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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中 | 尼采十四品

 行者aw7sg93q3w 2021-03-15

闻中引言:岁时安好,三月来兮,我住在杭州,朋友说,让我沉溺在杭州吧。他非生活于杭州,故未知杭州也是一座人生的围城,进与不进,皆是不免生途之忧患、人生之困惑的。我想,若云沉溺,沉溺在杭州,则远不如沉溺在三月为好,三月只属于春天,属于生命的珍爱与轻盈,“喓喓草虫,趯趯阜螽”,《诗经》里的静好,是有宇宙的音乐在演奏的,故宛如肇世之初的那一眼润泽生命之泉水,徐徐流淌而流出了时间与山河,万物与生灵。只是,常人于岁时的流过之际,往往是不经心、不经意的,纵然是花好月圆,亦属空空的相,无有欢喜容颜。可是,那些拥有最暗淡的人生者,因其强力之意志,热切之生命,也往往会有最明媚的春天,充满人生之爱意与叹息。朋友,你是知道的,我要说的就是尼采。尼采是哲学家,但别有一番思想境界的明媚,他有超人说,亦有永恒回归说,他的回归,何尝不是一种沉溺呢,只是他所持有的,乃是一种对人生的沉溺,因为爱人生,他便不计后果地爱上了人生的全部之命途,故而一并沉溺于人生的苦难之中,沉溺于人生的悲剧之中,而且还充满了人生之醉意,如同酒神之艺术,化成了醺醺然的美学,醺醺然的音乐。尼采为此岸的沉溺,而弃绝了对彼岸的向往,弃绝了天堂的救赎,这个代价可大了,最后沉溺于无意识的黑夜里面十一年;他黑夜重重围困的人生,宿命般的沉重。以下为三月初写就的《尼采十四品》,几番修改,瑕疵难除,现附于此,供友道参,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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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品,希腊与基督教

在尼采的价值系统里面,希腊精神与基督教精神是两个对反的精神结构。在他看来,基督教的《圣经》,就是一部教唆人们自我奴役的宗教文献。而希腊的神话,则是充满了人生的赞歌,推崇独立与自强。此一种判定,尼采认为,可以从普罗米修斯与亚当的例子便可看出来,此两人皆有反抗,而他们的反抗于两种文化当中所遭遇的不同结局看出来了其中的精神之相异,藉此人们可以认清两者之本质,确乎有别矣。

在希腊的神话里面,普罗米修斯盗取天火,一直被视为英雄的行径,是一种正面的、肯定性的价值,普氏就被希腊人视为英雄,誉为人类文明的缔造者,是思想与人性的解放者。而在基督教的文化系统那里,亚当也是违背神意,结果却属于另外一类命运,虽然,他没有普罗米修斯一般的自觉,且有着外部的诱惑作为托辞等,但毕竟同为反抗者,其反抗的行为却被宗教教义宣布为对上帝极大的冒犯,偷吃了一个苹果,却构成了人类的原罪。人们于此可以看出基督教教义里面隐藏的懦弱与希腊人所追求的坚强。尼采说,人只有以坚定的意志反抗天国的统治,他才有可能赎回自身,获得自由。尼采说,"对于哲学好坏的最好检验,便是人们能否依之而生活。"他认为,希腊是健康的民族,而只有健康,才能证明哲学之价值,能够为哲学与思想做最好的辨护的,也只能是一种健康的哲学。民族的良医拒绝哲学。所以,谁要想为哲学作辩护,谁就必须表明,健康的民族为什么需要哲学,并且已经运用了哲学”(《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

