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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肿

 新用户7771xieo 2021-04-26

浮肿

作者 ▏ 苦笑夫子


1

吃尽十二个偏方的中草药,父亲的浮肿不但未像预期的那样好起来,而且日益加重,竟至双腿发亮,脚穿不进鞋。母亲听说过“男怕穿靴,女怕戴帽”的民谚,有些害怕,去公社跑了好几趟,才获准把父亲送去住院治疗。

公社年中新开的医院,是一所浮肿病专科医院。医院就建在白马河畔,区中心小学校的教室里。一排四间房屋,由西向东,两间作病房,一间作诊疗室。诊疗室旁边那间房本是农业中学,却早已停办,敞着门空在那里。那栋房屋原本是一九五七年新修的粮仓,后来才划归学校的。那年粮食大丰收,新粮多到出人意料,不但应急修了好几座粮仓,就连小学和区政府的大厅里,以及乡下所有庙宇的殿堂里,都圈了齐梁高的粮囤。时隔不到三年,昔日的粮仓却派上医治浮肿病人的用场,可见世事的宕跌,实在如天渊之别。

病房里横七竖八地放着七八张双层床,从中学借来的,却从未住满过。床上病员们自带的被褥,五味俱全,七色杂陈。一般的日子里,病人们就蜷伏其间,默默地打发时光。晴朗的白天,室内却鲜见人迹——都在临河的墙边席地而坐,肿胀着一张张青黄的面皮和一双双乌黑的脚,犹如一排饥饿的菩萨,享受着日光餐——据说冬日的阳光,也可给人提供营养的。所以,在有太阳的日子,倘到街头巷尾一走,到处可见坐着或躺着的人,在懒洋洋地接受太阳慷慨的赐予。当太阳逝去的时候,有人再也起不来了,也是常有的事。

病人们晒太阳的时候,大多让自己的神志迷糊着,处于半睡眠状态。乍看上去,那神态就像喝酒喝得恰到好处的模样,规规矩矩,满足而幸福。他们也让自己的行为动作尽量地简化和弱化,包括说话时嘴唇的翕动。这样就可最大限度地节省体内早已透支的能量,让生命一分钟一分钟地延续下去。只在极少数的时候,才做一些极其简短的交谈,然后复归沉默。剩下的事,就是等家里人送来一日两餐的饭食。只有一件事能让他们的精神稍有振作,那就是上厕所。谁多上一次厕所,把体内多余的水分放出去,谁的生之希望就多一分;谁一天不上一次厕所,他的死期就不远了。

医院里没有医生,更说不上院长和护士。却有一个烧水的工人,用特供的煤炭和设在室内的大锅,每周一次,于黄昏时将水烧得沸腾起来,还继续烧下去。直至那间密闭的诊疗室充满了水蒸气,那人便吆喝着,将病人们赶进屋子去,反锁起来,然后到屋外灶膛口去继续烧。一会儿功夫,屋里的水蒸气便聚成浓重的乳白色,三步开外便看不见人,那人才不再加煤,顾自到一边去闲坐,一任赤条条的病人们,接受足足半个小时左右的熏蒸。

高温和高压就让病人们的毛孔一齐张开,汗水开始涔涔地冒出,继而汹涌地流淌,就像打鱼人提出水面的笆笼。同时,满口腔也接连不断地分泌出寡淡的唾液。有人不停地将其吞进肚里,有人就任其顺着口角流出,在胸前挂出一帘悬浊的瀑布。有人呕吐起来,更催得毛孔怒张。有人去捶门,恐惧地嚎叫着,乞求放他出去。有人躲到墙角去哭泣,有人则晕倒过去。也有信念坚定的豪杰,就在屋子中间直挺挺地站着,一边在朦胧恍惚中做着明日痊愈的美梦,一边盼着早日领取那每日二两米、每月二两菜籽油的补助。

奇怪的是,在连续一冬如此怪诞的蒸疗中,虽没有一人就在那白色恐怖的屋子里死去,却也没有一人经由那白色恐怖的屋子而康复。医院里倒也死过几个人,却是在日常安闲的、静悄悄的休养中。死后就停在隔壁农业中学的空屋子里,由家人来领取。

