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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猛的猪 | 范墩子

 向度文化 2021-07-20

大和尚啊,后来那头猪渐渐长大了,体型壮实了,但它和唐小猛一直保持着亲密无间的关系,可能在它的眼里,唐小猛就是它的父亲。

唐小猛的猪

文/范墩子

大和尚,我们那里把喜欢吹牛撒谎的孩子叫做“炮孩子”,但我对您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莫言

大和尚啊,听完了莫言先生洋洋几十万字的《四十一炮》,你是否感觉累了?现在你紧闭着眼睛斜靠在五通神的脊背上,你伸出鼻孔的那两撮毛还在微微颤动着,我知道你没有睡着,你还在倾听着,你被莫言先生酣畅淋漓的讲述给吸引住了,你紧闭的眼睛告诉我你这是享受的状态而并不是在睡觉。大和尚啊,莫言先生刚才离开了寺庙,我在外面碰见了他,他告诉我你就在寺庙里面,我苦苦追寻你十几载,今天终于找到你了,我怀着激动的崇高的心情来找你,只希望你能倾听我讲完这个破碎的故事。我知道我没有莫言先生的才华,但我心唯诚啊,大和尚,你就让我讲完这个故事好了,就让我这个寡言的人对你啰嗦几句,不会占用你太多的时间。大和尚啊,我知道你没有睡着,你正在听着:

那个夏日,空气中的热浪有些潮湿,并夹杂着某种异味,新铺成的柏油马路被晒得软塌塌的,车过之处必然留下了曲曲折折的压痕。我和唐小猛在路上奔跑,迎着太阳我俩似乎就要抓住空气中那些流动的物体了,唐小猛展开细长的胳膊,并张开双手,不停地在空中抓着,他的脸有些变形,是风吹得么?但又不太像,因为风很小,热空气简直快要让我俩飘起来了,跟叶子一样,飘呀飘呀,我俩边跑还边打着喷嚏,周围的蝴蝶被我俩吓跑了,臭虫却不跑,钻进我俩的耳朵,张着隐形的血盆大嘴在我俩的肉上撕咬着,我的耳朵被撕咬得血肉模糊,我感觉到了,我回过头问唐小猛感觉到了吗,唐小猛点点头说他也感觉到了。

然后唐小猛突然停了下来,他偏偏头,用右手罩住右耳朵听了听,并说,阿牛,你听你听,是啥叫唤呢?我住了步,也做出和唐小猛同样的动作听了听,我说,是猪在叫唤?唐小猛突然就站直了,并住脚,气喘吁吁了起来,说,哇,真的是猪在叫唤。我点点头说,是哇,猪叫唤呢。唐小猛坐在了地上,脱下布鞋,用手抠起了脚心来,他的指甲缝里几下子就钻满了黑色的污垢,他把布鞋在地上敲了敲,又说,猪为啥要叫唤?我说,杀猪猪才叫唤呢。我刚说完这句,就见唐小猛忽的站了起来,然后对着我说,啥?我再次重复,杀猪猪才叫唤呢。唐小猛顾不上穿鞋就往回跑了,他光着脚丫子奔跑的样子,活像一只跳舞的鸭子。

我捡起唐小猛的臭鞋,也跟着跑回去了,路两边的草很盛,绿得油腻腻的,泛着光亮,那些被我和唐小猛吓走了的蝴蝶现在正落在草叶上,吸着汁儿,神情很是生动,但我没有心情去看这些,我得追上唐小猛把他的臭鞋子给他。等我快到村口时,我终于肯定了,那传来的声音就是猪的嘶叫,有点儿细,尖尖的,却是撕心裂肺的挣扎。我跑到唐小猛的家门口,那一幕便被我看见了:我的父亲手里拿着一根短钢筋,钢筋梢上有个弯钩,明晃晃的,显然锋利无比,我父亲用那个铁钩儿钩住唐小猛家的那头猪的猪鼻子,猪不停地发出惨叫声,那声音进入到我的耳朵,就如同烧红了的烙铁贴在了我的屁股上,升起了丝丝的白雾。唐小猛抱着我父亲的脚脖大声哭泣,他这个样子让我突然想起了两年前父亲不愿带我去县城的情景。

