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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观苦与渴爱

 火神求火tl5p3d 2021-05-17

前一篇聊到观苦,底下有读者说:“我因为经历了一些事情,就会觉得众生皆苦,自己也很苦,现在不观呼吸,就是偶尔坐在那里想,或是看一些新闻都会觉得苦,我该怎么继续?”

这不是观苦。观苦,是有目的性的,是自在的,能够很好地控制观的开始与停止。好比去一个地方,60公里,开车去,目的地明确,选择一条不堵的道路,到了就停车。而不是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被人塞到大巴上,漫无目的地晃,大巴的方向盘和刹车也都失灵了。

观修的一个明确标志是:想停的时候,能停下来。

人们常说,“别想了,过去就过去了”——这做不到。是否想一件事,不是自己说了算的。一个真正自由的人,想想什么就能想什么,想不想,马上就可以停下来。心就像一匹调伏的良马,让它跑它就跑,让它停它就停。

这是高强度、持久训练的结果。训练的基础叫“止”,或者“定”。一个人对念头缺乏控制,是观不起来的。所以“四念住”尽管本质上不是“念”而是“慧”,名字却叫“念住”。

对缺乏训练的人来说,不想观的东西,会自动出现在你脑子里。而需要观的东西,会被搞杂乱。像留言读者说的那种情况,是“受苦”“想苦”,不是“观苦”——想和观的区别在于,想是取相,观是简择。比如,在试图观苦的时候,隔壁红烧肉的味道传来,你马上就想到红烧肉,谁让你观红烧肉了呢?红烧肉这会儿不应该成为观的对象,但你抗拒不了境界的力量。同样,走在大街上,对面过来一个人,长得好看或者打扮好看,穿的衣服、背的包是你想要的,你会忍不住多看两眼,这些都是“想”。

“想”的时候有没有“观”呢?想的时候一定有观,观的时候也一定有想。不过,我们说的“观修”,是在“止”的基础上,用“慧”简择,以暂时伏下乃至永久灭除烦恼,它的目标明确,道路也明确。就像你去一个地方,不能前车拐弯你就跟着拐。本来在观苦,突然闻到红烧肉,第一感觉是“真香啊”,这就把刚才的工作破坏掉了。因为缘境界生起了贪。在“观苦”的过程中掺杂了“观乐”。

“偶尔坐在那里想,或是看一些新闻都会觉得苦”——为什么观苦的时候你要跑去看新闻?因为坐不住。闲下来,但凡有一会儿,不拿起手机刷刷朋友圈看看新闻就不得劲儿。这不是在观苦,是在受苦。在受苦中,想去观乐,就在一堆苦里拼命扒拉,看能不能找到零零星星的乐。其实朋友圈也没意思,很多新闻和我们关系不大,像那些狗血八卦、热搜、搞笑视频之类的。为什么要刷那些?因为不刷难受。刷完虽然也难受、空虚,但刷的时候能暂时转移一点注意力。看着搞笑视频,哈哈大笑,心里难受极了。因为难受,更想到处寻找能让自己开心一点的事,越找越发现,真正的开心太难了。于是又把这归结为一系列原因:缺少朋友、缺乏社交、没有酒、天太热了、没有钱、缺少爱……,左思右想,觉得没钱可能是核心,又想怎样才能搞到钱,当然,一开始表达会含蓄一点:怎样让自己持续成长、实现XX自由。

这和观苦背道而驰。一方面,这实际上还是在观乐、观我,观净(美好),依佛教看,这几种都是颠倒见。常、乐、我、净,是四种颠倒。对治它们的,是非常、苦、非我、不净。另一方面,这是不受控制的,没有力量去抗拒境界施加给自己的作用,而观是自在的,目标明确,说起观就起观,说出观就出观,说我观5分钟的苦,到5分01秒就一定停下来,该正常干活就正常干活。

观修的前提是止。“入修要二门,不净观息念,贪寻增上者,如次第应修。”——想得到“修所成慧”,有两个关键,可以比成两扇重要的门:不净观、持息念。不净观对治贪,持息念对治寻思。寻思就是浮想联翩,东想西想。所有欲界心都是这样,只是有些人表现得更重。

不净观的本质是“无贪”,“无贪”不是“没有贪”,而是“对治贪”。就像我们说的抗体,无贪就是“抗贪”。“持息念”的本质是“慧”。

“慈悲”的本质是什么呢?是“无瞋”。慈、悲不是进入“修”的要门。想进入修,最大的两个障碍,第一就是贪,也就是我们说的爱。第二是寻思。“爱”在佛教的语境里,是负面的词汇,是染污的心所,需要去除。

