云彩去了!”

哑巴“哈哈”笑着,看旺大爷撵着白羊下了岭,边又抬头看起了天。日头正亮亮地刺眼睛,却一点也不晒。有一溜儿的大雁“嘎嘎”叫着往南飞,能看到整齐划一地扇翅膀。“这老天爷的本事真是大得很!”哑巴想,“暑天能把你晒死个人,这深秋里却只舒舒爽爽地亮,一点都不粘腻人。而且说刮风就刮风,说落雨就落雨,要是三五个月偷了懒儿不落雨,任你一天到晚地挑水也没有,浇到庄稼棵子上,半天的功夫就被土下的嘴儿喝没了,有的水小子还偷偷地扯着阳光跑回到天上去。”

哑巴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又把量起眼前的磨石岭。荆棘丛和酸枣子枝都一丛一丛的,扒皮秧子、毛毛草、茼蒿、蓟草的铺满了地,却都结了种子,经了霜冻枯黄了。也有黄的、白的野菊花还碧绿着叶子艳艳地开着。“这岭地的土应该肥着呢!”哑巴想,“我干么不趁着冬天清闲,挑上块石头少的平坦地开上片荒,然后种点荞麦、山药、土豆子?”

想到这里,哑巴发现了新大陆似地来了精神,猛地甩了烟屁股,又用鞋底拈了拈,倒背着双手,在磨石岭上踱起了步,还不时地抡起镢头往下挖。他想试探下这岭上的土质,看看究竟有多少碎石块,有没有长在地下的大石头。有的地方,一镢头下去虎口震得直发麻;有的地方,镢头被大石头震飞了;有的地方,镢头迸出一溜火星儿。哑巴换着地儿的,拣几个枯草茂盛的地方试了试,有些地方尽管也有很多碎石块,但毕竟镢头能刨得下去。试遍了岭上的角角落落后,哑巴很仔细地确定了一块地,并用镢头划了线圈起来。

一旦定下来要开荒造地,哑巴就浑身充满了干劲。也没给爹娘细细地说,只说要翻翻岭上的那块地。每天让娘头天晚给他烙上十来个发面饼,烧上两壶白开水,一大早天才朦朦亮,就用个布袋子装上十多个面饼子,几块老咸菜,还有娘专门给他煮的三两个鸡蛋,提上一大壶白开水,又扛了镢、锨、锤子和铁锹,急急慌慌地向岭上去。

先用镢头从划线圈好的地方刨起来,边刨边弯腰捡起大小不一的碎石块,远远地扔到线外面去。遇到长到地里的大石头,能用锹棍的用锹撬;有些生了根长到地下的,就抡起大锤敲,蚂蚁啃骨头般地把敲下的小石块搬出去。有时一块大石头,哑巴要花上个三五天才“啃”完。捡完石块的好土,哑巴就用铁锨翻到一边去。

干累了,就掏出烟叶包,蹲在新翻的土地上,不紧不慢地卷上颗烟。一边像抓面粉似地拈捏着新翻出的土,享受着那份温润的感觉;一边美美地把大口大口的烟雾,慢悠悠地吐出来。在这烟雾缭绕中,哑巴一会儿抬头看看蓝蓝的天,一会儿看看旺大爷羊群般的白云彩慢腾腾地往前飘,一会儿看鸟儿们精灵般地在半空中飞过,一会儿又抓上颗小石头,扔向不远处几只蹦蹦跳跳、点头觅食的小麻雀,逗着它们玩。哑巴觉得自己神仙般地享受。

口渴了,把手里的工具就地一扔,三步两步地走那块平展的大石头边,端起早就凉好了的一大缸子水,“咕咚咕咚”地灌几口。能出汗呢!还能不口渴?有时汗渍了身上的秋衣,风一吹就碱出了白道道,哑巴想,一大壶水也不够喝呢,看来明儿要提上它两壶了。