唐小猛哭得很惨烈,他的哭声一点也不亚于那头猪的嘶叫声。他紧紧抱着我父亲的脚脖子,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地上,把地面上的黄土粒砸起来了一颗又一颗。我父亲喊着,小猛,快放开大伯,大伯拉猪呢。唐小猛只是哭,他似乎把嗓子都哭哑了,眼泪还在掉着,他突然停止了哭泣,然后朝我父亲说了句,那你放开我的猪。说完就接着哇哇大哭了起来。我父亲突然笑了,他腾出一只手,轻轻拽了拽唐小猛的耳朵说,好娃呢,快起来,大伯正在拉猪呢。唐小猛就是不起来,他好像被什么强力胶水粘在了地面上,无法起来。此景在我眼里突然变成了一幅极为滑稽的画面,父亲用铁钩子拉住猪,而唐小猛拉住父亲,这个画面一时间就这样定格在了我的脑子里。

我父亲是个猪贩子,在我们这个地方蛮出名的,他的交际面特别广,路上碰见人,他不认识那人,那人却认识他,便向他打招呼,阿大牛哇,今天没收猪?我父亲露出两排黄牙说,收呢,这就去收呀。虽然我父亲不认识那人,但还是很热情的应答着。我不喜欢我父亲这个职业,因为我总认为这个职业和臭气有关,一年四季,不管什么时候,我的家里总是被一股猪臭气充斥着,我讨厌死了这股味道,我不愿在我家多留一会儿,除了晚上睡觉,白天大多数时间我总和唐小猛在一起,我俩四处跑,四处抓知了,逮螳螂,做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

有次,好像是深夜,我已睡着了,在梦里突然闻到了一股令人恶心的猪臭味儿,一下子呕吐了起来,我醒了往被子上一看,竟真的有一堆呕吐物。这条崭新的用大红面子缝制的被子,是我母亲花了好几天的时间缝好的,我揉揉惺忪的睡眼,又看了看被子,一时不知所措,再往屋子里一看,原来是我父亲回来了,他去收猪了,令人意外的是,他的衣服上沾满了黄臭的猪屎,我母亲轻哼着说,从猪圈里刚出来啊?我父亲笑着说,对啊,就是刚从猪圈里出来。本来我想我母亲肯定要臭骂父亲几句的,可竟被他这句话给逗笑了。我父亲接着说,妈个巴子,今天在上郭村将那头猪装车时,我刚要打住车后门子,不想这头猪竟然拉下了一泡稀屎在我身上。我母亲看着我父亲这个样子再次笑了,说,赶紧把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洗洗。他们没发现我醒来了,我偷偷用炕头上的旧报纸把我吐在被子上的东西擦了擦,然后假装着睡着了,其实整整一宿,我再也没有合上一眼,我的脑子里全是猪屎,一堆一堆又一堆。

唐小猛还在哭,旁边的那棵大桐树上有只知了,也在拼命地叫着,似乎要和唐小猛比个高低,他们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父亲站在原地有些哭笑不得。那头猪似乎不耐烦了,它哼哼唧唧,发出一种古怪的叫声,我开始在心里为它杜撰着各种情景。有一种是这样:猪见父亲止步不前,突然有些生气地说,先生,你还走不走?俺的鼻子被你这么挂着像个什么样子,要是被我心爱的母猪看见了,那该如何是好?然后猪就着急了,大耳朵忽闪忽闪的,脖子不停地扭动着,它用它的动作表示着对我父亲极大的不满。父亲看到猪这个样子,然后也有些生气地说,老唐,还不把你娃拽走。

唐小猛的父亲唐公社这时走过来,一个手便提起了唐小猛,然后将唐小猛朝着旁边的沙堆上扔了出去,嘴里还骂了句,兔崽子不去耍来这凑什么热闹?唐小猛躺在地上打起滚,地上的黄土被他扬起一阵又一阵,我父亲和唐小猛的父亲再也不理会唐小猛,他还坐在地上哭。唐小猛的父亲打开了我父亲平时收猪的那辆蹦蹦车的后门,然后旁边的三个人将唐小猛家的猪放倒在地上,接着抓住猪腿,将猪往车上抬。这时唐小猛又停止了哭泣,跑了过来,抓住了猪尾巴大声哭了起来,猪已经被抬在了空中,那三个人大口喘着粗气。