世间常说“什么什么问题是因为缺爱”。依佛法看,不是的——除了阿罗汉,谁都不缺爱。不仅不缺爱,反而是爱太多了。那么,对那些从小生活在暴力或冷暴力家庭的儿童,佛法怎么看呢?——如果他们后来出现问题,不是因为爱太少,而是因为恨(瞋恨)太多。恨怎么来的呢?太多渴爱导致的。

我们可以稍微区分一下“渴爱”和“关爱”,或者说“爱”和“所爱之事”。它们的区别是,“渴爱”是一种心理状态,而“关爱”是可以施予和接受的事物。“关爱”是可以在人与人之间传递的,相对来说,物理属性更强一些(也掺杂着心理属性),而“渴爱”并没有宏观层面上的物理属性(微观上有),因此没有办法传递,但可以感染。举例来说,张三给予李四关爱,李四可以接受或拒绝张三的关爱,而且,无论李四接受还是拒绝,张三本人都不能得到他给予李四的关爱。而张三拥有的渴爱,没有办法给李四,就像张三饿了,他没有办法把饥饿转移到李四身上,李四也不能接受张三的渴爱或者拒绝张三的渴爱;不过,张三的渴爱倒是有可能感染李四,而即便李四被张三感染,也生起了渴爱,张三那里的渴爱也并不会因此而消失。打比方说,关爱就好比馒头,可以给别人,而渴爱就好比饥饿,没有办法给别人。

那么,世间说的“缺爱”是在说什么呢?多种情况下,说的是“对所爱之事的渴求不能被完全满足”。这实际上是“渴爱”太多了,或者说,相对能被满足的部分,渴爱太多了。这不是所爱之事太少,而是能满足的所爱之事(占全部所爱之事的比重)太少。所以,“缺爱”的表达实际上是说反了,就像说一个饥饿的人,“他缺饿”。而事实是,“他饿,他痛苦”,不是“他缺饿,他痛苦”。佛教也是这样理解爱的,“他爱,他痛苦”,而不是“他缺爱,他痛苦”。

痛苦是爱的结果,而不是缺少爱的结果。是渴爱太多了而不是太少了,因为渴爱太多了,其中能被满足的比例就少了,剩下不能被满足的渴爱,就会转化为瞋恨,并引发破坏性的行为,在这过程中伴随着邪见的滋长。行为引起后来的苦。

佛教把“拔苦”的心理叫作“悲”,“与乐”的心理叫作“慈”。慈悲都是偏重心理上说的。假如不是偏重心理,而偏重实实在在给予别人的帮助,偏重物理的话,叫“施”。“慈悲”事实上并不能直接对别人起作用,它们的作用是减少自己的“瞋恨”。而能对别人起作用的,是“施”。我们刚才说的“观”,是“修”。施、戒、修——这三种是可以分别感得乐果、涅槃、圣道的。

佛教在谈到“慈悲”和“施”的时候,都没有把“爱”注入,说“要关爱别人”。为什么?因为“慈”“悲”“施”本身都是善法,“爱”的掺入则会把这些变成染污。一个人对别人的施予是清净的,但因为爱的施予则成了染污的。前者并不在意别人会不会回报,后者则不能不在意。前者并不是以自己为中心、从自己出发的,而后者是以自己为中心、从自己出发的。因此,注入了“渴爱”的“施”,就成了“关爱”,这关爱也就不是清净的了。

世间有句话叫“不要以爱控制我”,而在佛法看来,“爱”就是“控制”,这两者是同义词,佛教叫“系缚”,就是“控制”的意思。有人看见黑牛和白牛用一根绳子捆在一起,问佛陀,是黑牛系白牛,还是白牛系黑牛,佛陀说,不是黑牛系白牛,也不是白牛系黑牛,是绳子系着它们,同样,不是眼根系缚了色境,也不是色境系缚了眼根,是贪爱,把眼根和色境系缚起来。所以,“爱”和“控制”就是同义词,爱本身就是控制,离开爱,就没有别的控制;除了控制,爱也没有别的作用。“不要以控制控制我”,那以什么控制你呢?“控制”如果不是用来“控制”你的,还能是用来干嘛你的呢?

观苦之所以必要,正是因为观苦是解开爱这系缚的关键。如果能看到爱(控制、系缚)所带来的痛苦,就会减少渴爱。这种控制实不限于容易想到的人与人之间的爱,那是非常浅表的。深层次的控制埋在基因里。人、动物天生就对某些事物、某些行为有渴爱,乃至于冠以“本能”的名字,并且坚信快乐埋藏在所爱之事里面,而为此驱驰奔走,这是控制和系缚,是爱在背后操纵着一切,发号施令,驱策着众生在一条望不见终点的道路上奔走。这条道路也许会被认为五味杂陈,而真正的味道只有一种,就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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