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画记】梅清：画松为天下第一（上）

梅清是清初著名画家，后世多将其归入黄山画派。“黄山画派”是出现较晚的一个名词，由黄宾虹等总结前人绘画而提出，主要指清初一批以黄山为题材的山水画家，其中代表画家有渐江、梅清、石涛等，他们长期深入黄山、师法黄山、表现黄山，而他们大多又居住或寓居在宣城，故又有人称之为“宣城画派”。

关于梅清的生平，《清史稿》中有如下一段话：

梅清，字瞿山，宣城人，宋梅尧臣后也。清英伟豁达。自力于学，以淹雅称。顺治十一年举人，试礼部不第。朝士争与之交，王士祯、徐元文尤倾倒焉。诗凡数变，自订《天延阁前后集》。年七十余，复合编《瞿山诗略》。书法仿颜真卿、杨凝式。画尤盘礴多奇气。尝作《黄山图》，极烟云变幻之胜，为当时所重。同族有梅庚者，生后于清。善八分书，亦工诗画，与清齐名。

梅清乃是宋代大诗人梅尧臣的后代，在诗学方面有着深厚的家学渊源。关于梅家的世系，《宦林梅氏宗谱》中称：“传二十一世而慨公子远为宣州掾，遂家于宣。宣之有梅，自远公始。至四世而中舍、学士二公崛起，五世而都官、殿丞伯季，炳炳麟麟，递显宋室，遂为宣之望族焉。”

梅清《黄山十二景（之五）》选自天津出版传媒集团《梅清画集》

梅家到了北宋时期才在宣州一带定居下来，而后发展成了望族。在安徽的梅氏又分为文峰梅氏和宛陵梅氏两支，他们同为五代时梅远的后裔。文峰梅十三世出了多位诗人，其中的国祚、台祚、蕃祚、咸祚、鼎祚、嘉祚、膺祚七人，皆有诗名，又因共同的性情喜好，被时人并称“林中七子”。而梅清则为文峰梅氏的第十四世。

对于梅氏家族一直以来在诗学方面的成就，梅清颇引以为荣，曾跟族人梅曰文一起搜集梅家历代诗作，编纂成《梅氏诗略》。编纂这么一部大书绝非易事，梅清在该书的序言中谈到了搜集之艰难：“况乎陵谷既改，岁月屡更，耆旧凋零，书卷散佚，而欲于兵燹之后，蠧蚀之余，摸索遗珠，缀拾碎玉，此倍难矣！”

梅清为什么肯下这番大功夫来搜集呢？从其所撰《辑梅氏诗略告竣四绝》中可以窥知其中的原因：

风流雅传五百年，派分文脊见多贤。

何当远溯吴门迹，汉代真公旧是山。

汝南死谏独封侯，驸马戎功在上头。

曾向岩廊开大业，何妨萟苑纪名流。

一枝一叶说奇葩，那及梅家树树花。

但恐东君不收拾，空将锦片落泥沙。

十载精神费较量，群驹千里喜同堂。

敢言诗是吾家事，只觉风流正未央。

梅清《黄山十九景图（之八）》选自天津出版传媒集团《梅清画集》

从第三首诗的前两句中，可以看出梅清为家族历史上曾经涌现出那么多的大诗人感到由衷骄傲。而“梅家树树花”这句诗，也被时人广泛地引用来夸赞梅家诗人辈出的盛况。比如王士禛在赠送宣城梅禹金的一首七律中写道：“从夸荆地人人玉，不及梅家树树花。”而施闰章也有相类似的诗句：“朗三诗画旧声名，二妙瞿山又雪坪。添汝不妨成后劲，梅花树树照江城。”

可见“梅家树树花”在当时是颇受公认的，因此才多被时人引用。而梅清在第四首绝句中所说的“诗是吾家事”，表现得更是傲气冲天。这句诗原本是诗圣杜甫所言，梅清敢于将杜甫的自傲贴在本家族中，这份目空一切的自信确实令人佩服。

那么梅家是否真的如梅清所言，出过那么多大诗人呢？如果自夸难以做到公允的话，那么同样是著名诗人的施闰章在《忆带园集序》中说的应该更接近事实：“吾宣城于江上称岩邑，其山巉以秀，水甘以清，草木扶疏而沃若，其清淑之气所郁积，必有异能之士，道德文章之美，卓然见于天下。而所谓道德者多隐君子，以其文章见者，至宋始有梅昌言、圣俞，元有贡仲章、泰甫父子十数辈。最著者圣俞，以诗名。去圣俞五百余年，裔孙为禹金先生，文词赡给，雅善博综。其群从季豹、子马、勉叔诸人，为元美所亟称。后禹金闻孙复有朗三，盖庶几与禹金相望者。”