这头猪很肥,膘很厚实,猪被唐小猛的行为吓得放了个响亮的臭屁,似乎它很怨恨唐小猛,本来它会很顺利地被装上车,然后拉去屠宰,可唐小猛这么一闹腾,让猪着实很为难,而且停在半空中很是尴尬。唐小猛的父亲突然跑过来,在唐小猛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骂了句,滚。唐小猛被他父亲的这一脚踢得够呛,朝前来了个趔趄,头差点撞在了猪屁股上,他这一朝前,猪尾巴便又被拽了一下,猪吓得又放了个响亮的屁。唐小猛的父亲唐公社再也忍无可忍,和刚才一样,再次提起唐小猛扔在了那个沙堆上,唐小猛躺在沙堆上哇哇大哭,就这样,猪还是被装上车了。那头猪站在车厢里,看着被摔在沙堆上的唐小猛,又发出一阵哼哼唧唧的声音,我看了一眼那头猪,猪的眼角竟然流出了一滴晶莹的东西。

我父亲开着蹦蹦车走了,唐小猛的父亲和刚抬猪上车的那三个人也坐车走了,他们似乎完成了某个隐秘的阴谋,然后得意地走了。留下了我和唐小猛,我们俩成为了他们阴谋之外的人,无关乎他们的阴谋。唐小猛哭得嘴都青了,他的脚在地上踢,在地上摩擦,脚被土粘得到处都是,脚脖子上黑道道很多,像一群发了魔的黑色蚯蚓。我走到唐小猛的跟前,一股热浪朝我挤过来,挤得我一时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我说,小猛,哭啥哩?不就一头猪吗?唐小猛止住哭声,看了看四周,没人了,只剩下我和他,他擦了擦眼泪,说,阿牛你懂个屁,我讨厌你。我有些纳闷,你讨厌我干啥?他恶狠狠地说,你爸用铁钩子拉走了我的猪!我笑着说,有什么不对吗?他突然被我这句话激怒了,他站起来将我抱住压倒在了地上,然后捏住我的脖子不停地说,你爸用铁钩子拉走了我的猪!你爸用铁钩子拉走了我的猪!

我的脖子都憋红了,血管像坚硬的竹节子,突兀在我的脖子上,我愤怒地说,唐小猛,你赶快放开我,不然后果很严重。我清楚我的力量,要是真打起来,唐小猛肯定不是我的对手,他细胳膊细腿,而我从小吃猪肉,满身的力气,身体比他壮得多。但那天不知他突然哪里来了那么大的力气,死死地捏住我的脖子,嘴角残留着白色的沫子,他还是那一句话:你爸用铁钩子拉走了我的猪。我终于忍不下去了,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在唐小猛的胸膛上狠狠揍上几拳头,可他一直闭着眼睛,嘴里重复着那句话,力气是平时的十倍不止。

你爸用铁钩子拉走了我的猪。我用腿往上顶唐小猛的胯下,可他仍是没有动静,我的脖子被他捏得快喘不过气了,我气急败坏,心得憋着一股火气,可他就是死死抓住我的脖子,像我父亲刚才用铁钩子抓住他家的猪那样。我终于放弃了挣扎,我知道唐小猛已经被某种魔气附身了,在那个年纪,我心里只会这样想,因为我看过类似这样的动画片,一个很小的人物突然接收了某股力量而强大无比,将大他几百倍的妖魔鬼怪给降服。我在心里现在只能给出自己这样的解释,唐小猛会接收了来自哪里的力量呢?是那头刚才发出凄惨的撕心裂肺的叫声的猪吗?我在心里不住地问自己,我忘记了脖子憋得难受。唐小猛还在哭叫着,你爸用铁钩子拉走了我的猪。