我的父亲就是勇敢接受这种蒸疗的豪杰之一。父亲看不起那种在苦难和煎熬面前大呼小叫的懦夫。父亲把他的性命看得非常重,有一半是为了妻儿,另一半是为了生命本身。尽管须发已经上了霜,背也佝偻起来,父亲还不满五十岁。父亲说,来世上走一遭,机会难得,他必须把阎王爷划归自己的寿辰活满。

父亲两次接受蒸疗,病情丝毫不见好转。就在父亲第三次接受蒸疗之前,上面延请本地的名医周先生,隆重推出治疗浮肿的古方“五皮饮”:

陈皮9钱  茯苓皮24钱  生姜皮6钱  桑白皮9钱  大腹皮9钱

然后不惜血本,每日为病人熬出,强令服下。一日不服,扣除一日补助粮。一周不服,视为自动放弃住院资格,由候诊者替补。

又蒸了一回,父亲仍不见稍好,反肿得头都大了。满怀的希望落空,我对那位周先生的信念,便产生根本的动摇,亏他还有心让我当他的徒弟,托人到家里来说过两三回。事已至此,母亲不知如何是好,就偷偷哭了好几场。


2

我那时正在区中学读初一。我家住在街上,学校离家只有一里路。

恰逢学校要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到了那一天,将有上级和外校的大批宾客莅临,学习我校食品创新、办好学生食堂的先进经验。当姜校长把这一喜讯提前半个月告诉我们,并强调届时会有肉吃的时候,食堂里欢声雷动,经久不息。姜校长十分理解同学们的过度反应。几天前,也是在午饭时,就在这同一个地方,因为吃了过多的牛皮菜而氢氰酸中毒,先后有五个同学倒地昏厥,把许多人吓得半死。如今幸福来的这般陡峭,活像天上的月亮跌入怀中,同学们沉不住气,自在情理之中。

听了这个消息,我心一动,自然想到父亲的浮肿。便先回家去,同母亲商量好了,然后将父亲叫回,把未来校宴的盛况向他吹嘘一番。父亲听了我的幸运,把眼睛笑成两条缝,以示祝贺,却不安地东张西望着,以为我们把他叫回,定有别的事发生,而那事定然不容乐观。我便称热打铁,有些豪爽地邀请父亲,届时就去学校,与我分享那顿大餐的肉食的部分。我说这计划如能成功,他的浮肿说不定就好了。

父亲却断然拒绝我的邀请,把个大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这当儿,我便隐隐听见,父亲头颅中过于丰盈的积水,发出清脆的“叮咚”之声。

“丢人现眼,我不去!”父亲说。

我和母亲对望一眼。这结果在我们预料之中。父亲面皮薄,自尊心特强。

“你知道我胃口小,吃不完自己那一份!”我说,是真话。

“真吃不完,你把它拿回来!”父亲说。

“拿得回来还说这些?又不是分餐,吃不了就是别人的”,我说。想起同组那个大胃口的王辰中,不寒而栗。王辰中早过了十六岁,他父亲想了很多办法,把他塞进学校来读书,就是为了吃一份国家供应的口粮,竟管那份口粮已减少到每月十二斤,还有一部分是豌豆面。

“亏你想得出来!”母亲责备父亲道,“家里那么多小的,拿回来你吃得下?”

就这样劝了半天,父亲才停止反议,垂着头似是默许了,脸上却露出八分无奈,十分愧疚、十二分自卑、二十四分难堪的神色来,似是先就欠了儿子一百元的大帐,就拿一多半的尊严,来作了抵押。

漫长的半个月终于过去,姜校长并未食言,校宴如期举行。教师、学生还有宾客,一百八十余人,黑压压地围站在食堂里各自的餐桌面前;桌上粘贴的一方方红纸条,严谨地规定着本席就餐者的班级和姓名。一律对号入席,不许稍有混乱。更兼学校一向有就餐时除了学生会主席作例行宣讲外一律不准说话的严格的纪律,所以在一开始的稍许的混乱和压抑的嗡嗡营营之后,一个若大的食堂,竟安静得如同无人之境,且越来越安静。那安静到了相当的程度,便成了肃穆,像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典礼。我早把父亲要来的消息告诉了王辰中和我的莫逆之交史凯,于是我们人虽缄默着,目光却直往食堂大门外的路上瞟,丝毫也不敢懈怠。

