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此文是懒婆娘的裹脚，足足一万字，没十廿分钟是读不完的。畸园是陈遹声的一个梦。梦的内涵是一句古训：“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遗憾的是，这个梦实在太过短暂，从梦醒到梦散，它的存在时间竟不到五十年。在历史长河里，这个梦连一瞬都谈不上。它完全可以成为江南名园。它完全可以成为著名的藏书楼。它完全可以步国内四大私人藏书楼（湖州陆心源“皕宋楼”、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山东聊城杨氏“海源阁”、杭州丁氏“八千卷楼”）的后尘，因为它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精神财富。但是畸园，还没等到出名，就蒙受了战火，就遭遇了毁灭。“斯文丧自天”，这是陈遹声笔下的一句诗。想不到它竟成了畸园的写照。“畸园”二字已成历史，但它的内容却是空洞的。虽然上了年纪的枫桥人，还依稀记得那个焚烧畸园藏书的扼腕场面，但谁又能叙说畸园曾经的繁华？好在陈遹声还留存大量诗文。通过阅读他30余万字的《畸园手定诗稿》，穿越诗歌丛林，通过字里行间，畸园这张老照片终于慢慢开始清晰起来。以下内容，是从陈遹声诗文中打捞出来的残片断瓦，虽然斑驳错杂，但它或许能拼凑还原出畸园的那个旧梦。按常规理解，陈遹声建畸园，是解甲归田的必然，是其地位和身份的象征，就好比陈性学有光裕堂、骆问礼有见大亭。如此理解固然不错，但陈遹声建畸园其实另有动因，此动因是“行孝”——了却父母生前的愿望。一是了却母亲的心愿。陈遹声母亲卒于清光绪十四年（1888），这一年陈遹声43岁，已钦点为翰林院庶吉士，但尚在京学习（新进士朝考得庶吉士资格者入馆学习，三年期满举行考试后，成绩优良者留馆，授以编修、检讨之职。），未任官职。《先妣事略》载：“九月十八日，晨起，呼媪具盥，诸妇为栉沐整衣，焚香，喃喃向天祝，祝毕，谓予曰：'吾本无病，性好施，家贫不能遂吾志，汝舅无家室，又不能自立，楼氏将不祀，以是慼慼耳。’又笑曰：'俟汝得外任，盖一花园，使诸妇童孙日升板舆以嬉游，吾可百年活也。’言已，喘大作，亟挟入寢，而病已不可为。”母亲临死前，交代陈遹声两件事：一是放心不下自己的弟弟，希望陈遹声能帮娘舅续婚姻、立门户；二是希望陈遹声做官后，为家里建一个花园，让女人和孩子有一个娱乐休闲场所，那样自己就能长命百岁了。母亲的第二个心愿，成为陈遹声晚年建畸园的动因。20年后，畸园建成了，陈遹声说出这样一番话：“己酉（1909），予告归，余俸既足振贫乏，畸园种树成林，花空鸟语俱足娱老人心目，而吾母不及见矣。”陈遹声用俸禄建成一个可供老人娱乐的鸟语花香的私家园林，可是此时母亲却与世长逝，再也无福享受畸园的天伦之乐。二是了却父亲的心愿。陈遹声购书藏书，皆源于父亲，建藏书楼更是为了圆父亲生前的一个心愿——“使世有读书种子”。《授经堂藏书画器皿记》载：“幼从先大夫受经，示以汉《韦贤传》曰：'儿他日能积书万卷，使世有读书种子，则胜于籯金多矣。’……然余心耿耿，未尝一日敢忘记庭训也。”父亲生前曾拿着《韦贤传》对陈遹声说过这样一席话：“如果你以后能积藏起一万卷书，让我陈氏世代都能出读书人，那是一件比积累财富更有价值的事。”