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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厕所无关的爱情

 圆角望 2021-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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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厕所无干的爱情:李商隐《药转》诗释

文 | 李让眉
历史小说《凤尾香罗》中有段极体己的杜撰很是可爱。高阳笔下,李商隐与妻妹拉杂闲话,曾论及一首写如厕的七律。义山虽自嘲无聊,言谈间却仍不免不厌其烦,释典论句,求一与语者之热望,跃跃可见——小说家言自不可全信为真,然如此诠诗一节是高阳创见,亦可备为一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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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所提之诗即为《药转》:

郁金堂北画楼东,换骨神方上药通。
露气暗连青桂苑,风声偏猎紫兰丛。
长筹未必输孙皓,香枣何劳问石崇。
忆事怀人兼得句,翠衾归卧绣帘中。

李商隐曾图以道举一径入仕,故曾扎扎实实学过道家诸多经典。他善作黄箓斋文,故而制诗亦常杂道典——取材既倍于他人,诗相隐晦自则不免。义山无题多以典成相,虽无质而有托,事固难觅,情仍宛然,故而千载犹传,拥趸甚众,然此《药转》之晦却尤异他作。

此诗事固不真,情亦如隔山状海,不及切肤,云里雾里,令人览之不明,弃之不忍。

诗法而言,《药转》无多可叙。

全诗画面切转一近无理:言郁金堂、画楼者,人间宅第也;言青桂苑、紫兰丛者,神仙府居也;长筹香枣二典,喻厕上也,翠衾绣帘二物,托床笫也——四联四地,以换骨神方为一变,忆事怀人复一变,余相则浑无关联,直贴碎成匹,不成段落。

以句法论,中二联则更觉板拙:两组出对,颔联系于第四字,颈联系于第五字,然均是倚虚字助托中腰,接连前后名物,不稍加展动变幻——故而之于骈散双能的李商隐,这首诗只能勉算中规中矩之作,并不多见高妙。

而世人对此诗,却付出了远超其所当有的关注。就中原因,主要在于其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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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之诗往往不肯言明所托,又因晚年结集时编订仓促,遂于涉情事者,多托名无题——更有类《碧城》、《为有》、《锦瑟》等以诗前二字名之者,虽有题亦无所指,后人也便乐得乘着尊重作者的筏子不求甚解了。

但尴尬的是,《药转》虽亦用意空渺,不知所向,却偏偏是有题目的。以此有题,学者便不能假遁,当须以题会诗,见镜中真意。

为此诗题中二字所指实在难明,后人猜想遂无拘束,联翩纷起:有人结合李商隐学道玉阳时与女道士宋华阳的恋情,推断“药转”二字意指用药堕胎,称二人情热,至于珠胎暗结,为免人口舌,女道士不得不于夜园厕中服药自理,而诗末归卧绣帘,即诗人想象宋华阳事后还返香闺,怅然动忆,遂成此诗。

斯论之香艳大胆,实出文本甚远,自然便又有人解辩为无稽。于是他们结合颈联厕中之典,谓李商隐有便秘之疾,用药后得以缓解,遂成诗自贺。此解虽稍落实地,不为无稽,却又难免落一无聊——前高阳在小说中托李商隐之口自嘲,即在乎此。

而作为小说家,高阳对如厕之论又加丰富:他认为李商隐所言,实乃洛阳崇让宅中的一段典故,更结合多诗,臆绘出宅中地图,并指出李商隐专程绕去“郁金堂北画楼东”如厕,另有隐情。几经推索,高阳言称李商隐当是与其妻妹有一段私情,故而假借如厕,专程绕往其闺房前去相会,此诗所言,便是此段掌故——然人所周知,李商隐婚后与妻子情爱甚笃,至死不渝,故而这段附会作演义固难指摘,作诗解便不免太觉轻薄牵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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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这首诗里存映着义山大量《无题》的影子,倘解不通透,或要带累许多名作一同走入如此不堪的境地,故而我决意要将它看明白——《药转》既曾难倒多代学者,我亦无信心直面破之,但解诗总有曲法,光源既刺目不真,便不妨从影子向回推辨。从他诗回证,或得意外发现,也未可知。