父亲久不出现,厨房里却有了动静——只听炊事班长万金堂倌似地高唱一声“来——了——”,便率所有的炊事员和临时请来的帮工,人手一个掌盘,按行列将第一道菜分发到桌席上。一看,原是著名的两大代食品之一的连孢霉。就听筷子和盘子的“叮叮”的撞击声,极有节制地、文雅地响了一刹,复归沉寂——连孢霉吃完了。每人只有一筯,黑黑的,淡淡的,绒绒的,看不出是什么原料,倒也没有异味。

此时就见食堂外的路上,一个佝偻的身影蹒跚过来,却把头垂得极低,按约定在大门口一闪,便消失了。我知道那是父亲,一颗心竟狂跳起来,就盼着主菜赶快送上。此时万金果然高唱一声“来——了——”,率人送上第二道菜,却仍不是主菜,而是凉拌“粉条”。那是选用肥厚的牛皮菜梗切成丝,煮熟后再放以佐料拌成的,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这一回发出的响声长久些,因为凉拌“粉条”毕竟是一大盘,又过于辣而咸,不便大口地吃。然后又归于沉寂。

这一回等的时间更长久,吃下去的东西差不多已消化尽了,万金还不大喝。想起在外等着的父亲,我急火攻心,心跳愈来愈快,竟逼出一身微微的汗来。同时就见姜校长板着脸进了厨房。

第三道菜是主菜,转瞬间终于上来,是粉蒸肉。那盘子刚刚上席,王辰中的筷子就伸进去,夹起一块放入自己口中。旋即要夹第二块,却被史凯的筷子头按住,动弹不得。史凯拉长脸嘟着嘴挑开王辰中的筷子头,给其余五人每人一块粉蒸肉,放进各自的碗里,然后把剩下的两块一齐放进我的碗里,盘子里就剩下打底的红苕了。

我用眼神向史凯致谢,端详碗中的肉片,是二乘一寸乘五毫米见方的两块,外层包裹着酥松的五香米粉,十分整齐划一。遂“国儿”一声吞口唾沫,盼望着第四道菜赶快上来。

却见王辰中脸上露出失望而愤怒的神色,附在我耳边说:“你碗里的东西不过是蒸出来的糯米油糕裹了米粉而已,你父亲白来了”,说完把嘴一撇。

史凯听见,瞪着王辰中挖苦道:“糯米油糕又怎么啦?你的父兄怕是连糯米油糕也吃不上呢——这么好的条件不知足,还说三道四!”王辰中便缄了口。

说话间,工友们送出雪白的萝卜饭来,一桌一盆,几大桶牛皮菜汤也放进食堂中间的过道里。根本就没有第四道菜。我顾不得失望,沮丧地端起碗来,弓着身子沿墙边走,出大门来到父亲面前。

父亲穿着一件灰布制服,肩背上补一个巨大的兰色补丁。那是父亲的当家衣服,日常难得穿一回的。白头帕虽有点泛黄,不太洁净,却也整齐,显然是郑重整理过的。父亲就蹲在食堂端头一座砖柱的后面,把头藏在臂弯里。听见我的脚步声,父亲抬起头,慢慢地站起来,却不敢看我,目光越过我身后光秃秃的榆树,望着白马河对岸的远山;双脚不安地在原地倒动。我有些后悔当日的吹嘘,因为即将奉献给父亲的,不过是欺骗;倘父亲发现自己最终受了欺骗,还不知会作何想法。但事已至此,又不得不把孝行进行到底,便把碗筷递过去,也不敢看他,而去看砖墙上的标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我收回目光来,父亲早把那两片假肉吃完了。

不可思议的是,吃了儿子两片假肉的父亲,在回家的路上,居然醉了酒似地醺醺然,脚步踉跄,神情恍惚,脸上也泛出红颜来,就象在蜡黄光滑的皮肤上,抹上一层淡淡的胭脂。平日里拘谨稳重的态度也不见了,一见熟人,就张扬地宣告他今日的饱足。