我和唐小猛的这个姿势,一直保持到傍晚时分,我睡着了,唐小猛将那句话整整重复了一个下午。那时候,落日的余辉呈现出红色,周围的云发了疯似的往一起堆积,重重叠叠,云还在发红,红得甚至发紫发黑,我将目光移到了天边,我似乎在等着某个时刻,这个时刻只能是等着唐小猛哭累了,喊累了,然后放开我的脖子。我早已筋疲力尽了,可他还在念叨着自己的猪。过了一会儿,我父亲和唐小猛的父亲一起回来了,我父亲下了车,走到我俩跟前说,你两个兔崽子在干啥?唐小猛突然清醒了过来,朝着我父亲大声地喊,你用铁钩子拉走了我的猪。我爸笑了,唐小猛的父亲唐公社也笑了,我躺在地上,一直盯着唐小猛,唐小猛站了起来,他跑回了家,边跑边喊,你们都是骗子,拉走了我的猪。

风在刮,院子里的桐树在左右摇曳,不时会有几片绿色的叶子落下来,背面上粘着蛛网,或者虫子的卵。唐小猛的那头猪,现在已经确信被杀了,这是我父亲告诉我的。他对我说,唐小猛的奶奶病倒了,家里缺钱,唐小猛的父亲唐公社只好卖掉了猪,唐小猛不知道这些,他也不会理解,他的脑子里只有猪。这头猪,是唐小猛喂大的。唐小猛的父母很忙,地里的活计将他们缠着,他们每天早出晚归,猪只能由唐小猛来喂,这也是唐小猛最爱做的事情。我记得我们小学老师曾经在班上问每个同学最爱做的事情是什么时,大家说出的答案五花八门,只有唐小猛站起来很自豪地说,我最爱喂猪。全班同学哄堂大笑,他不知道他们到底在笑什么,可他最爱做的事情的的确确就是喂猪。

每天放学回家,唐小猛去后院打开猪圈的木门,然后嘞嘞嘞叫几声,那猪便从猪圈里懒洋洋地走出来,唐小猛走到猪跟前,用手摸摸猪的耳朵,猪抬头看看唐小猛,似乎很满意的样子。唐小猛再用手在猪脖子上挠挠,猪这下就更舒服了,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很陶醉,唐小猛笑笑,心里也很是满足,然后他将靠在猪圈上的食盆拿下来放在地上,又从袋子里倒出一些糠,加些水,用和食板来回搅拌,等搅匀了,唐小猛嘞嘞嘞叫几声,猪便走到食盆跟前,大口吃了起来,可吃了几口,猪停下不吃了,似乎生了唐小猛的气,唐小猛知道猪在等什么,他便朝着猪笑笑,嘴里还轻轻骂着,真是头可爱的猪。接着唐小猛又从另外一个装有麸子的袋子里,抓出一把麸子撒在食盆里,这时猪抬头看看唐小猛,便开怀大吃了起来。

唐小猛从小喂猪,被我父亲用铁钩子拉走的这头猪是唐小猛的父亲开年买回来的,刚买回来时,还是一头小猪娃,在院子里到处跑,唐小猛撵着猪娃,拽拽猪尾巴,亲亲猪鼻子,他喜欢这个小家伙的不得了,还把他父亲给他买的香肠拿出来给猪娃吃,可猪娃伸着鼻子闻了闻,就跑了。那天晚上,他要跟猪娃睡,他娘破口大骂他,骂他上辈子是猪变的,是猪头转世。可不论他娘如何骂他,他始终抱着那头小猪娃,蹲在院子里,后来他娘见他死性不改,便同意了唐小猛将猪带到炕上睡。唐小猛可高兴了,抱起小猪娃就在鼻子上连亲了五大口,小猪娃哼哼唧唧,那天晚上,唐小猛将小猪娃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的胸腔里聚着一股热浪,从未有过的兴奋,直到后半夜他才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头猪,唐小猛很喜欢,它有些特别,忽闪忽闪的耳朵背后有一撮白色的毛,很旺盛,从耳廓里伸了出去,唐小猛觉得这头猪娃肯定以后不得了,它的身上有股野气,必然能比普通的猪多活三五年,当然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因为猪的寿命只有一年,这是人决定的。唐小猛不管这些,他每天静心照顾这头猪娃,看着它一天一天长大,猪圈里脏了,唐小猛就进去打扫一番,看着猪幸福的睡了过去,唐小猛才从猪圈里出来。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头猪非但没有比其他猪多活三五年,而且还提前葬送了性命。唐小猛觉得老天爷对他开了个玩笑,那天晚上他没有吃饭,他恨我的父亲,更恨他的父亲唐公社,恨他卖了他的猪。他娘气得在院子里直跺脚,朝着躺在地上的唐小猛大喊,你那么爱猪,你跟猪过去!唐小猛看看他娘,接着翻了他娘一个白眼说,跟猪过就跟猪过,你们给我再买头猪。