《药转》开篇的“郁金堂北画楼东”,便很易令人想到“画楼西畔桂堂东”——与画楼同列,则《无题》中的“桂堂”似不当轻易放过。

实则我少年时初看“画楼西畔桂堂东”时,心中是有疑惑的:前堂后寝,画楼位于“郁金堂北”自然顺理成章,然“桂堂”位于画楼西畔,则不符合建筑章法。

画楼、桂堂、郁金堂,甚至莫愁堂这些地名如有确指(当然后二者明显有以典命名的痕迹,但堂之称谓总避不了),则不难想见此宅隔断分明,据地阔大。自几篇《无题》参看,作者在其中穿行坐卧,颇为自由,则自不是在僦居之所,而更类乎自家宅院——李商隐曾经举家居住的城市,除老家外则只有长安或洛阳,而唐代于建筑规制管控本极严格,都城之中,当然更绝不可能容许东楼西堂,混乱并置。

为此一念,我便稍起怀疑:这位置错乱的桂堂,是否真的是一座建筑——阅唐人诗集不难见,无论是罗隐的“桂堂纵道探龙颔,兰省何曾驻鹤心”,翁承赞的“荆璞献多还得售,桂堂恩在敢轻回”,更或许浑的“桂堂同日盛,芸阁间年荣”,都清晰地指明了“桂堂”惯取的寓意:登科折桂之第。秋闱恰值桂花盛时,故举子们称高中为折桂,因晋《安天论》即有“俗传月中仙人桂树”之论,于是唐时月亮渐与折桂一说融合,登科之所也便移到了蟾宫中,自而桂堂、桂殿也渐都生出月宫之意。如李德裕有歌“仙女侍,董双成。桂殿夜凉吹玉笙。曲终却从仙宫去,万户千门空月明”(此调以歌遂得《桂殿秋》名),更及宋时,苏轼便以“桂堂仙”喻月中仙女了。

我遂想,倘“桂堂”作月宫解,却与李商隐许多诗歌可互为索证——自赠宋华阳的“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不难见,义山修道诗中,月宫本是其写喻相思之所极关要的意象。

“月姊曾逢下彩蟾,倾城消息隔重帘”(《楚宫》,一名《天水闲话旧事》),蟾宫是他望而不得的禁苑——而结合此诗末句“王昌且在墙东住,未必金堂得免嫌”,我们便不得不回头对《药转》的“郁金堂”有所警觉了。

萧衍《河中之水歌》广为唐人所引,写一个很能干的、名叫莫愁的美丽少女,嫁人、生子,享尽人间的富贵,而及至篇末,却又以一句“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将前般绮丽全部扫平,其中便有“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的句子,带引出唐人“卢家少妇郁金堂”的生发。知此一节,自《天水闲话旧事》回拆《无题》与《药转》,则不难见得,“王昌且在墙东住,未必金堂得免嫌”,或正是“郁金堂北画楼东”之射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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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地名原非虚设。郁金堂北,卢家后寝也,画楼东,墙东王昌也——若安而有憾,可望而终不可即,此是《药转》开篇方位的立意。而《无题》看似方向相左的“画楼西畔桂堂东”,我们则能在《药转》的第三句找到回影:“露气暗连青桂苑”。

李白有诗“青桂隐遥月,绿枫鸣愁猿”:青桂与月关联更为近切,以苑加之,则更不免能令人牵想起“谁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之“苑”了(此诗由来于另一《无题》,这也或益可证明,“桂堂”与“青桂苑”,或本便是蟾宫的另写)——义山《无题》有“月露谁教桂叶香”,露与月、桂,数首诗意象打为一片,便又可为旁证。

