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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华铁:思念我的母亲

 深浅视频 2021-06-08

导读

孩子们清晨起床,也很自觉地到竹林里去大声朗读课文,一个比一个声音大,多数时候是读给母亲听的,感觉在认真读书,没有辜负母亲的希望……

思念我的母亲

文/ 李华铁 

我的母亲叫袁淑芳,1937年出生于重庆忠县一个叫袁家湾的小村子,有三个哥哥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那个贫穷年代的生活,在她记忆深处打下了深刻的烙印。18岁时,她长成了一个善良勤劳而且很有表演天赋的大姑娘,学会了“打道钱”这项文艺活动,能一边打一边唱,参加过大队组织的文艺小分队,是队里的文艺骨干;还参加过全国“大炼钢铁”活动,为国家多出钢铁出过力流过汗。
1959年的春天,22岁的她非常简朴地嫁到了高山梁子,与受迫害落魄回乡的李姓教书先生结为夫妻。李家在1958年夏天被一场大火烧得一无所有,新家用高粱杆做墙壁挡风、用簸箕做门,房顶只有不到五尺高,人进房间都要低头弯腰,家中仅有的2只土碗还是到娘家去“借”的。回忆往事,母亲每次都自豪地说“是看上了李先生这个人”。
母亲在新家的日子非常苦,虽然自己的生活都没有着落,也要担负起赡养老公公的责任和义务。她的老公公因为积攒了一辈子的家产被邻家小孩子不慎点火烧光,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基本上丧失了继续奋斗的勇气,生活中偶尔发点怨言,加上自己的李先生也是从学校被迫害回家的,脾气非常差,母亲在家都是扮演“受气宝儿”的角色。在那样一个家庭氛围中,母亲抗争地生活着,而外界对这个家庭的冷眼和篾视,更是铸就了母亲不怕事、不让人、不服输的粗犷性格。
为了改善居住条件,母亲怀着身孕到30公里外的登子口背树疙头回家烧瓦盖房子,自己请匠人做瓦,请会做木活的娘家兄长们来帮忙做木活。经过两年多的努力,两间土坯房终于建好了,总算不再风餐露宿。1961年,她的大儿子来到了人世间,生活孬了没有奶水,只能给大儿子吃米糊——抓一把米给儿子熬米粥喝,她自己的碗里永远都是红苕、洋芋和青菜,别说肉,连菜油都没有多少。
上世纪60年代中后期,她的女儿、二儿子相继出世,加上张家妈遗留下来的大女儿,她一共有了四个孩子。大集体,挣工分,出早工,晚回家,是那个时代母亲生活的真实写照。
为了多挣工分年底多分粮,她向队上争取喂了一头水牛(相当于一个劳动力),队里的社员们放工了可以回家,她放下队里的活,不管是大热天还是落雨天,都要背上背篼割草喂牛,没有时间顾得上吃饭。艰辛的劳累让母亲始终都是那么瘦弱,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是她生活的常态。家里的大柜子小柜子常年都是空的,一家人的肚子一年到头都没有鼓过,她和她的孩子们都是在饥饿状态下顽强地活着。
人吃的都不够,喂出来的猪也不好意思叫“肥猪”,但她为了让自己的孩子在过年的时候能体验杀猪的快乐,不能让孩子感觉自己家不如别人家,所以每年都要喂一头猪到过年的时候杀,这也是一家人年底的期盼。她要把猪食反复煮,她担心“猪吃生的会拉肚了”,从灶屋到猪圈屋这段路都走瘐了,猪食桶儿把把都磨亮了,猪也喂大了。