父亲提出的“积金不如积书”的告诫，成为陈遹声一生爱书藏书的又一个动因。所以，此后无论生活多么不易，无论职务发生怎样的变化，他始终没有忘记父亲“使世有读书种子”这句庭训。也正因此，陈遹声后来更将藏书之室命名为“授经堂”，旨在承先志、启后昆。陈遹声在畸园买地，在光绪甲辰年（1904），这一年陈遹声59岁，因为在官场的不得志，他突然产生辞官归家的念头。七月，他在枫桥老家接到四子陈季侃从京城寄来的书信。回信时，陈遹声告知已经买地的消息。《寄訚男京师》写道：“七月将除接汝书，无书一月便咨吁。栅鸡功课思当日，舐犊心情笑老夫。只怕吾儿羁京洛，长令尔母倚门闾。桑田十亩今年买，汝可归来学种蔬。”枫桥人现在已说不清畸园到底有多大了，但从“桑田十亩”可知，畸园在兴建初期至少有十亩田地。“十亩”这个数字，在陈遹声诗中多次出现，如《山村》中有“十亩闲田一亩宫，山村不与尘世通”，《渡江东归》中有“菱荡千畦宜种哈，桑田十亩听鸣鸠”，《村居》中有“十亩秫苗三径菊，畸翁生计未全疏”等等。购买十多亩田，需一笔不菲的开支，何况还要建造房子。而陈遹声通常的习惯是将俸禄用于购买书画，他宁愿寅吃卯粮，也不改买书贮书的爱好。陈遹声曾一度靠同乡陈步云（陈垠，即“陈三先生”）的资助，才勉强度过生活的难关。那么陈遹声在畸园买地，大笔的资金如何筹措？唯一的办法是——贷款。陈遹声《小除夕遇雪》诗写道：“轻裘不压五更寒，爆竹催人岁已阑。眼前论交只徐穉（时得徐菊人同年书），山中卧雪学袁安。未偿买地千金价，始识居家百事难（时向李薇庄太守贷千金买畸园地）。暂作目前娱老计，花糕椒酒试春盘。”这首诗出自《东明集》（作于1904年底），诗中提到的徐菊人指徐世昌。这一年，借贷的事已经发生，畸园的地买下来了，可能工程也已动工。到年底时，贷款却一分都未偿还，陈遹声真正体会到了“居家百事难”。他在诗中加注，说明买田借贷的金额高达“千金”，而借货的对象则是“李薇庄太守”。李薇庄（1873年—1913年），清末官员、实业家，浙江镇海人，清末荣禄大夫李梅塘四子。曾任清廷江苏裕苏官银钱局总办，四品清廷命官。这个江苏裕苏的官银钱局，实际是官办的金融机构，由李薇庄负责管理。陈遹声当年贷钱买地，相当于现在向银行贷款。陈遹声做过松江知府，他自然与李薇庄太守熟悉。从41岁中进士，到59岁在老家建畸园，陈遹声在官场已经混了18年，却要用贷款的办法来解决居家之难，这恰恰说明陈遹声的两个特点：一是他的收藏之癖，他将俸禄全部用于购买书画了；二是他的清廉气节，虽然日子过得拮据，但他为官却坚守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千金债务无疑是重担，所以买地后第二年，陈遹声即重返官场，入参政务处。他继续为官的目的之一，自然是想用俸禄偿还债务。《移家诗五十首》写到了陈遹声举债生活的一面：“郊居市隐一身兼，绿树园林露酒帘。为种芜菁开菜圃，亲量窗户买芦帘。终年债贷因书画，琐事经营到米盐。更与园丁商位置，木香花架倚南园。”这首诗写了畸园初成之时，在债台高筑的情势下，陈遹声一家自力更生、精打细算过日子。后来陈遹声又官东川兵备道，在离家之际，他抒发了“屋堪容膝更添债，事不关心只恋家”的牵挂之情。看来这个千金之债，确实压得陈遹声几年都喘不过气来。