唐小猛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他一屁股坐了起来,然后跑进屋子,他爹正坐在炕边抽烟,他看了一眼他爹,狠狠地说,你给我再买头猪!他爹看见儿子站在门口,衣衫不整,鼻子上挂了两串黄鼻涕,眼睛周围红红的,他爹将烟锅放在炕边敲了敲,里面的烟灰便落在了地上,接着他又从烟袋里捏了一撮烟丝塞在了烟锅里,用左手大拇指压了压,再将其点燃,说,兔崽子,你说啥?唐小猛还在抽泣,脖子一颤一颤的,这次他的声音明显要高过第一次,你给我再买头猪!他爹表情突然严肃了起来,你奶病了,才卖了你的猪。唐小猛说,那你再给我买头猪娃,他爹唐公社将头往前伸了伸,说,你就这么爱猪?唐小猛眼泪忽的流了下来,我就是爱猪。他爹表情有些呆滞,你奶这次病重了,钱都花在医院了,没钱买猪哇,明年二三月给你买头猪好不好?

唐小猛不太相信他父亲,他头摇得像骆驼脖子上挂着的铜铃铛,他说,我现在就要猪。他父亲翻过身,躺着睡觉了,并向空中撂下了一句话,你要猪你自己买去,我没钱。这句话在空气中悬浮了一会儿,悬在屋子上空的灯泡周围,灯泡时间长了,有些泛黄,它围着灯泡转了几圈后,然后落在了地上,地面被震动得摇了摇,唐小猛被摇得一下站不稳了,跌坐在了地上,眼泪又淌了下来,如两股旺盛的悬在石壁上的白色瀑布。他爹已经开始打起了呼噜了,一声高过一声,唐小猛开始是放声哇哇哭,慢慢地变成了轻轻抽泣,后来他坐在门槛上睡着了,是他的母亲将他抱了回去。

他母亲将放在炕上,盖上了被子,她看着熟睡的唐小猛,突然笑了笑,不一会儿,眉头便又紧蹙了起来。其实他和唐小猛的爹是真想给唐小猛买一头猪娃的,可那个时候,家里的经济状况确实不是太好,这是真真实实的状况,九几年我们村确实还很贫穷,这个偏僻的位于西北深沟里的村子,像一位白发苍苍的行者,被世人遗忘了。唐小猛的母亲在唐小猛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那年我和唐小猛六岁,那时,我们村子里养猪的人很多,几乎家家户户都养了。走过我们村子,门前都有一块圆形的高地,中央栽着一根粗木桩,猪白天就被拴在木桩上。唐小猛家的猪从来没有拴过,因为唐小猛不愿意拴他心爱的猪娃。

此后很多天,唐小猛再也不理我,我知道他痛恨我的父亲用铁钩子拉走了他的猪,可拉走他猪的人是我父亲,又不是我,他不理我是不是有些过分了?我在心里这样想。有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他走在我的前面,我跟在后面,土路两边全是麦地,风一吹,麦浪滚滚,很容易让人产生幻觉。我俩这样走着,天上的鸟在风,蝴蝶也在周围飞,我俩仿佛陌生人,其实我很想走上前去拍拍唐小猛的肩膀,可我又怕他像那天一样压在我的身上喊上整整一个下午。一条蛇突然从我面前爬了过去,是菜花蛇,这种蛇没有毒,因为很久没下雨,路上的黄土很厚,路上立即出现了一条弯弯曲曲的蛇印。我大喊,哇,有蛇呢。唐小猛这时回过了头,他站在前面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跑了过来,问,蛇在哪呢?我笑着说,蛇跑进草丛了,你看蛇印。唐小猛跪在了地上,趴在蛇印跟前,盯着蛇印看,那天我便跟唐小猛和好如初了。