露水,本便是道教求飞升不可或缺的药媒。汉武帝昔“作承露盘,高二十丈,大七围,以铜为之,上有仙人掌,以承露,和玉屑饮之,云可以长生”,李贺在《金铜仙人辞汉歌》中,亦曾老实不客气地加以贬损:“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饮露通仙而步月,本是道教修仙之人极朴素的虔诚。而有了药媒的预设,则自人间“郁金堂北画楼东”走向天上“露气暗连青桂苑”,就中关节,自然便在题目《药转》,亦即所谓每被误解为用以堕胎助泻的“换骨神方”了。

何谓换骨神方,实则并不需妄加猜想,只自义山素来好览之书中去寻便是。《汉武帝内传》中西王母传授飞升之药时曾言:“一年易气,二年易血,三年易脉,四年易肉,五年易髓,六年易筋,七年易骨,八年易发,九年易形。形易则変化,変化则道成,道成则位为仙”,此为上药,这便是“换骨神方上药通”的来处。

文后又言“气者,水也,无所不成,至柔之物,通致神精矣”——这自然便是“露气”的本相。除此外,武帝内传中更有丰富的细节,如东方朔告武帝言王母信使王子登是“紫兰宫玉女,常传使命,往来扶桑,出入灵州,交关常阳,传言元都。阿母昔出配北蜀仙人,近又召还”。这紫兰宫,便又与“紫兰丛”扣连不分了。

既言风声偏猎,结合紫兰宫典,很易想知是说消息走漏,玉女出巡——颔联由月宫而至王子登,出句言诗人修仙,以求得近月中之人,对句谓消息外泄,天宫余子得以察知,二人遂难暗通。前后关联,实为一组极紧凑的情节,却为后人附会为李商隐跑去遍植青桂、紫兰的园囿中如厕,实在焚琴煮鹤,风马牛不相及。

而自然,为破解如厕之说,我们不得不直面的是颈联。

“长筹未必输孙皓,香枣何劳问石崇”。孙皓令金像持厕筹、石崇厕中以香枣塞鼻,二典明喻厕事,确无可辩。然需此点出的是,这并不是李商隐第一次用与茅厕相干的典故,而他每次用来,也都与如厕并无关系。

民间有“厕神”名谓紫姑,又称坑三姑娘。有说是为吕后害死于厕中,作为“人彘”的戚夫人所化,又有人说此女原姓何,嫁与大家为妾,因主母曹氏每以秽事相次役,终于正月十五遭“阴死于厕中”,死封厕神。时日递延,多方附会,民间于厕中或猪栏畔祭奠紫姑神,便成了正月十五的一件常事,此后道教有扶乩之术,便源于祭紫姑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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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刘敬叔的《异苑》中,有于祭礼明确的记载:“夜于厕间或猪栏边迎之,视曰:'子婿不在,曹姑亦归,小姑可出。’捉者觉重,便是神来,奠设酒果,亦觉貌辉辉有色,即跳踱不住。”几句念词,意为:“你的夫郎不在,他的正妻也走了,你可以出来了”——足见紫姑即使封神,仍是个可怜的小人物。

此后礼据,唐始又有发展,《集说诠真》录称,唐人祭紫姑时,常在供案上立一粪箕,由女子在旁扶持,箕上插一银钗,喻示紫姑身份。祭拜之时,如扶者觉粪箕变重,不听使唤,则是紫姑神降,而其上银钗随其手抖,也会在香案上滑行,留下痕迹,这便是紫姑神谕——穷人家没有银钗的,便常以厕筹或木棍代替。

故而“长筹未必输孙皓,香枣何劳问石崇”,实是以富写贫,暗指迎神之礼——就中长筹自指银钗的代物,而香枣,则显然是“奠设酒果”了。

如读者对义山诗足够熟悉,更该当知晓紫姑于他的意义。李商隐有首《昨日》,诗取前二字为题,故实亦《无题》:

昨日紫姑神去也,今朝青鸟使来赊。
未容言语还分散,少得团圆足怨嗟。
二八月轮蟾影破,十三弦柱雁行斜。
平明钟后更何事,笑倚墙边梅树花。

紫姑神祭本在正月十五月圆之时,故后文有“少得团圆足怨嗟”、“二八月轮蟾影破”(十六即转缺)之叹,这并不必说。“十三弦柱雁行斜”写爱人擅筝,在《无题》四首末章“何处哀筝随急管”、《独居有怀》的“蜡花长递泪,筝柱镇移心”中亦均可找到镜像。而诗中更可牵为《药转》实写降神,而非如厕之旁证的,却是首联对句中的“青鸟”一句。

广为人知的“相见时难”一首无题中,尾联谓“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武帝与王母往来,有青鸟使往来,以为音问通传——而实则《昨日》中已经告诉了我们这段人天相恋的结局:紫姑神去,青鸟来赊,消息不传,相见无由,长筹香枣之愿,当然也是落空了。

于是尾联回返人间:“忆事怀人兼得句,翠衾归卧绣帘中”。当一番想念只能沦为诗章,而诗人也便只能还归自己的寝居。

此节更值得一提的是“翠衾归卧绣帘中”一句——被与帐的搭配,在另一首无题里也曾这般出现:“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金翡翠,即翡翠衾;绣芙蓉,即芙蓉帐——这样金碧辉煌的物象带着浓烈的皇家气象,自然未必由来于实景,我以为大概率是由白居易《长恨歌》中“翡翠衾寒谁与共”和“芙蓉帐里度春宵”中借来。

玄宗虽贵为天子,然与杨妃终至人天隔绝,也只能在一片冰冷与华丽中消受着相思的痛苦——而后来的“临邛道士鸿都客”,也不外又是一场高级些的紫姑迎神,长筹香枣而已罢了。

言及于此,《药转》一诗真意自已不辩而明。“郁金堂北画楼东”,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遗憾,“换骨神方上药通”,是炼药修仙的追逐;“露气暗连青桂苑”,是拼尽修为的相会,“风声偏猎紫兰丛”,是神仙世界的察觉。会不可得,则求诸音问之传,“长筹未必输孙皓,香枣何劳问石崇”即以降神行巫,曲写通信,而信不可传,故诗返归内求:“忆事怀人兼得句,翠衾归卧绣帘中”。诗人最终还归了冰冷而无望的寝居,忍受一夜更复一夜的“终夜长开眼”,而再不得与爱人相会。

李商隐为诗,隐晦曲回者有之,辞气暧昧者有之,诚而不掩者亦有之,然相虽万变,于语言高贵的洁癖,却是他所固执坚持的。我于《药转》诗艺观感并无改变——曲笔碎贴,自不免零断难解,不成段落,然纵是如此,诗之品格,仍需有个论断。李商隐从来不是个无聊的诗人,他自居身段,爱惜羽毛,正以其不肯狼狈,他虽有调度镜像的出人能力,于诗的开荒探索一节,却总不及李贺、韩愈等人战得恣意痛快——但也为此,李商隐当然不会肯以如厕堕胎这样秽事玷辱诗歌。

我虽不敢自命解人,但作为惯读义山之辈, 我究竟相信,保护他之心血凝结的那些《无题》莫要受到《药转》牵带的滥解染指,该是他的愿望。

行文至此,我莫名想起一节毫不相干的段子来,倒恰可以为结束。

民国时毛彦文嫁熊希龄后,吴宓一时难以自拔,写下《吴宓先生之烦恼》发表见报,金岳霖劝吴称:“私事是不应该在报纸上宣传的。我们天天上厕所,可是我们并不为此而宣传。”吴闻言大怒,辩曰:“我的爱情不是上厕所!”

私愿借此语以慰《药转》一段公案。究竟,李商隐的爱情,也不是上厕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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