父亲先在出学校的平桥上遇见大队会计苏明贵,一把拉住,就说他吃了肉,两片,货真价实的粉蒸肉。苏明贵就住在学校旁边,他婆娘今日正在学校帮厨,自然知道校宴的底里,敷衍两句,便不再配合,只顾提着鱼网去河边打鱼。父亲相当失望,偏偏倒倒来到场口的拱桥上,又先后迎面拦住几个熟人,要与他们分享自己的好运。那些人哪见过浮肿的父亲如此反常的作派?都慌张地躲开了。父亲不懈,继续前行,凑到一个背影很熟、挎着篮子的妇人身后,猛然一拍她的肩膀,要同她炫耀今日的口福。这举动本来就很出格,更兼那妇人回过头来,却正是我的二舅妈,就唬得两人魂飞魄散。二舅妈又羞又惊,小脸涨得绯红,怔怔地愣住,怎么也弄不清她家亲戚何以如此。兴奋的父亲这才清醒了些,早囧得无地自容,慌乱间也不邀二舅妈去家中小坐,含糊地咕哝着,、逃也似地扬长而去,连头也不敢回。

原来二舅妈从乡下过来,竟然是在偷偷地做生意。也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块外祖父当年箍錾子的牛皮,二舅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牛皮发胀煮熟了,斜切成亮晶晶的片,手指一般长短,竟卖到三十元一片。但二舅妈的生意并不好做,已经过午了,才卖出两片。剩下的舍不得自己吃掉,正无可如何地在桥头彷徨,一边寻思着将那六十元钱作何用场,却同久违的父亲尴尬地不期而遇——自打外婆饿死后,母亲对二舅一家的不孝颇多微词,我家同二舅家几乎断绝了来往。

直至回到家中,父亲才得到机会,把他无边的幸福抖展开来,与母亲反复细细地摩挲、咀嚼、评议和回味,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浮肿依然未消,还全身肿起来,就如发酵的面团。


3

谁知因为一个偶然的机遇,事情竟有了转机。

那是寒假里一天的下午,我去白马河边淘菜,见供销社的炊事员正在洗半边新杀的山羊。那年月居然还有羊肉吃,简直就是奇迹,竟管那是供销社的干部,而干部与向阳花并不在一个阶级上。按惯例,他们应该丢下一些腌臢的边角和下水之类。那些东西他们瞧不起,却是我们的宝贝。想到这一层,我心活泛,就在一边侯着。那人洗了半天,在反复谨慎地斟酌挑选之后,果然如我所愿,丢下大约一捧的余料。我急忙将它们收集起来,洗净了,拿回家去,洒点盐,用文火长久地熬。弟妹们被香气招来,穿梭似地在厨房里来往,也不问我什么,只使劲地抽鼻子,然后躲到一边去。因为我是家中唯一的知识份子,母亲早有律令,他们不得分享我的任何吃食,除非母亲亲手分与他们。我也不便说什么,只管隔一会掺点水,把那些宝贝疙瘩精心地熬。

煮熟时已经天黑,我便连汤带水盛在碗里,给父亲端去。一路上心无旁骛,出场口走到拱桥上,却再也受不住手中东西的诱惑,口腔里竟冒出几股酸来。贼似地揭开盖碗,拈一块最小的吃了,无事一般盖好。那羊肉虽有浓重的腥膻味,却反觉奇香无比。再走几步,初尝美味的胃索性痉挛起来,之后还发一声长长的鸣叫,似乎在提醒我是时候了。于是又吃一块最小的。忽然就觉那本来就只有小半碗的羊肉,少掉了大半,而且越看越少,遂悔得象犯了弥天大罪。想两旁偷看,总觉夜色中有人朝我嗤笑。

那时的父亲,已失去生之希望。要不是那几两补助粮和清油吊着,他早回家等死去了。偏偏那天下午,邻床的病友悄悄死去,又给了父亲一次严重的打击。那具肿胀的尸体,就停放在隔壁农业中学教室的泥地上,是病友们抬过去的。一个病友还用自己的菜籽油,给他点起长明灯。父亲原本坚强的意志,业已接近崩溃。