第二品,夜与夜的清辉

尼采在很幼小的时候,就开始饱受眼疾的折磨,据各种传记所载,最初于中学阶段,尼采的眼睛就十分羸弱,眼疾令他苦恼不堪。只要稍稍看上一段时间的书,就得遭受几个小时的痛苦。为此,他常常扑倒在床上,几乎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气与信念。而在明亮的光线之下,他又很难睁得开自己的眼睛,因为阳光使得他头晕目眩,甚至让他阵阵耳鸣,痛苦难耐。所以,只有夜幕降临,于朦胧的夜色当中,这样的一种痛苦才会得以缓解。在不能用眼的命运里面,耳朵即是快乐之源,尼采曾说,没有音乐的世界,必定是人生的一种错误,“一旦音乐成为过去,人类将如何生活?”所以,尼采是喜欢黑夜的,喜欢倾听夜的歌声,在没有灯光之夜,静静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思索起痛苦的命运之意义。1862年,年纪轻轻,才16岁的尼采在复活节写下了《命运和历史》的大题目。萨·弗兰斯基在《尼采思想传记》中说,“尼采明确反对把命运解释为所谓的为人着想的神的天意。不,命运没有特征,它同世人无涉,它是某种盲目的关联,我们只有通过自己的行动,才能从中强行取得一种意义。他拒绝善的天意,就像拒绝某种臣服上帝意志的有辱人格的方式,这种臣服不敢断然决然地反抗命运。”

此间岁月,黑夜就是他最好的朋友,因为黑夜除了带来它自身,还一并带给了他音乐,带来了深度品尝痛苦的孤独。而他要战胜命运的手腕,即是两种哲学的信念:一是黑暗的光辉,一是悲剧的幸福。这显然是一种奇怪的哲学,而他自己也被视为奇怪的哲人。尼采的一生,与卢梭、与叔本华等不同,甚至与斯宾诺莎也很不相同,他不是与某一个具体的个人为敌,严格讲来,无论是康德、黑格尔、叔本华,还是同时代的瓦格纳,都不是他真正的敌人,尼采的真正敌人是命运,他是与非个人的命运进行角力。他毕生所勇敢讨伐的,就是他的命运本身,同时,也一并讨伐起了文明世界,包括传统与历史、宗教与道德,这些如同命运一样的,对于每一个个体人生都构成了其先天之固有。于是,他决意要展开一场形而上的搏斗,他准备单枪匹马的去推翻这一切旧有的世界、旧有的价值。

第三品,哲学与弑父者

如人们所知道的那样,尼采与叔本华大为不同,虽然后者曾经是尼采唯一崇拜的精神父亲。他曾狂热地喊道:"我发现了一面镜子,在这里面,我看到了世界、人生和自己的个性被描述的如此惊人地宏壮。"那就是1865年的冬天,那一天,尼采偶尔在一家旧书店,买到了叔本华的哲学巨著《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他立刻被这位已去世六年的忧郁智者迷住了。他咀嚼着这一本书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前后费了14天的功夫,几乎不分昼夜,寝食俱忘地,一口气读完了它。但是,如同他与命运宣战一样,他出身于基督教家庭,他向基督教宣战;深受古典希腊文明的熏习,他反对苏格拉底开启的理性此传统;他曾深深地爱着瓦格纳与瓦格纳的音乐之灵,最后彻底宣布与瓦格纳的决裂,同样地,他弃绝了叔本华这位父亲,作为进化论的受益者,正如威尔.杜兰所说:“尼采真可算是达尔文的儿子,俾斯麦的弟兄。他嘲笑英国进化论派和德国国家主义,这并不奇怪:他本来就习惯于唾骂对他最有影响的那些人,这是他对自己受益于他人的不自觉的掩饰。” 这一切,若是从精神分析学来看,他就是一位最典型的精神弑父者。

于是,他必需与叔本华分途。尼采是悲剧哲学家,而从来不是悲观哲学家,悲剧的意义,它不仅仅具有美学的、艺术的功能,其意义是对人生的救赎,而且,悲剧更具有存在论的意味。因为,悲剧本身就包含了痛苦,它与存在界的苦难天然地联系在一起,而藉由此道,锻炼了人类的意志,让人类富有强力。尼采的名言是,“处在痛苦当中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力”。这一点,在《悲剧的诞生》中被唤作狄奥尼索斯的精神,他说,狄奥尼索斯精神,“不是摆脱恐惧,而是超越恐惧,获得成就自己的永久愉悦,这种愉悦也包含毁灭的快乐”,他还说,“在这个意义上,我可以自称为第一位悲剧哲学家——与悲观哲学家是截然相反的。在我之前,没有人发现狄奥尼索斯可以转化为哲学的悲痛,因为他们没有悲剧的智慧。