看看日头已在晌午顶,不自觉地肚子也饿了。哑巴就拍打了身上的土,又搓了搓手掌,蹲在大石边上掏出面饼子啃,再“咯吱咯吱”地嚼上几口老咸菜,“咕咚咕咚”灌上几口水,一袋烟的功夫也就吃完了。还得卷上颗烟,钻云吞雾地享受会儿,觉得身上攒足了劲,然后烟屁股一甩,抓起镢头、铁锹地干起来。

一天,哑巴正灌了半缸子水,然后卷烟抽,远远地看着旺大爷背着个叉篓跟着几只羊爬上了岭,便“哇啦哇啦”地朝着旺大爷打手势,招呼他过来卷烟抽。旺大爷边嘿哈着羊们别乱跑,边紧起几步来到了哑巴放茶碗的石头边。

“你这孩子也真能干,人家都在家里闲着逛街打打牌,你却在这里开起了荒。”旺大爷边吐了口烟雾边比划着对哑巴说,“要说咱庄户人就得你这个样,可咱这片几十亩的磨石岭,老辈人也没谁打过它的主意呢!地底下长满了乱石头,哪里长得了庄稼?”

“这岭能开出地来的。”哑巴站起来,用锨铲了铲他几天来开出的炕席般大的地,比划着自己划好的大圆圈,对旺大爷说,“我要趁着冬里开出这块地,等春来种花生、土豆子!”

旺大爷拍了拍哑巴的肩膀说:“你说你这傻孩子,挖几个坑种点南瓜、荞麦的还可以,哪辈子能开出你划的这一大片的地?累了就回家歇着去,别干这出力不讨好的傻事了,地底下石头多,土垃少,你还能硬生生地造出地块块?”哑巴就笑笑不理他,心里却不服气地对他说:“大爷你就看着吧,我非得开出这块地,到时候让你没话说!”

一连干了个把月,开出了足有六七分地了,哑巴的手上结出了厚厚的茧子,一不注意能拉破衣服呢!虎口处也震出了血道子,晚上躺在床上全身都酸疼,可睡得香着呢!睡梦中哑巴常会看到岭上自己开出的那块地,看到来年开春后三五天前种下的那一大片花生,已萌出了嫩绿鹅黄的芽,看到夏天里那一片油油亮亮的绿,看到秋分时那一颗颗累累盈盈、白白胖胖的花生,哑巴在睡梦中禁不住地就笑了。

到喝腊八粥的时候,哑巴已开出足一亩多地了。那块地的周围实在不适合再开荒弄地了,他就东一处西一处地挖了些坑,也不成行不成排,远近距离也不等,反正是哪里下得了镢头挖哪里。也不知到底挖了有多少坑,他准备着都插上白蜡条,这东西能编筐编篓用,材质柔软又结实。他又把早已从猪圈里起出晾干的土粪肥,用白蜡筐装了一担一担地运到岭上的那块地里去。

刚过了腊八没几天,嫁在刘峪村的大姐领着小外甥女来了。大姐比划着给哑巴说:“你姐夫一个远房的亲戚家,有个女娃小时候得过婴儿瘫,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没看相,脸盘长得倒板正,洗衣做饭的都能干,就想着给你说说呢!”

“不要,不要,我不要!”哑巴“呜哇”着边比划,“我……我配不上人家的!”大姐一听就笑了:“我弟哪里比人家差?不过是嘴巴比人家笨了些!村里好小伙子也没有你这样能干呢!”大姐说,“我都实打实地给人家说了,人家虽然比你小四岁,可也满二十六岁了,爹娘都是着急得很,所以人家也不是太挑剔,说知道过日子能干活就行。”爹和娘都高兴得不得了,就让姐跟那边定好相亲的日子。

哑巴的亲事很顺当。隔了两天,大姐来说:“跟女方家定好了,就明儿双方在我家见个面。”姐催着哑巴理了理发,又在镇街上给他买了身可身的新衣裳,穿上给爹娘看了看,都说:“咱儿子帅气呢!”大姐也说弟这亲事准能成。