到了医院,见父亲正和廖文轩围着屋中间的煤油灯席地对坐。煤油灯放在一个倒扣的罗筐上,灯里的煤油似要尽了,惨淡闪烁的灯光从下面映照着两张肿胀的脸,就象照着两个狰狞而沉默的厉鬼。其余床上的人,则在各自的床上或坐或躺,纹丝不动。直到我把盖碗揭开,羊肉的香味弥漫开来,他们才陆续坐起,羡慕而不无嫉妒地注视着父亲和我手中的碗。我便分明看见,他们眼中透出的点点饥渴的绿光,就像夜半荒野中的一群饿狼。

于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一个陌生的、贪婪的、凶恶的父亲。父亲见了我,无任何言语,只一把夺过碗去,似乎恨极我来得太迟。有那么多病友在场,却异乎寻常地忘记了礼节性的谦让,甚至不向周围的人看上一眼,勉强道个无言的“对不起”。连倒拿的筷子也顾不得调过来,就开始埋头猛吃。头一歪,吃掉一块;头一歪,又吃掉一块。旁边的廖文轩见他如此,反倒难为情,悻悻地站起来,回到他的角落去。父亲旁若无人地吃完肉块,顺势一口气喝干汤水,便伸出舌头舔碗。碗舔净了,这才得空向我瞥了一眼。我知道那一瞥是表扬,但看上去却恨恨的,仿佛怨我为何偷吃了本来属于他的两块肉——遂禁不住打个寒颤。

那时舔碗是饿夫必备的功夫。只要有一定的浓度,每餐饭吃完,人们必将自己的头颅,埋进硕大的极像上古文物的褐红色土陶碗中,仔细地舔。那动作之纯熟,舌头之灵巧,是连狗也会自愧弗如的。但此刻父亲反复舔碗的时候,许是将头埋得太深,本就开始松乱的白头帕与碗沿反复地触碰,就从头上一圈一圈地搭拉下来,在脖子上松松地围绕着。最后,那末端就无力地滑下,干脆掉进碗里,敞出父亲大半谢顶的头颅。不过此时,父亲手里的碗已干净得如同洗过一般了。父亲这才把碗递给我,开始重围他的白头帕。

白头帕是川北乡下的成年男女人人都戴的,长约五尺到丈许不等。将白布折成长条后,在头上一层一层地围裹起来,就是乡民的帽子。在我的少年时代,白头帕的长或短、工整与凌乱、洁白与脏污,充分显示着一个普通百姓家境的宽裕与否,穿戴人生活态度的积极与否以及生活习惯的良好与否。此外,它还包戴着一个人的尊严——倘有亲密或敌对的举动,人身上哪里都是可以触动的,唯有白头帕例外。碰触别人的白头帕,轻则轻薄,重则猥亵,再升级就是侮辱,接下来便会翻脸,直到把那尊严重新确立起来。因此,无论眼下的境况如何,白头帕都是要照顾好的。父亲的头帕虽不如一些人的豪华,却也不象另一些人的轻薄。至少,父亲的头帕总是白净而庄严地戴着,绝不散落下来,狼狈地盘旋披挂于肩背之上。可是而今,为了舔尽碗中羊肉的残羹,舔回生之希望,在自己的爱子面前,父亲竟又一次放弃自己的尊严,我的心禁不住一阵悲凉。在回家的路上,就对着乌黑的天空喟然长叹一声,然后为自己这声不合时宜的长叹大吃一惊。或许,那就是我此生的第一次叹息。

据父亲后来说,那个下半夜,他竟一眼未合地上了十二次厕所。因为已经放弃了生之希望,父亲本不怕隔壁那个肿胀的死人和他身旁地上的长明灯,可是到了后来,撒到第七泡尿,确信自己的浮肿正在消退,逼近的死神掉头而去的时候,父亲竟害怕起来,要廖文轩陪他上厕所。

父亲从此就慢慢好起来。


4

父亲是在浮肿病专科医院痊愈的第一人。

这家医院从此便名声大噪。

父亲出院不久,县上就在家乡召开了解放思想治疗浮肿病的现场会。现场会极其盛大,然而开过不久,那个漫长的严冬刚刚过去,医院就解散了。

原因未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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