那些逃避悲剧、逃避痛苦与不幸的人,试图既能够躲开悲剧的命运,同时又希望获得真实的人生者,尼采认为,这甚为愚蠢,乃是目光短浅的鼠辈之举,只是一些被命运招安了的懦弱者。他们藉此出卖了自己的人性,来换取那种毫无意义的平庸生活,这是一种颓废的人生,如同“末人”。

只是,尼采的这一种极端精神不免会被无数人诟病,譬如,当年22岁的英国青年,后来成为大作家的毛姆就读到了尼采的这些论调,时在1896年,尼采还活着,虽然是活在了他喜爱的理性的黑夜里面,毛姆于笔记中说,“痛苦是有害的,认为痛苦使人变得高尚,这是极为荒唐的。尼采对艰难困苦大加美化、颂扬,他就像寓言里那只断了尾巴的狐狸。他认为痛苦可给人以力量,让他们性格更坚强,其实分析起来,他这样的论断只反映了这样一个事实:受过折磨的人会想要报复。他将自己受过的痛苦再加于别人身上,从中获得乐趣,这就是他所谓的力量。

第四品,尼采近禅,截断众流

在尼采著作的第二个时期,有两本极重要的书,它们就是《人性的,太人性》与《朝霞》。此二书都是用格言体写成的,充满了怀疑论的论调,以寸铁刺人的风格,我们可以视其为一种否定哲学,否定一切既有的观念。我们知道,尼采很早就已经展开对文明世界的怀疑,对传统的警惕,《历史对人生之利与弊》,已经说得很清楚。他以为,凡属人类思维之判断者,皆不过概念之游戏耳,未能表现真实之生活,其中并无任何的实在性;即凡种种概念,皆非客观之真相。但是,我们需要知道,他并非反对文明本身,而是反对使人懦弱的哲学观念,意识形态。因为他珍爱的是人性的真实,所以,凡是文明或哲学传统能够促成对人性的一份确信,能够求之于每一个自我的立场,令人们相信命运与相信自我就是同义词。那么,人们借此就能收获一种真正的生活。

在《人性的,太人性的》一书里面,尼采认为,向着自己的本质深入,流溢着力量与充实的生命,可以成就最高贵、最神圣的事业,人一旦觉醒,宇宙的本质也会开始了进化之旅。对客观世界与观念世界的整合,而形成的那些原则,不过是每一个人自己的创造物。如果是促进了生活的创造,并与生活的本质相适应,那么,理性、道德、观念、文化与历史,不仅不是人类的敌人,不仅不是束缚,而且就是生活本身,是人生之必要。在《朝霞》一书中,他提到,那些糊涂的理想主义们常常认为,如果不具有一种伦理的基础,生活是不可忍受的;如果没有上帝的存在,生活亦是不可能的,因此,必然会有一个上帝存在,或者,生存必然具备一种道德的意义。尼采说,这些议论实际上只能表明那些已经习惯于这些观念的人们,他们出于精神之懦弱,不希望在没有此些观念支配的情况下生活。因此,对他们和他们的生存来,某些观念也许就是必不可少的了。但如果因此就认为,凡是我们的生存所必须者,就必须存在,这是多么狂妄的理由,好像我的生存,就是世界的使命。世界的结构并不是这样展开的。否则,就无所谓悲剧哲学了。

第五品,人们究竟在害怕什么

于是,尼采呼吁人们要有生活的勇气,独立思考的勇气,他哀叹人们不能成为他自己,而之所以不能,无法成为他自己,其原因是出于他们自身的胆小与怯懦,这种怯懦表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于世俗的一面,他们躲藏在习俗与舆论的背后,不敢越雷池一步。