梅清《黄山图八开（之一）》纸本 册页 设色 1690年创作 故宫博物院藏

然而这种世代相传的家族文风，并没有给梅清带来好的考运。清顺治十一年，梅清考中了举人，而后在顺治十四年、顺治十六年、康熙六年等时间，他四次入京参加会试，均以失败告终。这个结果显然令他十分沮丧，于是绝意仕途，把主要精力转向了绘画。

关于梅清入京赶考的次数，我所查得的史料，基本都说他总计去过四次，惟独《哥伦比亚大学明代名人传》称是十次：“明灭之际，原本拥有丰厚家产的梅家开始家道衰落。同时也有可能是为了躲避战乱，梅清选择了归隐山林。他隐居数年，生活清苦，郁郁寡欢。后来，梅清可能是想保住祖上留下的产业，也为了扩大经济来源，他决定参加科考，期望能在新王朝谋取功名。1654年梅清考中举人，但在随后的科考之路上却一直失意。据说他先后科考十次，都是名落孙山，失败而归。他最后一次参加科举考试是在1682年，当时已到花甲之年的梅清仍不远千里赴京参加会试。在参加科考的这些年间，梅清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他广交朋友，同时寄情诗画，派遣忧思。”

且不论梅清赴京赶考的次数是多少，每次都铩羽而归乃是事实。在屡战屡败之后，他开始思索自己的人生。他在一首《归舟集·章丘寄马文来》诗中表达了那一刻的心境：

瞿山老风尘，三年一行役。

浮名走天下，纷纷复何益。

誓归南山南，吾自适吾适。

梅清《黄山天都峰图》选自天津出版传媒集团《梅清画集》

三年一趟的北京行，目的就是为了追求功名，此时的梅清开始反思有没有必要继续这条路。于是在最后一次落榜后，他不再着急返回家乡，而是选择了寄情山水、行走江湖。他在《岳云集·引言》中自称：“迩年以来，进取之志已澹，惟是探奇揽胜，循途吟咏兴寄自长。”

梅清说，这几年的考试经历，让他对功名之心逐渐看淡，他的兴趣开始转向游历山水和吟诗作赋。清康熙九年，48岁的梅清第一次登上了泰山，而后写下了题为《登泰山绝顶》的诗：

灵岩盘铁壁，鬼斧凿未了。

岚巅扣辰星，岭半断飞鸟。

云出抵凝视，日升难辨晓。

不到此峰头，安知天地小。

这首诗有明显模仿杜甫的痕迹，特别是第一句，让人想起杜诗中的名句：“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看来他依然没有忘记想在歌诗方面向杜甫看齐。梅清在诗作方面也确实有一番成就，李元度在《国朝先正事略》中写道：“先生所为诗凡数变，年壮气盛，叱咤成篇，久之，芟旧作过半，而沈至之意，见于岩栖旅食者为多。长洲宋君实颖序之，以谓铿锵发金石，幽渺感鬼神，沨沨乎凋天然之律吕。有《天延阁前后集》，晚年编为《瞿山诗略》，共三十三卷。”

梅清《木落看山图》绫本 立轴 设色 1683年创作，上海博物馆藏

虽然在写作方面很有成就，但他的主要精力还是渐渐转向了绘画，而这个转变跟他游览黄山有很大的关系。

梅清的黄山之游跟结识石涛有关。关于两人结识的时间，《明代名人传》中称：“大约在1662年，梅清结识了比他小十八岁的道济（石涛），两人相见如故，交往非常密切，并保持亲密友情多年。两人相识后的十年间，道济经常到宣城来拜访梅清。两人曾共游宣城附近的黄山，置身黄山，他们的创作灵感喷薄而出，创作了大量关于黄山的画作。”

1662年为清康熙元年，然而也有的文献称两人相识于康熙九年。比如槿桴在《“黄山画派”梅清》一文中称：“康熙九年（1670），梅清与来宣城广教寺驻锡的画僧石涛一见如故，在石涛的影响下，康熙十年（1671）梅清第一次上黄山进行写生创作。”

两位大画家的相识，对彼此的创作都产生了巨大促进。《明代名人传》中称：“尽管道济比梅清年少许多，但很多评论家都一致认为道济对梅清的影响很大；梅清的画也是自成风格，有着鲜明的个性和独特画风，二人相互推崇有加。”这段话说的是石涛对梅清的影响，那梅清对石涛的影响又是怎样的呢？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有石涛创作的《十六阿罗汉应真图卷》，关于此画的画风，范瓦夏主编的《我法——宣城画派研究》一书中称：“《十六阿罗汉应真图卷》画的是佛教故事中的十六罗汉，人物用白描画法，得之于北宋画家李公麟的画风，山石的画法有萧云从、梅清的痕迹。石涛说过'是法非法，即成我法’。可见，他的作品博采众家之长，并不拘于一门一派之成法。”