女方对哑巴很满意,知道他是个哑巴,问什么光知道点头摇头的,有时也比划着跟她拉。女孩过了一会就走了,到晚上姐去人家问中意不。女孩也不害臊地对娘说:“中!这辈子也就是他了。”姐又问了问哑巴,哑巴也没有说什么,这亲事也就定下了。

没几天,女方的父母让婶子领了女孩来看家。大人们在屋里拉些家长里短、收成好坏的话,姐就让哑巴领着女孩出门去转转。哑巴领着女孩遛遛达达地向坡里走,不自觉地就来到了岭上自己的那块地。

女孩望着这一片平平整整的地,又看了看地边上一堆堆大小不等的石头堆,四周新栽下的白蜡条,吃惊地问:“你说这地是你收秋后新开的?”哑巴笑着点点头。女孩又指着白蜡条问:“白蜡条也是你种的?”哑巴又是点点头。女孩禁不住给了他一拳,又竖起大拇指对他说:“你可真能干,这得花多少功夫啊!”

哑巴比划着给女孩说:“等开了春我就在这块地里一半种花生,一半下上土豆子,收了都能卖钱呢!”女孩边给他比划边开心地说:“咱也能种上几垄的棉花,地边上还就种些金银花。对,我还要在这里栽几棵桃树、梨树,到春里开上满树的花,在岭下远远地都能看见了,多好啊!”刚说完这些,女孩就不自觉地脸红了,于是就给了哑巴一拳头。哑巴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嘿嘿嘿”地笑起来。

结婚后的哑巴每天干起活来都有使不完的劲,那几块责任田种得画一般得好。岭上的那块地花生、土豆都出奇地旺。也难怪,虽说是生土,可哑巴翻弄得深,又垫了上百担的土粪肥,旱了就到岭下的河塘里挑了水浇。媳妇虽然瘸着个腿,可也能干着呢!原来做饭洗衣服都是娘的活,可自打哑巴媳妇进了门,娘就找不着活干了。

这年的秋天里,哑巴家的那块地可不只是多收了三五斗。花生结得“哗啦哗啦”的,竟摘了十来化肥袋子。土豆子挑了整一天,堆满了整个西偏房。白蜡条割了一大堆,就等到冬里闲了没事编篓、编筐卖。金银花收了几十斤,卖了千把块的钱。最让娘开心的是哑巴种的那几垄棉花,媳妇眼看着要坐月子了,这白软软的棉花也派上了大用场,棉袄、棉裤、包被、褥子地套了一大堆,就等着孙子落地了。

哑巴挑了粪肥担子爬坡往地里走,远远看到旺大爷用小镢头在他地里捞着什么。哑巴走近了,放下粪肥担子问:“大爷你捞什么地?等明儿我给你送上筐土豆子,保你吃上一个冬天哩!”旺大爷拍了拍哑巴的肩膀,竖起了大拇指,边就地蹲下来拽出了烟包子,边对哑巴说:“听说今年重新分地哩,可不能把你这地当了集体的给分了!”哑巴“嘿嘿”地笑了笑,比比划划地说:“那不能!大爷你知道这是我的地。”边说爷俩个边抵着头卷了烟卷抽起来。

旺大爷说:“你这哑巴可真是几辈子少见的能人哩,不但能出得了苦力,也有脑子哩!这一大块的磨石岭,上辈人穷得吃不上饭,也只是上得岭来挖些野菜、树根的充充饥,谁动过心思、下了力气的开过地?造大寨田的那几年,公社里在坡里插满了红旗造梯田,也开了拖拉机上过岭,填了土炮炸了坑,可一看岭上长满了石头,也就不了了之了。谁能想,你这哑巴,一个人竟硬生生地造出了这亩多的地!”