第二、于超世俗的一面,他们又躲藏在宗教与神学的背后,托庇于神灵的护佑、眷顾与垂青。

一句话,他们全都是胆怯的,成了世界与时代的奴隶。这种意见表达在他的《不合时宜的考察》中。当尼采说,“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这里就有了一种大意味。即,人,首先必须战胜时代强加于自己的一切,才有可能发现自己;再进而言之,人,还必须战胜传统与历史强加于自己的一切,才有可能成为自己。就生命最高的自由而言,除此,再无别的出路。

所以,尼采否定上帝,否定宗教,否定文明世界里的一切旧观念,时代提供的一切未经反思的精神信仰,他把这些传统,那些关于道德与宗教的各种主义、各种学说,全都视作无实质的幽灵,而人类只有从幽灵当中解放出来,从各种各样的观念系统当中,救援出个体自我的真实性来,才可能拥有生命的绝对价值和意义,才有所谓的自由。此时,永恒回归的思想已经孕育而成。 

第六品,永恒回归对人生之肯定

很长的岁月,因为喜欢超人精神,所以也一直心喜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并喜爱上了那样一种孤绝中的傲岸。尼采确乎是孤独的,平生遭受时人之讥讪、冷遇。既无友道,亦无恋人,终其一生是鳏夫而独身。然于诸种苦痛中,他绝不失其人生之乐观,不失其对生命存有之崇扬、世界之崇扬与珍爱,甚而将人生之升沉起伏,他也概括为如是一语:“这便是人生么?好吧!请再来一趟!

所以,尼采是孤独的,又是乐观的,因其对生命有大肯定,毕生皆保有了人生的大希冀,保有了对超人精神之奇想,同时化大孤独、大悲哀为对人间与人生的大爱乐,这是极为罕见的品格,这就是超人的品格,他“登上了最高的山峰者,笑着一切的悲剧”。

但此书之阅读,因其深沉,亦属畏途,丹麦思想家勃兰兑斯,曾在1888年3月7日给尼采去信,云,“你青年时期的作品对我极有价值;使您的思想更易于理解;现在,我正悠闲地拾级而上,慢慢睇接近你的思想。一下子就接触《查》,这对我来说是太仓促了。向上走,而不愿立刻将头扎进大海之中。”

这是拥有最长梯子并能下沉到最深处的那一种灵魂,在走向对立中却感受到了所有此在的存在方式。这是最高的灵魂之广博,能在自身中奔跑最遥远的道路,经验无穷的迷失和漫游。而他的命运是属于未来的,就此,尼采早有预见:“我游走于人类的中间,当作游走于未来之碎片中:我在观望那一种未来。”

第七品,尼采近儒,涵盖乾坤

尼采以自己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为第五福音书,并甚为自负地把划分时代为:尼采前与尼采后。在书中,他告诉人们,人类究竟何所是,其命运何所归,人类的生活需要超人的启示,需要超人来重新定义。他说,“人是一根系在动物与超人之间的绳索,一根悬在深渊之上的绳索。”尼采是要摧毁旧世界旧道德的人,这是《偶像的黄昏》(评判苏格拉底)、《敌基督》(评判基督教)与《道德的谱系》里面的工作,属于否定法。但《查》一书更是在重建新世界、新人类,换言之,他对超人之希望,是基于对人性之希望。藉此,在无神的世界,以建立起生活的意义,存在的意义。这里面的精神曲径,似乎很特别,其实,其说法颇像是中国的儒家,儒家有“希贤希圣希天”的说法,何曾不是尼采的超人精神之中国先驱呢。而且,他们一并肯定了未济乎彼岸的人生,使日常生活的世界,转化为人生意义与创造性的世界。他们都能够理解苦难,《易》困卦说,“困亨贞,大人吉”。