事实上,一直等到第二年的二三月,唐小猛的父亲也没有给他买只猪娃,因为唐小猛的奶奶的病情更加严重了,在县医院看些时间后,又转到市医院,医院是个吃钱的地方,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也是你我心知肚明的事情。唐小猛自己也慢慢明白了,要让他父亲给他买猪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因此,他打算通过另外的渠道弄到一头小猪娃。他实在是太爱猪了,爱猪身上的味道,爱他们慢吞吞的样子,他觉得那样子着实很可爱,每次只要看见猪,他的心情会不由自主的好起来,似乎是被某种隐形而来的力量给包住了,然后心里便会被兴奋的激素充满。这是唐小猛告诉我的原话,当然我也知道唐小猛的这个爱好,其实他的这个爱好早已超越了普通的爱好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唐小猛真的拥有了一头小猪娃,身上的毛发黑得透亮,当我问他是怎么得到的时,他开始变得支支吾吾了起来,语无伦次了起来。我看着那头小猪娃,黑黑的眼睛像汪了两泓泉水,唐小猛将它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害怕我抢去了似的。我说,小猛,你到底在哪里弄来的猪?唐小猛低下头轻轻地说,捡的。我疑问的说,这年头能捡到猪娃?你说说让我也去捡一只?唐小猛的脸突然红了,红到了脖子根,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的表情。阿牛,这猪不是捡的,我告诉你了,你别告诉你爸好不?我说,放心吧小猛,咱们俩什么关系?我肯定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唐小猛说,我偷唐老三家的。

我惊讶的张大了嘴巴,要知道唐老三是我们村里出了名的混混,他曾用铁锨把将他的老婆打得半死,他经常打他的媳妇,后来他媳妇实在受不了了,跟邻村的张麻子私奔到了广东,再也没有回来。唐老三得知他媳妇和张麻子私奔后,气得用拳头在墙上砸,他家的墙上被他砸出了好多的小坑儿,他站在院子大骂了三天三夜,接着去邻村把张麻子家给砸了,连地里的苹果树都给砍完了。我没有想到唐小猛竟然偷了唐老三家的猪娃,我心里有点害怕,我说,小猛,你怎么能偷唐老三家的猪娃?唐小猛说,我想要猪娃,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头皮开始发麻,我心里想象着要是唐老三知道了唐小猛偷了他家猪娃的后果,好像偷唐老三家猪娃的是我,而不是唐小猛本人。

唐小猛给我讲解了详细的偷猪娃过程,他说那天他经过唐老三的家门口时,听见了猪娃的叫声,凭他的经验,他敢肯定这是一群猪娃,而不是一只,那会儿他便有些激动了,似乎已经有一只猪娃属于他自己了。后来他一直藏在附近,一直等到唐老三下地后,他摸到了唐老三的家里,让他激动的是唐老三竟然没有锁门,门轻轻闭着,他以极快的速度跑到了唐老三家的院子里,然后又以极快的速度抱了一只猪娃跑了出来。我听得有些晕,我说,小猛,就这么简单?唐小猛笑着说,对呀,就这么简单呀。那只猪娃还在他的怀里哼哼唧唧。我说,小猛,那你以后怎样处置这头猪娃呀?唐小猛挠挠头,似乎也很困惑,他说,阿牛哇,我也没有想好咋处置呢,反正是不能带回家的,唐老三那个家伙肯定会一家挨着一家往过搜查的。