哑巴抽了口烟,然后咧嘴笑了。

也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村子里兴起了打工潮。先是大顺在北京的一个建筑队包起了工程,过年回家时又带走了十来个人干小工。后来拴利爷俩去南京给人家杀鸭子,一天就能挣个百把块。来喜的大哥是个泥瓦匠,一天来吆喊哑巴的爹去外省里给人家破石料、做地基,哑巴的爹想了想,镇子里没人用石碾、石磨了,地也用不着自己种,就背了铺盖卷跟了去。

两年前大嫂病死了后,大哥领着两个闺女种着自家的几亩地。两个侄女上到初中先后下了学,去了青岛的造鞋厂。大哥再没有找对象,还是一直跟后街二运的媳妇伙着过。要说这大哥真是不争气,有嫂子时就漫了墙头给人家二运媳妇扔烧饼。两个人相好二运也知道,可偏偏这二运也是没出息,贪着哑巴的大哥给家里帮忙干干活,隔三差五地买来些米面和肉食,东西还真没少捞。二运在北京干建筑,哑巴的大哥就一家人似地在二运家吃住,替他和媳妇种着地。据说二运回来两个人还一块喝酒呢。村里人都说二运家的小子是哑巴大哥的种,跟他长得一模一样呢!可二运说:“管他是不是我的种,还不是照样喊我爹?”

哑巴的二哥出去得早,分地没几年就进了石县城里蹬三轮,后来又买了出租车。平时媳妇在家里种种地,忙收忙种时二哥也回来,可一天也不舍得多耽误。前几年租了房子让儿子上县城的好学校,后来买了个一百多平的楼房,日子是越过越好了。只是小子却很不争气,上学时爹娘顾不上管,零花钱却从没少给过。谁知这小子不学好,抽烟、喝酒逛网吧,还跟人家打群架,结果被关进了派出所,出来后整天待在家里玩电脑,也不想着找活干。

哑巴媳妇过门当年就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孩子刚生下来时,不哭也不闹,这可吓坏了哑巴的媳妇:“可别生出个小哑巴!”孩子七八个月时还是“咿噜哇啦”的,别说哑巴媳妇担心了,爷爷奶奶也提搂着个心。奶奶还要时不时地劝慰儿媳妇:“他爹又不是天生的哑巴,只是三四岁时发了回高烧落下的症。看我这孙子哭闹起来多大的声,长大了一准嘴巧着呢!”

还真叫哑巴他娘说准了,孩子一岁多点时会说话了。哑巴查着字典歪歪扭扭地给儿子写了个名字叫“岭地”,又指指远处,拍了拍媳妇的肩,再捏捏儿子的脸,然后双手一搂抱进了怀。哑巴媳妇笑着说:“俺知道你宝贝岭上的那块地,也稀罕俺和这儿子,就依你叫他'岭地’吧,不过咱叫'领’袖的'领’,长大了听着也霸气!”

这领地的嘴巴确实甜,一天到晚爸妈爷奶地喊不停。学习也是特别的好,还喜欢拉他爸的那把旧二胡。这二胡可是个老物件,是哑巴他爹在哑巴才四五岁的时候,花了十多斤花生油的大价钱,托人从苏州淘来的。

可四邻八村就没个会拉胡弦的人,镇街上倒有个唱了瞎腔要饭的,整天打着副呱哒板,却也没见背着把破胡弦。哑巴小的时候也好奇过这胡弦一阵子,可无论怎么拉都是“滋滋啦啦”的一个调,听起来实在没意思,也就挂在堂屋的北墙上不拉了,而且挂上去就没人再动过,一挂就是几十年。

这领地上了初中后,音乐课听过了老先生拉二胡,很迷恋那声音,也崇拜老先生拉起二胡时那副如痴如醉的神态。就让哑巴爹取下来,用破毛巾擦得油光铮亮的,又让娘缝了个布袋装,背着去学校里跟先生学。他爷爷觉得不瞎不瘸地拉个二胡,要饭似地没出息,就收了胡弦不让他学。老先生知道后专门来到了哑巴家,说领地是个搞音乐的好苗子,将来拉好了能指着它考大学。还夸领地的这把胡弦好,说自己见过无数的二胡,都没有领地的这把好!