而叔本华则不同,因痛苦来自欲望,故以放弃欲望与追求来获得人生的平静,以逃避的方式来解决人生的问题,这是消极的解决。基督教认为,苦难可以被救赎,叔本华认为,苦难是需要藉由禁欲而避免,尼采与中国的儒家则不然,他们认为,苦难与生活全部都可以用“是”来肯定,故要充分地生活,深深懂得,痛苦、危险,人生的不可逆料、之不可思议,也都是生活的重要部分,如孔子所云,“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这显然是一种更高的理性,而尼采则是这么说的,“那些没有把你杀死的,将会让你变成更加的强大”。这是超人的精神,也是中国儒家圣贤的临难不苟、浩浩荡荡的生命意志。

尼采对生命之至大肯定,辄是以永恒轮回、永恒回归的学说表达出来。这在很多人看来是一件颇稀奇的事情,甚至是违背逻辑的说法。因为,一方面在宣传超人之福音,一方面又要尊重永恒之轮回,这岂不是一种悖谬的说辞吗?不过,我们若是细细深入分析,则更可见出尼采哲学之本质。他在《查》一书中,原是用鹰来比喻超人的高翔,而与此同时,他又是用蛇来比喻永恒之轮回。蛇是附着在鹰的身上,由鹰的高昂来制服蛇,意味着用超人的精气与行动,来制服永恒轮回之魔杖。这颇有一点像是,——用西西弗斯的行动,来克服命运之责罚;用俄狄浦斯王的努力,来对抗命运之规定一样。所以,问题不在于行动之必胜,求得一种圆满之结果,非也,而是歌唱生命精神之不屈,强力意志之恒在。所以,肯定了这样一个永恒轮回的大背景,包含了悲剧的人生,还愿意从头再来,他绝不愿意把痛苦看作反对生命,“如果你没有剩下任何幸福给我,那好吧!你还有痛苦……”(《生命颂》),唯此,适足以显示尼采对人生之大肯定,对生活与大地意义之大肯定,故此,愈是悲剧的、宿命式的,愈见出了超人的创造与征服的力量之强大,强力意志之深闳、之幽邃。

第八品,世界与微尘

当然,这里面隐隐然是藏着一种精神结构的,即关于无常与永恒、关于变与不变。关于变,尼采自己是深受希腊哲人赫特的影响,赫氏认为,世界的真实面貌是变化,是非永恒、非持续性的存有,真正的存有,却永可知,有一种看不见的和谐。如前面所指,尼采不满意传统哲学的地方,就是在人类的语言当中,充斥着对存有界的实在论预设,这是他一力要破除的;只是,尼采在否定实在论结构之后,他重新检视了我们的知识谱系与基础,而主张一种“没有真,只有解释”的知识论,以信取代知识,并透过系谱学的考察,找到信背后的支持者,这就是一种价值的重建了。可见,尼采对旧价值的重估,是为了新价值的重建,这就需要完成一番怀疑论者的清理工作,清理出哲学的现场。这很像《金刚经》里面的那一种喻象:世界碎为微尘,微尘又重组世界。

第九品,虚无为舟,度不确定之人世

人们以尼采为虚无主义,如果这样说可以的话,显然要认定它的虚无主义,乃是一种伟大而积极的虚无主义,这就是一种清理工作,是怀疑论的行动。人类历史上的每一次哲学革命,都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展开的。就基督教或希腊传统而言,“虚无”是可畏惧的人性迷途,故此,“虚无”从来不会是西方意义上的存有论背景;而一旦把视野转移到了东方,无论是印度吠檀多,还是中国的佛家与道家,那就如同拂晓之曙光,凿破了存在界的“有”与“无”的边界,尼采曾在论及叔本华的时候,说道:“印度古代思想已经敞开大门,但是对于他的问津者来说,印度典籍和印度哲学仍然几乎如同对牛弹琴,虽则叔本华业已指出熟悉印度哲学有极大好处,我们这个世界尤将受益无穷。"他凭着自己的敏感,嗅到了东方文化里面的那一种不二论的精神。