那时凭工分来分口粮。有一年大麦成熟的季节,其他劳力多的人家分了几百斤麦子,母亲家劳力少工分少,只分了6斤麦子,别人家用背篼背,母亲用兜兜提,在月亮坝下哭了几个小时,骂天骂地骂队长骂会计,骂累也于事无补,还是6斤麦子。那么多孩子需要喂养,只能靠南瓜叶子、四季豆叶子充饥,没有油水,孩子们上厕所屁股都是火辣辣的痛。
上世纪70年代初,家里又多了三儿和四儿两个孩子。她的三儿子出生的时候,因为生活孬,出生时体重轻满脸皱纹,邻里来看都说喂不出来,她硬是不相信,护子心切,一口奶一口汤地把三儿子喂活了——这或许就是天底下最无私的母爱吧。
父亲因文化大革命被整,生产队经常开批斗会,父亲就是那时的反面典型接受批斗,有时还背着孩子接受批斗,熟睡的孩子哪里知道世道的不公平还呼呼大睡。回家后母亲都会尽力安慰父亲,坚定地跟父亲站在一起,相互扶持支持,让父亲挺过那段最难熬的岁月。
她的孩子们性格大多比较“萎”,受生产队大孩子的欺负了,因为家庭的原因多数时候会选择忍让和沉默,但母亲会像“母鸡护小鸡”那样护着自己的家和孩子。
一次一个大孩子在竹林坝子对她二儿子“胩腰孙”,被她当场骂起跑了,她还一顿骂二儿子:“你个笨坨坨儿,起来咬他两口噻。”儿子们都觉得母亲在掌风儿,从此比以前还真凶了点,不怕人了,二儿子偶尔还和同伴打架,都是整赢了的,也成了一个“惹祸宝儿”。放学路上打架、受气了往别的孩子身上吐口水等等,都是二儿子干的。她多数时候会去给别人陪小心承认错误,事后她还会哼几句“天上布满星……”等革命歌曲,看出来她那时喜悦的心情,因为儿子在外不受气了。
家里的建设,母亲主要担负煮饭的任务。她会蒸籈子饭,很香,没有菜都可以吃两碗。咸菜炒肉、咸菜炒胡豆、炒烟子萝卜、炒南瓜丝、炒萝卜丝、炒红苕藤,箜红苕、箜洋芋宝儿,烙粑、煎豆腐,下丝瓜面、下咸菜面,这些都是母亲的拿手菜。招待匠人,招待客人,招待生产队的,都是这几道主打菜,味道和样式几乎一辈子都没有变过,好几样菜孩子们都学会了的,菜里的“盐味”成了永恒的记忆。
母亲的孩子们到了读书的年龄,送孩子读书将来有出息成了她心头最大期盼,不管有吃的没有吃的,有钱没有钱,她都要送孩子读书。她的任务就是天不亮就起来煮早饭,一年365天,天天如此,周而往复,从不间断。孩子们清晨起床,也很自觉地到竹林里去大声朗读课文,一个比一个声音大,多数时候是读给母亲听的,感觉在认真读书,没有辜负母亲的希望。哪个只要不认真读书,她都会狠下心地打孩子的屁股,那是因为孩子不听话惹她生气了,或者孩子不争气让她失望了。一到学期结束,孩子们能拿回奖状的,母亲的脸上会多一些笑容,没有拿回奖状的她顶多说个“孬火药,二天认真读哈”。
母亲也有“私房钱”。1988年,她的二儿子高考落榜需要复读没有钱,都准备放弃了。母亲说她还有点钱,拿出在箱子角角藏了十多年的125元钱“私房钱儿”,都是5元面值,用手帕包了七八层,打开的时候都有一股霉味,她硬是慷慨地交给二儿子再次走进了高三复读的课堂。她的二儿子每每说起这件事,一万个感激都表达不完。
当时编斗笠可以卖钱,为了补贴家用,房前屋后竹子多,编斗笠成了家庭的主要副业,家庭日常开销大都是卖斗笠的钱换来的。几个孩子每天晚上主要任务就是编斗笠,每人每晚上大多能编10多片,一到赶场就能卖出40多个编好的斗笠,换来不到10元钱,在那个年代,这也是一笔不少的收入了。卖冬瓜、南瓜和杏子,也是家里的收入来源,五、六个大冬瓜可以卖到一块多钱,称两斤盐回来是没有问题的,卖10几个鸡蛋也是相当可观的一笔收入,都是纳入日常开销的范围。母亲就是这样精打细算着过日子,一过就是20年。
1978年,土地承包到户,母亲和她的孩子分到了7个人的田地,最远的田地有3公里,在烂子沟最里边。不管多远,她都会挑着粪去淋那里的庄稼,收获的喜悦也总是挂在母亲的脸上。从此以后,农活的重担压在了她瘦弱的肩膀上,起早贪黑,一背太阳一背雨,家里再也不缺吃的了。