哑巴媳妇生完领地后还不到一年,就又一次显了怀,高兴得哑巴抱着媳妇的肚子使劲地亲。正赶上计划生育政策紧,有一天哑巴正在岭上的那块地里锄花生,村干部领着镇计生办的人进了家,拽了哑巴媳妇坐了拖拉机去了镇上卫生院,一顿饭的功夫就给流了产。等到娘听了消息爬到岭上喊哑巴,哑巴连气连心疼地一锄划掉了半垄绿油油的花生苗,可那还能怎么办,孩子已经没有了。

等到媳妇被强制着流产的第二年,镇计生办的人说哑巴夫妇都是残疾人,政策允许生二胎。两口子本不想再要了,可经不住两边的老娘劝,就紧赶着又要了一个。这回生了个小妮,村里人都说这一个瘸子一个哑,没想到到是好命呢!

哑巴媳妇生领地的那一年,村子里第二次分地。还真让旺大爷说准了,有人惦记上了岭上哑巴家的那块地,一个生产队的穷懒汉四歪说:“整个磨石岭都是集体的,还能说开荒就开荒变成了自家的地?”

旺大爷平时就看不惯这四歪,好吃懒做不干活,这两年就眼馋人家哑巴又娶媳妇又生儿,自己却连个老婆也混不上,所以平日里常常背了个叉篓装拔草,顺带着偷些哑巴家的玉米棒子什么的。其实哑巴也知道他偷,只是装着没看见。两个人从小一块长大的,现在眼看着他日子过得挺紧巴,就明里暗里帮着他。收了土豆子先背上一筐送过去,摘了南瓜就放他家门囗一个。哪想到这小子不知道好歹,竟惦记着自己的那块地!

旺大爷蹲在分地的干部们旁边抽纸烟,说:“谁想上磨石岭开荒谁开去,那一大片的磨石岭,你四歪有本事开了都归你,咱队里谁也不眼红。”镇上工作组的人到岭上哑巴家的那块地看了看,却觉得四歪说得对,那块地也是集体的,只是可以优先分给哑巴种。旺大爷气得没办法,甩了眼屁股就走了。

哑巴倒没有太在意,那块地还归自己种,自己在地周边栽下的白蜡条、金银花什么的,也还是自己的。他真舍不得岭上的那块地,每天一爬上磨石岭走进那块地,就觉得神清气爽的,远远地向岭下的村子里望一望,就觉得自己很高大:不只是岭上的这块地,这大片的磨石岭都像是自己的呢!

不几年,国家取消了农业税,后来种地还倒补钱,承包的土地又延期到了三十年。磨石岭上的那块地,连同几十亩的磨石岭都当作林地承包给了哑巴家,还给他签了林权证。哑巴就觉得岭上的那块地真的就是自己的啦。所以哑巴不仅下了力气种好自己的那块地,还在县里下来的包村干部的指导下,把整个磨石岭栽满了柿子、栗子树。磨石岭再也不是原来那个只有野草、荆棘丛的荒岭了。

村子里修村村通县乡柏油路的时候,哑巴家祖辈上的坟地要搬迁,哑巴的二哥从县城里领了个风水大师来。哑巴他爹说:“看什么看,就迁到磨石岭上你哑巴兄弟那块地里去!等几年我死了埋上去也不用立碑,你们有心就种上棵柏树,百年千年地油绿着,还不比那凉冰冰的石碑好?”