而“无”,或“虚无主义”,作为方法论的价值,是一个可供人们驰骋与实践的,借此,以穿透不确定的人生、不确定的世局之迷乱,它就是一只哲学的渡舟。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之际,佛陀就云,“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有与无的边界,是有一个方法论的彼此对待的,但是,正如生与死都属于同一个存在,并非一者为生,一者为死;一者为有,一者为无,而是说,两者皆为同一存在的不同面容、不同表达,“二者同出而异名”。此才是整体性的命运,故尼采云:要爱上你自己的全部命运(Amor fati)。如若换成了印度的大诗人泰戈尔的话来说,即"我已唱完你白天的歌。在晚上,让我携着你的明灯通过那风雨之途。

第十品,尼采近道,随波逐浪

尼采透过对生命意志与力的强调,一种新的富有创造性的宇宙图景,已经得以形成与展开,他是在证成一种新的生命、一种有益于未来际人类的世界观和价值准则,那就是强力意志。他在遗著《反基督》中表达得非常直接:“何者为善?所有那些能增强人的强力感,强力意志,强力本身的东西。何者为恶?所有那些因软弱而生的一切东西。”然而,强意志并像过去的传统那样,试图找出一个真正的实在界之形上学来完成,如同赫拉克利特的宇宙论,它是一种类似于火焰的结构,世界是一种永恒的燃烧或变化,是以一种创造性的精神为根据的。这样一种世界与人生,显然就是被尼采高度肯定的世界与人生,而且,透过艺术的美、创造的美,进一步来为所有的生命存在做价值的辩护,而一切的人生苦难,皆可用希腊的天神狄奥尼索斯的酒神精神来正视,化成了美的醺醺醉意。这个从变化之道,到强力之道的意志途径,表达出尼采哲学中对生命的真正关怀,他对每一个人、每一个生命都甚为珍视,这一点,其实很像中国的庄周之哲学努力,庄子在《缮性》篇里面,有一声长长的哀叹,“由是观之,虽乐,未尝不荒也。故曰,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而尼采与庄周一样,都是为了提醒人们:再重大的困难考验,再迷人的诱惑临面,皆要不丧己于物,不失性于俗;如是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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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品,存在与超越

尼采的思想,或有其驳杂之处,因为夜色在他的生命里头实在深重莫测,内外披覆;然而,我们又不得不承认,其哲学确乎是醇乎其醇的一种明媚。徐梵澄先生曾云,因尼采有大超悟,知道生命意志的本质,知道永恒的回归,故知道不生不灭义,是的,他不踵陈见,孤往,绝诣,独自沉酣于无上的寂寞中。同时,尼采又知道一切法的虚妄,空无所有,以彻底的虚无主义思想的底座,生成了无执无求的一颗金刚心。若是精察此心之微妙与创造力,从而把Being性质的生命印记,打在了Becoming之上,把存在性质的人生,转化为超越性质的创造与行动。——'前定何必无为,有为何碍于前定'这就是影响了整个存在主义潮流,他是给整个潮流以伟大启示的先驱。后来,在加缪的笔下,就写成了西西弗斯的胜利,此即是尼采的方法论,它清晰呈现出了虚无创造”间的转化之枢机。

第十二品,哲学是禁地的漫游

尼采说,哲学就是禁地的漫游,他查找此在中的一切异样与可疑之物,迄今为止被道德所摒弃的一切观念,一切被传统与历史删除掉的人性与欲望,他都要一一造访,探究其边界。——他说,“我在禁地中徜徉漫游,从这种长期的经验中,我明白了从古至今一切道德化和理性化的原因所在,这些原因看起来与人们所期望的其实迥然不同:我发现了一部隐秘的哲学史,一门关于哲学史上的大人物的心理学。——一个心灵能够承受多少真理,敢于面对多少真理?对我而言,这越来越成为真正的价值标准。错误并不在于盲目,而在于胆怯。知识领域中的每一点成就、每一个前进的步伐都产生自勇气、对于自己的严厉和清洁……我并不拒斥理想,我只是在它们面前戴上手套……”