对土地不离不弃,巴不得能在地里刨出个“金娃娃”来,她宁愿收的粮食烂也要种起收回。说好的把土地拿给团转乡邻去种,她舍不得又去要回来,典型的眼大肚皮小,吃不了也要多往家里捞。她常说,“不做点你们过年回来吃啥子嘛”,总是担心没有吃的,硬是穷怕了。
1979年,小平真理标准大讨论,为受到冤屈的公职人员评反,她的李先生也在评反的政策范围内。经过多年的努力和城里头幺妹的帮助,彻底洗去冤屈,她的先生接到评反通知书那天中午放声大哭了近一个小时,母亲在一旁还不停地说“没有出息,哭啥子嘛”。从此以后,家里的李先生就“官复原职”上班去了。母亲非常高兴,但劳动上就少了一把帮手,比原来更苦了。
儿女大了要订婚结婚,母亲最操心。女儿想放个好人户,儿子想讨个好媳妇,都是她担心的范围。大儿子到了成婚的年龄,团转四邻都很热心,介绍了好几起,女方来了先看房子,再敲柜子,再翻坛子,再看盘子,最后看猪圈,女方的七大姑八大姨最不好打整,尽说风凉话,大多是她们把婚事整黄了的。房子孬了儿子不好找对象,她下定决心修房子,找亲戚借钱,找娘家哥哥们帮忙,1984年润10月11日,三间土屋大瓦房子端水了,大儿子也于1986年的8月26日把婚姻大事解决了。
上世纪90年代乡邻都在修砖瓦房,三儿、四儿都到了成婚的年龄,她又张罗修砖房,好给他们说对象。又是多年的省吃俭用,节衣缩食,二层砖瓦小楼也建成了,三儿和四儿也先后于1994年腊月二十六和2000年的正月初十把婚事办了。大伯家搬到凌云场上去住,房子要卖,为了让孩子住得宽敞些,母亲又狠下决心买下了大伯家的房子。就这样,母亲含辛茹苦,两个女儿也先后于1980年的七月十二和1988年的正月初八出嫁了,二儿子也于1996年五月初八结了媳妇。儿女的婚姻大事一个都没有耽误,她松了一大口气,总算把儿女大事交待完了。
走亲访友是家里的大事,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她都要去露个面。选衣服穿是母亲的一个难点,本来选好了穿好要出门了,感觉这件衣服还有哪里不对劲,又回屋去换一套,出来一看又不如意,回去还是把原来那一套换回来。看得出来母亲也想很体面地走亲戚,但她的衣服没有几件拿得出手的。到亲戚团转吃酒席回来,衣兜里总也少不了干盘儿,这是她在桌子上没有吃专门留给孩子的念想,没有赶路的孩子总会品偿到这份“美食”。
母亲一辈子非常节约,一根针一根线都舍不得扔,只要能吃的东西绝不丢弃。手里的一分钱巴不得掰成两半来花,“抠”是出了名的。自己的衣服补了又补,补衣服的那块布硬是不好搭配,颜色不对头,经常还补歪了,针线脚也比较粗,但母亲还是勇敢地穿在自己身上。孩子们的衣服是老大穿不得了,洗一洗补一补传给老二穿,老二穿不得了接着传给老三穿,不管合不合体,笼起就算数,有时衣服大了会用一条布索索系在腰杆上,确保衣服穿在身上不晃。袜子穿破了,会把前半截剪了缝起来接着穿,只要热火就是好。隔三岔五家里要烧开水烫虱子,每个孩子身上几乎都长那种讨厌的小虫子,个别孩子身上甚至同时有虱子爷爷、虱子爸爸、虱子儿子几代虫子,咬人得很,孩子们说虱子多了反而不咬了。
今年春节,母亲走石坝嘴亲戚回来的路上,不晓得是哪个挨刀砍的把一个八成新的洋瓷碗丢在路边,母亲就捡回来,想洗干净了喂鸡,不想在水池边踩晃了,掉进了3米深的储水池,幸好邻居发现,及时救了起来。母亲差点把命都丢了,你说气人不气人嘛。小的两个儿子和女儿弄到镇医院抢救,医生说没有办法,转到县医院,又遇到新冠疫情,大家都担心,幸好救转来了。这次教训,儿女们都没有去仔细琢磨,也没有引起重视,或许是母亲那时在水里把魂都吓丢了。那个什么“73、84,阎王不请自己去”的“魔咒”会不会真的存在呢?