畸园在建造过程中，当然要有图纸，但又不同于今天的图纸。陈遹声《归耕八首》（作于1904年）第二首写道：“买园初就待营墅，叠石疏泉按画图。”诗后注曰：“查查浦营屋未成，王石谷为画《查浦老屋图》。《查浦记事诗》云：'疏泉叠石何年就，图样先从画稿论。’余今年买一地，拟筑墅，仁和高龙丞先为余画图。”这里的“画图”，很容易误读为“图纸”，其实不是建筑施工图，而是出于画家之手的效果图，是图样，非图纸。陈遹声畸园在营建过程中，综合并参考了三位画家所画的《畸园图》。这个《畸园图》，可能有单幅的，也可能是多幅集成的一本画稿。一是高龙丞的《畸园图》。高龙丞（1850-1921），近代书画家、鉴藏家。字邕之，号李盦、孟悔、聋公。别号清人高子、中原书丐、西泠字丐。仁和（今杭州）人，寓上海。官江苏县丞。宣统元年（1909）在上海豫园与钱慧安、蒲华、吴昌硕、王震等创立邑庙“豫园书画善会”，并被推为会长。二是顾麟士的《畸园图》。陈遹声在《移家诗》中提到：“友赠云山新书稿（元和顾麟士、仁和高邕为画《畸园图》）。”这里的“云山新书稿”，说明当时确实有一本畸园的画稿，是画家笔下的畸园效果图图集，而作者则是陈遹声的两位好友——高龙丞和顾麟士。顾麟士（1865～1930），字鹤逸，苏州人，清末著名书画收藏家顾子山之孙。顾鹤逸擅画山水，亦精鉴别，秉承先志，广事搜求，使“过云楼”所藏书画更为丰富，有《过云楼书画记》详为述录。三是陈佩彤的《畸园图》。陈遹声在《移家诗》中写到：“蜀臣未可营居第，晏宅偏宜近市门。娇小南楼聋北海，绘图双绝箧中存（贵阳陈佩彤女士，松山给谏第三女也，与仁和高聋丞皆画有畸园图，高书学北海）。”陈佩彤，字贵筑，贵州贵阳人，是陈松山的第三个女儿。陈松山（1850-1922），名陈田，字松山，著名学者。出身书香门第，自幼勤奋好学。清同治八年（公元1869年）与兄陈灿同科举人，且名列第一，光绪十二年（公元1886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改官御史，转给事中。图样先从画稿论，畸园尚未动工兴建，而知名画家的绘画作品早已积集成册，且有的画家也是藏书家，对藏书楼的建造有独到的经验，陈遹声借鉴他们的图画，充分表明对畸园建造的精心谋划。光绪三十二年，这一年陈遹声61岁。九月初一，他接受慈禧太后召见，临危受命，官拜川东兵备道。接到新的任命，他并没有直接赴任，而是一路南下，于十一月初八日夜回到枫桥老家。陈遹声此行的目的有二：一是与家人团聚，共度新春；二是在新春前夕，完成畸园的乔迁。光绪三十二年（1906）农历十二月二十四日，离除夕约一周，畸园其本建成，可以入住。这一天，他举家从陈家东明堂故墟（陈遹声在《东明集》中说“余旧居为东明堂故墟”），搬迁至枫桥集镇西郊的畸园，因为时在年边，所以陈遹声写下了“移家时节近新春”的诗句（《移家诗五十首》（14）。搬家是大事，出门在外的儿女们都回来了。三子叔辛，携新妇从常州回来。《移家诗五十首》（45）云：“十里毘陵画鹢舟，中郎贵婿擅风流。一家南下添新眷，千骑东方在上头。箫史骖鸾携彩凤，银河填鹊渡牵牛。扁舟琴鹤催妆夜，明发苏州到越州（十二月二十四日，昙儿携新妇归自常州，即移家日也）”次女及女婿提前十天从内蒙古赶来。《移家诗五十首》（46）云：“漫漫大雪度居庸，万里南归仗短篷。