就此种精神而论,我们又会想起中国的庄周,尼采虽是生活在人世与人群里面,却宛如生活于藐姑射的冰雪之上,但是,他的文字强悍,劲道十足,与庄子出之以优雅醇美不同;尼采身处彻骨的寒冷里面,其文字的冰霜也是刺人的,“那些能够在我的著作中呼吸空气的人,他们知道,这是一股来自高处的空气,一股强劲的空气。人们必得非常适合这种空气,否则可有不小的危险:他们会着凉的。冰雪近身,孤独骇人”,同时,他又深知自己哲学于人世之价值,故此,不免哀叹!真是寂寞啊,寂寞,那种彻底的举世无知音,该是何等地深刻。

按照尼采的意思,《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高原之风,它的吹拂却是最洁净的思想,在德语里面,尼采认为自己的此书,当可与路德的《圣经》、歌德的《浮士德》鼎足而三。后来,也有批评家甚至推许此书超过了前二者。它是属于未来的,用尼采的话说,即“我游走于人中间,当作是游走于未来之碎片中:我在观望那未来。”而在《看呐,这个人!》中,他对自己激情洋溢的这种书写充满自负,他说:“……将但丁与查拉图斯特拉放在一起比高低,但丁不过就是一位信徒,而不是第一位创造出真理,创造出统治世界的精神,创造出命运之人;《吠陀经》的作者是一群僧人,他们连给查拉图斯特拉脱鞋的资格都没有。这一切都是细枝末节,无法表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所具有的那种超群出众的巨大孤独感。”

这无疑是罕见的狂妄,但就人类的历史事实来看,似乎又是在不断地印证着,提升着尼采这一著作的地位。总之,尼采其人其著,诚可为人类文明中之一大柱石,此无可疑也。或许,因其伟大的哲学创造与产生出来重大影响,唤其为“轴心人物”,即,他是一颗能够自我运转的闪闪发光的星体。

第十三品,超人是大地的救赎

在尼采这里,超人不是达尔文意义上的,因为,达尔文之超人是生物的,是时间的,是历史的,因此,那也是必然的。而尼采之超人,则是本质意义上的,是永恒与非时间的,是精神上的高歌;它的兴起,乃是本质上的人的诞生。因为,对查拉图斯特拉来说,人是一种未定之物,一块原始材料,一块尚需雕琢的丑陋之石头。但是,查拉图斯特拉知道,超人并非是必然的事件。相反,他是对人类精神的极度的挑战,是人的一种极限。事实上,超人也许永远不会被实现,但超人是一种永远的可能。 

作为人的精神自期,此必是对庸常麻木状态的超越,故此,超人也是宇宙学意义上的,也应该成为宇宙自身的意义。所以,超人是弥赛亚,超人思想,就是弥赛亚的盼望。尼采说,人类之伟大,在于它是一座桥,而不是一个终点。人类之可爱,在于他是一个指向超人的过程,而不是一次次的沉沦与颓废。超人就是人类的极限,人创造了他自己,是自己的先驱,这是最伟大的一个目的。尼采曾表达超人不是宗教,不是信仰的依赖,而是每一个人的自强与自赎,“你丢掉我,去寻觅你的自我”。尼采借着超人之口,如此说来:

"现在我独行了,我的弟子们!现在你们也离去并且独行!这是我所愿的。

离我前行并且防备查拉图斯特拉!最好还以他为耻!他也许欺骗了你们。

认识者不但要能够爱他的敌人,而且要能够恨他的朋友。

一个人始终只做学生,他便辜负了老师。你们为何不想扯去我的花冠?

你们崇敬我,可是,有一天你们的崇敬倒塌时会怎样呢?小心不要让一根象柱砸死了你们!

你们说你们信仰查拉图斯特拉?可是,查拉图斯特拉算什么!你们是我的信徒,可是,一切信徒算什么!

当你们找到我时,你们尚未找到你们自己。一切信徒都这样做;所以,一切信徒都如此可怜。

现在我吩咐你们丢弃我并寻找你们自己;只有当你们都否认了我时,我才愿回到你们这里来……"。

这一切,也是轴心时代的那些圣贤们一起交托给后人的,他们如是吩咐过我们,不建议人们做信仰的奴隶,而是劝说一代代的青年,勇敢地做他自己,用尼采的话说,即"谁也不能为你建造一座你必须踏着它渡过生命之河的桥,除你自己之外,没有人能这么做。"对于一个个体的肯定,他的这句话甚为经典——“你不是你父母的续集,不是你子女的前传,更不是你朋友的外篇。”人的天命,就是成为自己,别无他途!