她非常敬重的李先生2014年的夏天去世了,她万分伤心却又眼中无泪哭无声音。她的天空塌了,从此生活中少了一个依靠,少了一个人陪着吃饭睡觉,少了一个说话聊天相互关心的人,少了主心骨,失去了方向。唯一让她有希望的事是能自己说了算,因为李先生去世后她可以管钱了。她把先生留下的十多万元钱存起来,一分都不用,平时有点钱就存在银行里,存款单上甚至还有小数点后两位数(角角钱和分分钱)。这也是李先生留给她的养老钱,一笔不少的财富。
母亲始终坚持手里头不放现金,给儿子打电话多数时候是说“就是没得钱了哟”,儿子听到这句话,二话不说少则1000元,多者2000-3000元寄回去。钱还没有到邮局,她都去问过好几次了,不放心时还打电话回来疑问儿子,“你那钱寄没得呢?”钱到了,母亲会约她的弟弟去街上邮局取,中午饭也会去弟弟家吃,有时还很“大方”的买一斤左右的肉送个礼。午饭后母亲的弟弟也一定会打个电话过来说,“你给你妈寄的钱她收到了”。大家都放心了。钱在她手心里还没有捂热,母亲又把钱存到银行里去了,继续过没有现金用的“苦日子”。
母亲存钱准备修更好的房子。她说:“要修就修像街上那样的高楼房,你们每个人都拿点钱出来,把家里的旧房子推倒,修几层楼,像对门代家桥那几兄弟一样,一个住一层楼。”她想到的是将来有一天儿子们还能围在她的身边,可这一天她永远也看不到了。
她的四个儿子一半在远方,一半外出务工,身边少了陪伴,多了一份孤独和思念。母亲电话那头多是言语的关心和安慰,只听得见儿子的声音摸不着儿子的手,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几十分钟的通话归纳起来可能只有一个意思,但很多话她要反复说,一个故事可以讲到几年前去,话虽多但最后少不了提醒和关怀远在他乡的孩子,询问更多的是“你们哪个时候回来嘛”。
一年又一年,母亲的背驼了,弯得让人看了都心疼。就是那样她都还要挖地挑粪、栽秧打谷。孩子们都说“栽秧打谷是个赔钱的事”,母亲从来听不进去,年年都要种田,她能吃多少米?儿子们都说“把您吃的米包了,前提是不做活路了”,当时答应得非常干脆:“今年做了再也不做了”,可那把锄头就没有离过手。粮仓里1500多斤谷子都起虫吊吊了,500多斤玉米都被虫打起面面儿了,田地里收回的成果90%是腐烂了的,看了都让人惋惜得跺脚。80多岁了还放不下手中的活,活路做多了身上疼,打电话给孩子说得最多的就是“我身上疼,到医院去看了,又花了600多元钱”。身上疼的时候骂天骂地说“再也不做活路了”,稍稍好了点又上坡去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感觉不做点活路手都痒痒的。
母亲一辈子没有让过人,也没有怕过人,经常因为某件事和人“讲道理”,多数时候在道理里夹杂了粗话和骂人的脏话。有理不饶人,没理也要争三分,精神状态好,声音还洪亮,感觉她从来就没有输过气势,总是以一副“样鸡公”的姿态抗争着,家里家外都是。亲戚乡里分析,怎么会这样呢?都认为是母亲书读得不多,道理讲不来多少,如果再不蛮横点,就活不下去了。乡邻说:“她也没有占到过什么便宜,倒是吃了不少亏。”
母亲2020年6月初7走完了她苦难的人生历程,让儿女们无不扼腕悲痛。
母亲个子娇小,但她在我们心目中,却是那么高大,儿女们只能昂起头才能看到母亲伟大的形象。
她对世界的认识或许不是那么深刻,但她对子女的爱却又那么无私无畏,那么执着坚定。她对土地不离不弃,却又倒在了养育她的那块土地上,回到了土里,与大地为伴。
她拥有了乡下人感觉很富足的财富,却又不知道如何来支配和享受这些财富带给她的快乐。她有很多的后人,却又没有真正享受过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在最需要儿子的时候,他们虽然在母亲的心中却又远在天涯。
她活了84岁的高龄,却没有哪一天是在快乐中度过的,牵挂的人和事不知道那来那么多,感觉笑声里都是泪水。
她是那么的节俭,离开人世时却没有带走一分一厘一砖一木,都留给了她心痛着的儿女,两手空空地离开了她要看护的“家”。
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却让她相伴的东西都随花圈燃起的火焰,飘向了天空和远方,变成了一团烟雾虚无缥缈。她的音容笑貌留给了子孙,却把没完没了的恩怨带进了坟墓,谁的对谁的错,哪个来评说,只有累了自己。
不会享受的快乐变成了儿女的遗憾,在伤心伤感中泣泪滂沱,撕裂着心肺,久久平息不了,一想起就揪心的病痛呻吟,爱和恨在这一刻变得模糊,一会爱多又一会恨多,爱恨交织变成了无尽的悔恨。
人生哪有来世啊,努力珍惜当下的生活吧!
苦命的母亲啊!
(作者是母亲的二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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