比舍襟僚皆旧雨，后堂母女话春风。王郎天壤看花遍，谢氏闺媛咏絮工。骨肉飘零欣暂聚，团栾室里烛摇红（先移家十日，次女随章婿自多伦诺尔归）。”搬家的场面甚是热闹，详细记载在是年十二月至下年正月的《移家集》中，陈遹声一口气写下了五十首移家诗，记录了移家的盛况——诗句“小筑园亭枫水滨”“浣溪如带绕吾庐”“面山襟水结茅庵”“数笏青山一亩宫”，点明了畸园所在地理方位与自然环境。诗句“开筵折简宴乡邻”“贺客连翩来燕雀”，说明在移家当天，陈遹声是按照习俗举办了乔迁喜宴，众宾客纷纷前来道贺。诗句“担头瓶钵杖头钱，家具纷纷委路边”“满途负戴唱邪吁，跛脚骡车秃尾驴”“背负肩挑塞路衡，婢皆赤脚仆长须”，呈现了搬家的奔波与忙碌。诗句“仆荷琴书共一肩”“儿堆图籍充牛栋”“斩新插架有奇书”“瓶眉缸面俱诗料”，更呈现陈遹声搬家尽是书的生动场面。丁未（1907）年正月初二，陈遹声接到来自四川的书信，催其火速上任。从十一月初八，到正月初二，陈遹声“移家小住只三旬”。这一别，就是整整两年。“畸”的异体字是“奇”，畸园读作奇园，也可解作奇园。畸园，就是脱俗超群、与众不同的私家园林。叫畸园而不叫奇园，是因为“畸”比“奇”更贴切更形象。分析其因有二：一是“畸”字左边的“田”，契合了陈遹声晚年解甲归“田”的人生取向；二是“畸”字形象描绘了畸园所处环境，畸园西面是一片田野，与“畸”（田在西、奇在东）的结构完全吻合。这两层意思，在陈遹声的诗中均有体现。“畸园”是最早使用的名字，从陈遹声购买土地开始，就这么称呼。但后来随着园内建筑物的增多，畸园的名字反而被取代，或叫“授经堂”，或叫“带山草堂”。陈遹声晚年更喜欢使用“带山草堂”，他的诗歌有“带山草堂集”八卷。陈遹声的藏书楼是一个整体，一个“授经堂”已不能涵盖，用“带山草堂”称陈遹声的藏书楼，更加完整和贴切。陈遹声在《村居》诗中写道：“不向詹何去卜居，水南山北结茅庐。残年潦倒余三癖，评书焚香读汉书。”这里的“水南山北”，指枫溪之南、乌带山之北。《草堂》诗写道：“中隐隐于市，心清事自闲。园名宜绿野（畸园面西郊），屋隙补青山。手撰梦梁录，头衔待制班。柴门闲一启，卖药候童还。”诗中明确标注“面西郊”，西郊是田野，春夏时节便成一片绿野，故畸园读作“西园”是顺理成章的。在《墨绘楼上梁八首》中，陈遹声明确标注“宅对瑛山麓”。综合以上，畸园的正大门当是西向，或西偏南，至于枫桥人后来看到的畸园残骸，则是陈遹声去世后改造过的朝向，非其本来面目。畸园“奇”在哪里？一是奇在多藏书，二是奇在多字画，三是奇在有特色。畸园到底有多少藏书？陈遹声凡言及藏书，均笼统地称作“万卷”。如：《移家诗五十首》（28）有“家居何物伴琴尊，万卷图书一亩园”，《村居诗》有“乱离身世易凋零，万卷图书预纳楹”，《山中杂诗》有“万卷楼头坐，书床倚树桠”，《归耕八首》有“插架宗元书万卷，映门榆柳树千章”。考察陈遹声《授经堂藏书画器皿记》，也可得知其藏书量为“逾万卷”：“长游会垣，及官翰林，节缩俸薪，悉以购书，得数千卷，请德清俞曲园师署藏书之堂曰'授经’，而武强贺松坡同年为之记。出官吴蜀，倾囊续购，渐逾万卷。”陈遹声在五十岁前用俸禄购书，藏书量仅“数千卷”而已。后来出任松江太守（吴）、川东兵备道（蜀），他不断加大投入，以致“倾囊”续购，才使藏书超过万卷。东川兵备道上解甲归田后，他没有了经济来源，不可能使藏书规模增至三十倍。