而尼采的这类人生哲学,常常是以诗的形式出来,尤其是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那里,此种特质更是显豁,语调如诗,语意如刃,比他稍早的诗人荷尔德林曾有一独特之见解,他认为,哲学之初,是诗,哲学之终,亦是诗。此论深有洞见也。而尼采自己宁愿视其为音乐。“当然前提是,需要某种聆听艺术的再生。”

第十四品,那位孤独者,遁入了无意识

最近,人在思考一些问题,不由自禁地阅读起尼采哲学。除了对其高超的哲学精神,直追第一义谛的精神敬佩外,也甚为其孤独之彻底而深感苍凉,而且,我们会发现,这种孤独不仅仅是发生在他的晚年。阅读其早年的岁月时,我们就知道其孤独乃是一贯的,并不仅仅是成为伟大的、成熟的,不被世人所理解的哲学家之后的事情。孤独,简直就是一种命运。

读到他于六岁时,一封写给他母亲的信,信中如此说道:“亲爱的母亲,你的儿子尼采很想见你,因为你不在家,儿子只能写信问候你,你做的苹果派很好吃,谢谢您!儿子一直在想念着母亲,以及伊丽莎白妹妹,可是,我无法再继续写下去了,因为我好疲倦,你忠实的儿子,弗兰兹.尼采。

而晚年,尼采的孤独更是刻骨,在难以忍受的孤独中,他一次次发出绝望的悲叹,他的书信有这样的表达:“我期待一个人,我寻找一个人;我找到的始终是我自己。”他曾经有两个最重要的署名,表明了他的疯狂,也表明了他的孤独:一个是“狄奥尼索斯”,譬如,写给柯西玛的;一个为“绑在了十字架上的人”,譬如,给音乐家朋友彼得.加斯多的书信里面,时间是188914日,此时,精神错乱的症候十分明显,他如此说道:你为我唱新歌吧,如此,世界就会充满光辉,所有的天空会充盈着喜悦!最后,陷入了彻底的疯狂之中,整整十一年。“我是光,唉,要是我是夜就好了!可是,光包围着我,这是我的孤独。

在那个理智的黑夜期,尼采的母亲曾经有一封写给一位想了解尼采状况的友人的书信,大意是说,现在,崇拜他儿子的人,是络绎不绝地来,而孤独却是永恒的,因为,自己的儿子已经不知道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了。这就是宿命了吧!宿命云云,是偶然性的表象,一直受着必然性的支配与引导。按照存在主义哲学的论点,人的物化,首先就是被决定论与宿命论所塑造。但是,需要我们注意的是,人的非本质部分确实已提前或预先被决定,人的本质部分从来不是如此,它是需要每一个个体自身来负责的。而人若是要躲避世界,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或者说,人与世界的相错以收获孤独的命运,就其被动来说,我们说是宿命,一语带过;而就主动而言,应该会有这么几条道路:其一、遁入山林,其二、遁入无意识,其三,遁入世界之外。第一种,叫做出家,第二种,叫做疯狂,第三种,也可以叫做自杀,或者涅槃。就此而论,尼采选择的是第二条,这么热爱人间的人,热爱人生的哲学家,最后,他却逃开了理性,躲进了无意识的世界,生活了十一年,如同生活于绝情谷中,一闭而永闭。正如当年中国唐代的圣者寒山子,以桦皮为冠,布裘弊履,或长廊唱咏,或村墅歌啸,但最终真的躲开世界,索性归入寒岩,入穴而去,其穴自行闭合,留有一诗云:

    可笑寒山道,而无车马踪

    联溪难记曲,叠嶂不知重。

    泣露千般草,吟风一样松。

    此时迷径处,形问影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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