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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诗词创作的守旧与创新

 杏坛归客 2021-05-14

张思桥

清人薛福成曾在其《考旧知新说》中如是说道:“中国之病固在不能更新,尤在不能守旧。”守旧与创新,历来都是一个关乎国运以及文运的重要议题。对于诗词创作而言,如何在守旧与创新之间进行抉择,同样也时时困扰着诗词创作者。可以说,无论是在韵部和语汇的使用上,还是在作品的风格及内容上,都难免会存在着这样一组看似不可调和的矛盾。

然而,正如钱锺书在其《管锥编》中所说:“比喻有两柄而复具多边。盖事物一而已,然非止一性一能,遂不限于一功一效。”聚焦于诗词创作上,倘若我们能以“二柄”之眼来予以观照的话,则创新中亦不啻有旧的继承,守旧中亦往往有新的创造。

论及此处,我们不妨回溯刘勰曾说过的一段话:“暨楚之骚文,矩式周人;汉之赋颂,影写楚世;魏之策制,顾慕汉风;晋之辞章,瞻望魏采”(《文心雕龙·通变》)。若从传统的接受维度来看,毫无疑问,无论是楚辞、汉赋,还是魏晋五言诗,如今都已然成为了具有原型意义的文学范式。但与此同时,这种范式的开创并不是凭空产生,而是在继承前代文学的基础上生根发芽。王国维在其《宋元戏曲史》中曾有过一番十分著名的论述:“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其中,诗作为唐朝的一代之文学,不管是初唐四杰、陈子昂,还是盛唐王孟、李杜,抑或是中唐韩愈、李贺,晚唐郊岛、义山等等,莫不对后世的诗歌创作造成过巨大影响。然而,返本责实,唐诗的辉煌则不独在于“开创”,更是在于“继承”与“总结”。即以陈子昂为例,他的《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可谓是擎起了唐诗变革的理论大旗,而其本人的诗歌实践也深刻影响到了唐诗的格调与气脉。试观其《感遇诗》三十八首,一方面,它在很大程度上为唐诗“气质之变化”指明了方向,一如卢藏用在其序言中所云:“道丧五百年而得陈君……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而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否认,它的确又是对阮籍《咏怀诗》的模拟与继承。与之类似,诗圣杜甫亦时时不乏“厚古”、“师古”的论调。如其在《戏为六绝句》中说道:“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以及在《春日忆李白》中说道:“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莫不是对前代诗家的肯定与推崇。还原到彼时的诗歌创作场域,假如不是对前代诗歌遗产(兼及内容与形式)的广泛继承,杜甫本人又如何能够在中华诗坛上卓然开新呢?

当然,以上所论述的仅是守旧与创新之间的“互通”与“共存”现象。但其实,到了具体的创作现场中,更多时候是存在着新与旧之间的“互斥”与“对立”。比如宋词的豪婉之争,明诗的“诗必盛唐”与“独抒性灵”之争等等。

关于这一点,我们应当注意到两种极端化的倾向:一种是庄子在《外物》篇中所提出的“尊古而卑今”(或曰“厚古薄今”);一种是刘勰在《通变》中所提出的“竞今疏古”(或曰“厚今薄古”)。就前者而言,若一味泥古、守旧,则不免会使作品亦步亦趋、丧失生命力。据此,杜甫在《戏为六绝句》中说道:“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元好问亦在《论诗》绝句中批评江西诗派“讳学金陵犹有说,竟将何罪废欧梅?”实际上,二者都是主张向同时代的优秀作者进行学习,而暗中批评了“尊古卑今”的不良倾向。就其后者来说,刘勰认为“竞今疏古,风味气衰也。”诚然,俯仰历史,但凡一味追求时风者,最后往往是陷入了纤弱、肤浅或泛滥的弊端,就像纪昀在评《文心雕龙·通变》篇中所说到的那样:“然求新于俗尚之中,则小智师心,转成纤仄,明之竟陵公安,是其明征,故挽其返而求之古。盖当代之新声,既无非滥调,则古人之旧式转属新声。”古今、雅俗、新旧……在这些相反相成的两极之间,虽然人们很多时候都会寄希望于“和谐”、“中庸”之道,然而,在实际的操作上,它们往往很难得到真正的平衡,而更多是带来“过犹不及”的缺陷。

那么,回归到作家维度来看,这种“守旧”心理与“创新”心理的不同成因究竟何在呢?

首先说“守旧”。对于所谓的“守旧”者,我们固不当以“抱残守缺”一概而论之。不揣谫陋,大凡“守旧”之人,心中惯常会有一种“经典之信仰”与“文脉之依恋”。从其消极一面而观之,自未免会有孤芳自赏、思维固化之弊病;但若从其积极一面而观之,则委实又会在中华古典文化的瓣香及保护上做的更为精深。私以为,在“守旧”者的眼中,诗词已不啻是一种“为我所用”的资源,同时更是一份“经典化”的文学遗产。

其次说“创新”。关于“创新”的主要动机,兹以为大致可以归结为以下两点:其一,为扭转文体或范式的积久成习,遁而作他体。正如顾炎武在《日知录》中所说:“诗文之所以代变,有不得不变者。一代之文沿袭已久,不容人人皆道此语”,王国维在其《人间词话》中亦说道:“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故无论是由诗而词、由词而曲,还是从“唐诗”到“宋诗”之变,可以说皆表现出了这一规律。其二,语域变化,与时俱新。正所谓“文章合为时而着,歌诗合为事而作”(白居易《与元九书》),或曰“诗文随世运,无日不趋新”(赵翼《论诗》)。归根结底,我们要写出“活”的诗而不是“死”的诗。

那么,在追求创新的同时,我们应当如何对待守旧?在守旧的同时,我们又将如何进行创新?两者之间究竟有没有实现“调和”之可能?

其实,在《文心雕龙·通变》中,作者已经给了我们一些暗示。正如刘勰所言:“参伍因革,通变之数也。”即是说,在沿袭中有所改变,方是继承与革新的方法。同时,刘勰提出了“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换言之,我们要凭借自我情感来神交古人,依据自我气质来适应革新。当然,如果偏执一端、不能虚涵今古,将自然会阻碍诗词乃至文学整体的进步了。正如刘勰所说:“若乃龌龊于偏解,矜激乎一致,此庭间之回骤,岂万里之逸步哉?”

要而言之,“守旧”不是守而不变,更不是以掉书袋、竞学问为能事,在旧的资源中,自有古今相通的语言、章法、思想、情感以及品格等。而“创新”亦不是唯新唯奇,更不是舍同求异、轻视根柢,在新的变革中,亦必须要倚助旧资源、旧形式的襄助与启发。最后,我们需要明确的一点是,在“守旧”中“创新”,并不是要回到“以故为新”的套路中,而是要以“温故知新”、“存故得新”为鹄的。

(原载2020年《中华诗词》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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