故《枫桥史志》说“授经堂藏书初逾三万卷……藏书总数达到三十万卷”是不确的。陈遹声诗文中有“三十万卷”字样，但那是他人的藏书。《叶鞠裳侍讲》：“顾（渊宝）黄（荛圃）家派溯吴门，二百首诗衣钵存。愧我载书峡江里，倾资不及纽邻孙。（《豫章漫钞》：“元蜀帅纽邻之孙尽出家资，遍游江南，得书三十万卷，溯峡归蜀。”）诗注中引用的藏书故事，“得书三十万卷”的主人是元代蜀帅纽邻的子孙，陈遹声也是蜀官，但比起纽邻的孙子，自己却没有这么多藏书，故自愧弗如。除了藏书，畸园还有大量的字画收藏。《授经堂藏书画器皿记》载：“（藏书外）又推而及于字画器皿。”到底有多少古画？这也成了一个谜。但读陈遹声的诗稿，不难发现一个事实，他的诗作中有大量的题画诗，几百首题画诗即是他古画收藏的一个侧面。观其诗，可知其书画收藏涵盖了唐宋元明清五个朝代的名家名作。如，他在《村居》诗中有“画藏烟阁像（余藏有宋刘松年画、唐凌烟阁图）”的记录。在诗题为《题画诗》的组诗中，提及的古画就有：龚圣与的羸马，郑思肖的兰花，赵文敏、管仲姬合画的《鸥波亭图》，高房山的《山村隐居图》，倪云林的《隐居图》，王冕的《墨梅》，沈石田的《风雨过溪图》，董玄宰的《北苑夏山图》（陈眉公题），黄公望的《富春山图》，八大山人仿黄子久的《秋山图》，陈洪绶为周栎门画的《柴桑诗境图》，赵孟頫的《高逸图》，陈洪绶仿赵承旨的《停琴拨阮图》，吴梅村的《湖山放棹图》，卞浮白的《携杖听泉图》，冒辟疆寄方密之的《茅屋秋思图》，程穆倩的《白菜轴》，禹鸿胪绘《王烟客八十小像》，如此等等，不胜枚举。因为收藏作品数量惊人，故陈遹声不得不专门编写一本《书画志目》，这是他收藏书画的总目录，惜乎志目及价值连城的藏品均已不知去向。值得一提的是，畸园还藏有枫桥三贤的文墨，陈遹声专门辟出“拜王揖杨楼”，作为王冕、杨维桢作品的陈列收藏之所，又辟出“十莲室”，专门收藏陈洪绶作品。这是枫桥三贤作品首次在畸园的集中珍藏与亮相。而畸园的“一亩园”，更是小巧玲珑的奇特之园。奇在园林的花卉草木来自天南海北。在陈遹声诗中捡拾，可收获一些信息，如“畸园铁树，移自成都岳大将军钟琪家墅，老干合抱，数百年前物也”，如“归，舟载蜀产宝珠茶花十余株”，再如“东越园林西蜀种，看花不负杜陵人（余自蜀回载花数十种）”。由此可知，地处一隅的枫桥畸园，虽然面积比不过苏州园林，但它是主人苦心经营、多方搜求的结果。《归田集》（1909年7月—11月）中有《畸园杂诗二十九首》，陈遹声用诗歌的形式保留了一个艺术的畸园。根据组诗，我们可以还原畸园的内部结构。畸园有“堂”：带山草堂、馌耕堂、授经堂、扶疏草堂、晦木堂、思蒪堂。畸园有“楼”：拜王揖杨之楼、墨会楼、蔬香楼。畸园有“斋”：学苏斋、郄斋。畸园有“馆”：玲珑山馆、双红豆馆、补离骚馆。畸园有“亭”：小鸥波亭、野史亭、无双亭。此外，畸园内还有紫石山房、潜庐、听雪舫等。园林小路有诗意的名字叫“竹迈”“浣花径”，小溪叫“桃泾”，水塘叫“蓉塘”，而畸园标志性的植物是“五柳”与“梅海”。畸园内的亭台楼阁，有不少是名家题额，故陈遹声有“斗鸡联句邀韩孟，题凤留门烦陆徐”（《移家诗五十首》）的诗句，这里的“韩孟陆徐”均是与陈遹声有交往的名人。譬如，1906年9月，陈遹声从京城返回故乡时，凤石尚书（陆润庠）、菊人枢密（徐世昌）就为他题写了畸园的相关书额。