正在我也绞尽脑汁的想办法的时候,唐小猛突然激动地跳了起来。他说,阿牛阿牛,我想了个好办法。我说,什么好办法呀?唐小猛悄悄趴在我的耳边说,我想把猪养在石头沟那里。我一听他这个办法,也觉得蛮妥当。石头沟离我们这里不远,重要的是平时很少有人去那里。唐小猛对我扬扬眉毛说,怎么样?我说不错,但是给猪吃啥呀?会不会饿死呀?唐小猛挠挠脑袋,然后说,咱俩每天给猪娃带东西过去。我连忙说这个办法好,就这么办。唐小猛和我击了击掌,然后我俩便去了石头沟,在石头沟里,我俩找到了一口挺小的破窑洞,唐小猛说,就把猪娃放这里吧。我说,好。石头沟这里有些荒凉,野草丛生,据老人说这里以前经常有狼出没,我说,小猛,万一狼来了咋办?唐小猛哈哈着说,哪里来的狼啊。

大和尚,你瞌睡了吗?我知道你饿了,我一会儿就啰里啰嗦了这么多,我知道你可能打心眼里厌烦我了,但我还是要以极为诚恳的心情期许您再能忍受一会儿,我想罗小通先生作为肉神,他肯定早已给你备好了丰盛的美味佳肴和山珍海味,但我相信您作为一位让我们敬仰的人物,肯定会忍受得了我的,您已经忍受了我啰嗦了这么多,还能再忍受不了一点儿吗?我相信这是不可能的。大和尚,我现在就给你讲讲后来的事情吧,假如我还要啰嗦唐小猛和那头被安顿在石头沟里的猪的种种细节,我想不一会儿您肯定会厌烦的,别说你了,我也会因此而厌烦我自己的。

大和尚啊,后来那头猪渐渐长大了,体型壮实了,但它和唐小猛一直保持着亲密无间的关系,可能在它的眼里,唐小猛就是它的父亲。因为那头猪常年生活在沟野里,竟然慢慢朝着野猪的方向发展了,它的双腿开始变长,眼睛变亮,嘴边竟也长出了一对獠牙,要是我和唐小猛不认识它,一定会被它的样子吓到的。它在沟里四处跑,一会儿跑到水库旁边狂饮几口清水,一会又跑到沟坡上,在地上拱这拱那,它的骨子里开始充满了野性的力量。我和唐小猛一年一年也长大了,当年和这头猪一起的那群猪娃,早已被屠杀了,早已被人类消化成了一坨又一坨的粪便。唐小猛依然每天去看那头猪,每次他只要一去石头沟,那头猪就仿佛感应到了似的,忽的从某个隐蔽的地方跳出来跳到唐小猛的跟前。

唐小猛摸摸猪的头,然后躺下来,那头猪也跟着他躺下来,他们一起躺在坡上晒太阳,唐小猛伸出胳膊,那头猪便将头便枕在了他的胳膊上,他俩像亲兄弟一样亲,这些事当然唐小猛的父亲不知道。但我记得他父亲曾经把我挡住在路上问过我,阿牛,我家小猛每天下午在哪里?我支支吾吾摇摇头又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父亲脸一沉,便说,阿牛,你老实说,告诉我就行了,我不会告诉小猛的。我一听他父亲这样的承诺,便轻轻对他父亲说,他和猪在一起呢。唐小猛的父亲将头低了低,然后接连叹息了好几声,又不停地摇摇头,便转身走了。唐小猛的父亲好像并没有对唐小猛质问过他是否和猪在一起,因为要是这样的话,那唐小猛一定会捏住我的脖子,然后拽住我的衣服领恶狠狠地质疑我的。

大和尚,你一定不会想到,唐小猛整整和那头猪生活了十年,十年后,那头猪竟然老死了,你想想,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猪能活到自然死这在当今家猪界一定是一件最大最令猪震惊的事情。那头猪死的时候,唐小猛趴在它的尸体跟前哭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他和我一起在水库边挖了一个深坑,然后将猪埋了,还在旁边栽了一个木板,上面还刻写着 “爱猪之墓二〇〇七年唐小猛”的字样。唐小猛悲痛的样子感染了我,让我也情不自禁的淌下了几颗眼泪。那年,我考上了县城的高中,而唐小猛参了军,本来他的年纪不够,但他的父亲通过各种关系最后还是顺利得让唐小猛参了军。