再后来,哑巴的儿子领地从南方的一个音乐学院毕了业,却没有接受省城剧团的聘书当乐师,而是背着那把跟了他十几年的二胡回到了磨石山村。哑巴夫妻都老了,再说儿子也放不下岭上爸耕耘了半辈子的那块地,放不下磨石岭上那遍野的绿树和果香。

领地回村后就整天里往村子北边的磨石岭跑,要不就是背着个文件包一走就是好几天。半年后,领地给哑巴夫妻说,他要把磨石岭变成自己家的领地,变成磨石山村的大金岭。哑巴老婆不再因为他不呆在省城里吃公家饭生气了,哑巴也比划着给他竖起了大拇指。

磨石山村热闹了起来。磨石山村成了全省美丽乡村建设的示范点,也成了农村经济发展的示范点。县里、镇子里的领导走马灯似地来,投资公司和旅游、规划、农产品深加工公司的人也是穿梭不断地来。

领地在磨石岭上哑巴爹种下的柿子、板栗的间隙里,又补植了上千棵的山核桃、圆铃枣,也还是不成行不成例的,却既显得高低不同、错落有致,又呈现出杂花生树、异果飘香的景象。

领地还在磨石岭南边的平地里建起了许多别致的小房子。磨石岭庄园开业了!一到周末或节假日,石县城甚至邻近的几个县里,就会有不少人或开了轿车、或骑了三轮车、自行车的奔这里来。磨石岭上散养了许多笨鸡、山羊和兔子,林子里不只有栗子、柿子、山核桃,也有金银花、山浆果、石耳皮、野蘑菇。

岭下的水塘里鲢鱼、草鱼,不时地就跃出了水面来,又“啪”地一声落入水里。南坡上的那些地,领地都通过土地流转集中了起来,就种些尖辣椒、刺黄瓜、小香瓜之类的经济菜。

村子里建起了绿色蔬菜加工厂,村里的媳妇、大娘、大婶们都愿意来这里干,工资不比外地的少,还能照顾着老的和小的。领地还建了个石料精加工厂,却不生产磨刀石、石碾、石磨的,却生产石锅、镇纸、砚台之类的高档品,听说销量很不错,很受市场青睐呢!

领地还在磨石岭靠南的向阳处,给哑巴夫妻盖了一排大房子,里面空调、电视、大沙发,都是些城里的高档货。还整了个规整的小院子,让哑巴爹种了几畦子菜,搭了一排花架子,精致的花盆里种满了他娘喜欢的俊俏的花。

而磨石岭上的那块地,领地全种上了各色的花,并规划出了牡丹园、玫瑰园、海棠园、菊花园等。而他娘最早种下的那几棵桃树和梨树的旁边,领地又让人栽了些樱树、桂花、木槿与合欢,反正岭上引来了河塘里的水,种什么都能随了心。虽然做这些是为了搞活生态游,可从心里说领地还是想给爹娘看,所以忙完了公司的闲杂事,领地常常会扶了爹娘到磨石岭上转一转,在爹的那块地里的蘑菇凉亭下的木凳子上坐一坐。

这一年的中秋节,在杭州美术学院上大学的女儿岭花也回家来过节,一家人吃吃玩玩得很快乐。回学校的前一天,岭花和哥哥相约着各自拿了自己的专业工具,又一次爬上了磨石岭。秋风送爽,艳阳高照,妹妹岭花在娘的那棵桃树旁,熟练地支好了画架子;哥哥领地却爬到了那棵老梨树坐椅似的枝杈上,从布袋里取出二胡试起了音。

岭花站立在画架旁,一会儿端详着眼前的这块地,看各色的菊花正艳艳地开;一会儿又望向五彩斑斓的磨石岭,看着山雀们起起落落地飞;一会儿挥笔在画纸上,急速地勾勒着这块地的大轮廓;一会儿又半蹲下身子,细细地描画着正在地里劳作着的父亲和母亲。终于,哥哥讲述完了磨石岭的发展构想和前景,也讲完了爹和娘与磨石岭上这块地依依不舍的一生。

领地拉起了根据哑巴爹与磨石岭上这块地的故事创作的,那首被某乡村电影选作了背景音乐的《青山绿水》的二胡曲。在这时间里,岭花完成了她那幅后来被选去参加国际大展的画,并在画作的留白处,一挥而就地写下了面作的名字:磨石岭上那块地。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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