梅清《峭壁听松图》纸本 立轴 墨笔 1675年创作，首都博物馆藏 

看来，石涛也会在作品中借鉴梅清的独特笔法。此幅图卷中还有梅清所写的跋语：“白描神手，首善龙眠，生平所见多赝本，非真本也。石涛大士所制十六尊者，神采飞动，天趣纵横，笔痕墨迹，变化殆尽，自云此卷阅岁始成。余尝供之案前，展玩数十遍，终不能尽其万一，真神物也！瞿山梅清敬识。”

石涛的这件作品画得十分传神，梅清将之视为神物，欢喜把玩不已。为此他还特地刻了一方“前有龙眠”的印章送给石涛。而此画也颇得石涛本人喜爱，清李驎在《大涤子传》中记载有这样的故事：“时又画一横卷，为十六尊者像，梅渊公称其可敌李伯时，镌'前有龙眠’之章，赠之。此卷后为人窃去。忽忽不乐，口若喑者几三载云。”

遗憾的是，如此被作者器重的一幅画，后来竟然被偷走了，这令石涛十分郁闷，几乎有三年的时间都为此事闷闷不乐。

关于梅清在艺术上的成就，《晚晴簃诗汇》有如下综述：

瞿山书宗颜鲁公、杨少师，画山水极云烟变幻之趣，画松有奇气。渔洋称其山水入妙品，松入神品。所作《宣城廿四景》大册、《黄山云海图》大帧，皆刻意经营，极乡山之胜。其家多以诗名。王弇州尝赠一诗云：“从夸荆地人人玉，不及梅家树树花。”风流可想。江左辑《梅氏诗略》几百有八人。瞿山诗凡数变，少年气盛，援笔成篇，后删旧作过半，乃见邃怀。

在书法上面，梅清本自颜真卿和杨凝式。在绘画方面，梅清画松树最为有名，王士禛将其所画之松归入了“神品”。李元度在《国朝先正事略》中称：“尤工书，仿颜鲁公、杨少师。画有奇气，尝写黄山图，极烟云变幻之趣，墨松苍雄险劲，阮亭称其山水入妙品，松入神品，更数十年后，断纨零素，当不减苏、黄云。”

梅清《松石图》纸本 立轴 墨笔 1683年创作 上海博物馆藏

此两处都提到渔洋山人对梅清绘画题材的不同评级，而其原话则记载于《居易录》中：“画山水入妙品，画松入神品，烟云历落，枝干奇古，似过王孟端，更数十年后，断纨零素，当不减苏黄也。”王士禛还在《跋梅瞿山画十二松》中更进一步说道：“宛陵梅渊公画松为天下第一，数寄予画，索赋诗。予为作七言长句，又题绝句寄之，忽忽已二十年矣。康熙丁丑在京师，闻渊公化去，妙画通灵，从此永绝。”

王士禛明确地说，梅清所画松树天下第一，而梅清本人也以此为傲，他不仅给渔洋山人寄过多幅松画，同时也寄赠给了不少的朋友，当然其赠画的主要目的是向友朋征集歌赋题咏，而后他将这些作品汇集在一起，编成了一本名为《天延阁赠言集》的诗集，集中的41首诗都是歌咏他的松画之精妙，比如施闰章所作《画松歌为梅瞿山作》一诗的下半段为：

世人不向黄山游，眼中那识真松树？

请君酌酒且论诗，休遣人间唤画师，

梅郎掉头濡墨称不疲。

公孙大娘舞剑器，朱亥壮士挥铁椎。

丈夫豪气亦如此，何妨纵笔走蛟螭，

大笑山巅与水涯。

在当时，梅清邀请了不少名家加入歌咏队伍，比如毛奇龄、汪琬、余怀、陈维崧等，大家也纷纷应命，而经过这些人的题咏，梅清画松的名气也越来越大。如此说来，梅清很会经营自己，经过这一番运作，终于使得他名扬天下，得到了“画松第一大家”的美誉，其画作也被世人争相求购，他的画名甚至传到了嘉庆皇帝的耳中。《宛雅》有载：“好画长松，腾攫如虬龙作势，不可博挠。购者珍若唐宋宝物，寻传入内廷。”而后世对于他的画作，也当然是高度首肯，藏书家叶德辉在《梅清〈奇峰云海〉画卷跋》中给出了如此高的评语：“梅道人精于绘事，为'黄山画派’之首领。笔墨简率，皴染合用，虚实相间，意境深远。虽法元人而雅澹之致，似觉胜之，不可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