就这样,我和唐小猛分离了,我俩从小一起长大,玩大,现在我们终于分开了,未来的我们将会怎样我们都不知道,我俩抱在一起大声痛哭,任眼泪如雨水般滑落在衣服上,任眼泪像炸裂的花朵一样打在地面上,震得风云大作,黄土乱飞。唐小猛去了新疆,大和尚啊,讲到这里,我又是泪如雨下,你可知道这次的分别竟是我和唐小猛的最后一次见面,唐小猛由于细胳膊细腿,体质很差,被分到了炊事班,这是让唐小猛极为难堪的事情,因为他参军的初衷就是想真正成为军人,可没想到竟然被阴差阳错的分到炊事班。这也许不算是最令他痛苦的,要命的是他的任务经常和杀猪有关,这让爱猪如命的他怎么能干得出来呢?可部队的命令岂是儿戏?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违抗的吗?

唐小猛不愿杀猪,他偷偷地将部分猪饲养了起来,当然是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可纸里怎能包住火?每天的饭菜里猪肉量开始减少,到后来猪肉竟然接近没有了,战士们叫苦连天,终于连长找来了唐小猛,其实连长对唐小猛私自藏猪的行为早已有所耳闻。连长怒气冲冲地说,唐小猛!唐小猛突然精神抖擞起来,腰杆挺直,说,到!连长愤怒的说,为何私自藏猪?唐小猛的腰顿时像被谁狠狠踢了一脚,他有气无力地说,报告连长,我,我,我……。连长说,我什么我,你为什么藏猪?唐小猛跺跺脚,然后又挠挠耳朵,有些腼腆地说,我,我,我喜欢猪。连长感觉自己好像被捉弄了一般,骂道,什么?你喜欢猪?妈个巴子,你竟敢戏弄老子。唐小猛说,连长,我没骗你,我就是喜欢猪。

打这之后,连里所有人都知道了唐小猛爱猪,大家皆觉得他是个怪物,一定是老子进水了,不然怎么能爱猪?有听过爱猫爱狗爱兔子的,爱猪还真是头一次听说,唐小猛的这个爱好便在部队里传开了,成了连队里每个人饭前饭后议论的话题,大家说着乐着,毕了,哈哈大笑一场。可后来唐小猛却成为了人们心中的英雄,那是连队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唐小猛为了救一位战友,他竟从雪山上滑了下去掉进了雪堆里,等到战友们找到他时,他早已冻成了冰棒,那位被唐小猛救了的战友跪在唐小猛的跟前,放声大哭,周围所有的人也都掉下眼泪来,他们摘下帽子,向着唐小猛的遗体深深地鞠了一躬,又敬了一个礼。

大和尚你还在听着吗?你的肚子已经咕咕的叫了起来,你可能没有听见,但我听见了,请您再忍耐我几分钟,我马上就要讲完了。唐小猛的父母知道这件事后,哭成了泪人,后来他们不断地往家里买猪回来,我今年过年回家的时候,他们家已经有了三百一十八头大大小小的黑猪了,唐小猛的父亲在家里盖了二层楼,二楼没有装修,里面全是黑猪,他和唐小猛的母亲每天的任务就是好生照顾这群猪,似乎这群猪就是他们的儿子。我知道他们是想唐小猛了,从他们家出来时,一头黑猪跟了出来,它的眼睛黑亮,皮毛光亮得像是打了一层蜡,油亮亮的,我看着那头猪,那头猪也在看我,我分明感觉到他就是唐小猛,它朝我哼哼唧唧了几声,我的一颗眼泪突然掉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我转过身快速地走了。

本文原刊于《山东文学》2015年10期

范墩子,1992年生于陕西永寿。毕业于沈阳理工大学材料系,入选陕西省文化厅“文学创作百人计划”,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32届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文学》《江南》《西湖》《野草》《青年作家》等发表大量作品,已出版短篇小说集《我从未见过麻雀》《虎面》等多部。曾获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第十六届滇池文学奖、第二届长安散文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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