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脚踏进许渊冲先生家,十来平米的客厅加餐厅没有开灯,细看,冰箱、电饭锅、餐桌,旧家当一览无余。进门左手是一间储物室改成的工作室,只有3、4平米的样子,上午十点半,许先生似乎刚睡起,坐在老式沙发上,慢慢起身往外走。夫人照君并没有伸手相扶,只是笑盈盈地看着他穿过昏暗狭窄的客厅,到朝阳的书房里坐下。 许渊冲与夫人照君 记者沈静文摄 95岁的体面经不起太仔细的打量。先生左眼镜片的右上角碎成了好几小块,白衬衫的袖口磨毛了边,大概是怕着凉,裤管紧紧地扎着。他的声音慢慢大起来,说到翻译。 “为了更美,没有什么清规戒律不可以打破。”贝多芬的这句话常被他引述,进而形成了他独有的翻译“三美”论——意美、音美、形美。许渊冲说,在他之前,中文诗翻译简单直白。《诗经》中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被译成“很久以前我离开时,杨柳青新。现在我回家去,雪下得大”,意境全无。而许渊冲翻译讲究的是情景交融。 1938年,许渊冲考入了刚成立不到一年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清华、北大、南开教授云集在低矮简陋的茅草教室,国文课的教学阵容“空前绝后”——闻一多讲《诗经》,冯友兰讲哲学,柳无忌讲西洋文学,萧乾谈“创作与译诗”……许渊冲学会了诗,更认识了美。而在英文老师钱钟书那里,他第一次领教了翻译的难处:“无色玻璃般的翻译会得罪诗,有色玻璃般的翻译又会得罪译。”
17岁的少年在南中国的抗战烽火里经历了最好的时光。谈及“最难忘”,许渊冲答得斩钉截铁。 联大同窗合照,从左至右依次为“两弹之父”朱光亚、翻译家许渊冲、物理学家杨振宁、经济学家王传纶、两院院士王希季 许渊冲眼中的杨振宁敏而好学,而在杨振宁眼中,同窗好友懂翻译、更懂美。 虽有同窗之谊,境遇却不尽相同。20年后,杨振宁加冕诺贝尔物理学奖,而许渊冲,直到2014年,才获得国际翻译界最高奖项——“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 2014年,授予许渊冲'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颁奖仪式在京举行 图自中国网 这是一段漫长而孤独的路程。许渊冲坚持,“译诗不是为了使诗人流传后世,而是使人能分享诗人美的感情。”翻译界“求真”还是“求美”的争论从未停止。谈到学术观点之争,95岁的老人似乎一下子被触发了少年的心性,寸土不让地维护着自己毕生的主张。 “斗争主要是我和王佐良,王佐良怎么样呢,我准备了材料了!”许渊冲说着便站起身来拿材料,夫人照君赶紧提醒:“小心,小心,没有睡好觉……”
时间的银河里,师友之情、同行之谊灿若繁星,夫人照君则是宁静的满月。被打成“牛鬼蛇神”、因为翻译而挨100鞭子……这些常被他人叹息的命运的困厄,照君缄口不提,却执着于先生的生活起居。 许渊冲家由储物间改成的工作室 记者沈静文摄 夫妻执手57年,95岁的许渊冲只有照君和一份对翻译的狂热,其它的无可无不可。83岁的照君就只有许渊冲,其它的无可无不可。 说着凑合,并没有凑合。不凑合里,许渊冲还在坚持着每天数小时的工作,他希望在五年内译完《莎士比亚全集》。 也许是因为前晚失眠,夫人说话时,许渊冲闭着眼仰靠在沙发上,像是要睡着。其中或许有一刻,他会想起他儿时最崇拜的三姑爹式一叔,当式一叔写的剧本《王宝钏》在闪耀着霓虹灯的伦敦和纽约上演时,小小的渊冲曾听大人说过,英国的萧伯纳都喜欢式一叔的作品,他回国时带的银元一辈子用不完。 许渊冲的书房里齐齐塞下了自己的150多部译作,从《诗经》、《楚辞》到《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牡丹亭》、《桃花扇》、《长生殿》……。他的桌椅就在向阳的窗下,手边是裸露的暖气片,脚下是从未装修过的水泥地面。“大富翁”的梦想丢在了童年,而他尽毕生之力所做的,向世界传播中国文化之美,似无止境。
策划编审:高岩、樊新征 记者:沈静文 播音:杨昶、王艺 制作:李晓东 图文编辑:柴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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