畸园的亭柱上的楹联，也有出自陈遹声手笔的诗句，如：“芳树阴阴日亭午，何人隔院唱金缕。怕看飞絮白漫天，更怕听声声杜宇。”畸园亭台楼阁的名称，均有深意蕴含其中，陈遹声在诗中对此均有交代。以下几个则散落于《畸园杂诗二十九首》之外，故特此说明：潜庐。这是陈遹声的书室，在畸园之前就已经使用。时在光绪甲辰（1904），这一年陈遹声五十九岁，他题书室为“潜庐”，是因为“慕阎潜邱也”。阎潜邱，即阎若璩（1636—1704），字百诗，号潜邱，清太原人，创立潜邱学派，为海内名流推重。潜邱学派博通经传，精于舆地之学，尤以考据名闻于世。野史亭。有“史笔存于野”的深意，陈遹声有“畸园仿元遗山筑野史亭”的说明。元遗山，即元好问（1190—1257），字裕之，号遗山，世称遗山先生。山西忻州人，金朝末年至大蒙古国时期文学家、历史学家。陈遹声仿元好问筑野史亭，有借鉴元好问“国亡修史”的深意隐含。听雪舫。陈遹声《村居》诗：“海岳石灵壁，官窑刻细花。昆山金粟宅，禾水墨林家。蕉馆图听雪（畸园听雪舫种芭蕉，取王右丞画意），云溪访幻霞（倪云林字幻霞）。余闲裒吉名，古墨发春华。”王右丞即王维（701年—761年），字摩诘，号摩诘居士，唐朝诗人、画家。由诗可知，陈遹声藏有王维和倪云林的“古墨”。授经堂。因陈遹声父亲画有《松鹤授经图》而得名。《村居》诗：“带草生精舍，吾乡侣郑乡。竹泉接茶灶，花影拂琴床。鹤舞横经室（畸园有授经堂，藏先大夫《松鹤授经图》），驼传种树方。黄巾应下马，罗拜郑公堂。”思蒪堂。陈遹声父亲陈烈新，字蒪斋。取“思蒪堂”，有怀念父亲的深意。《移家诗》（44）：“韦平家学世传经，总角称衣趋鲤庭。父业幸存双鬓白，儿时有味一灯青。霜前椿树遽遭折，花下板舆久已停。差喜思蒪堂宇辟，太邱门第未凋零（先资政别字蒪斋，故畸园东屋题曰思蒪堂，而以先资政所画授经图庋其中）。”墨会楼。此楼亦是藏书楼。《带山草堂》：“宅对瑛山麓，书藏墨会楼。蝇㬆争正闰，蚌鹬有春秋。野史聊存统，斯文未易留。共和年七纪，是否特书周。”此楼落成于1910年8月至12月间，落成上梁之际，陈遹声作诗《墨绘楼上梁八首》（收入《海上集（下）》）。品其诗意，此楼系为小妾红衲君而建。十莲室。陈洪绶作品收藏陈列室。《移家诗》（39）：“独树枯枝遗墨在（余藏有老莲《独树枯枝图》），十莲净室瓣香留（余得老莲手写诗稿及书画十种，因筑十莲室以贮之，供老莲像于中）。”团栾室。陈遹声卧室，沿用陈洪绶卧室名。《移家诗》（42）：“菊花时节别金銮，行役又吹蜀道难。世路从来多险巇，人生最好是团栾（畸园内寢题曰团栾室，沿老莲旧名也）。”自1909年甲归田，至1920年离开人世，陈遹声在畸园度过了整整十年的世外桃源生活，他自称“遗民”，故始终与时代保持一定距离。于是寄情山水，留下了不少讴歌枫桥的“村居诗”，这既成为他诗歌的一大特色，又为枫桥留下宝贵的精神财富。《归耕八首》之一：“腊梅花落踏成溪，短短茅簷矮矮篱。枫港流经湖墅北，草堂拟筑带山西。居家生计算桑橘，合宅神仙挈大鸡。此是桃源人不识，渔舟重到路应迷。”此诗写于畸园落成前。陈遹声当初选择畸园，看中的正是“此是桃源人不识，渔舟重到路应迷”的偏静。解甲归田后，陈遹声眼里的枫桥和畸园，成为他的现实中的“避秦地”。他为枫桥留下了优美的诗句，如《枫桥，次放翁，效玄真子《怀山故隐诗》韵（五首）》：枫桥桥畔雨濛濛，野老荷蓑叠稻篷。男着绿，女衣红，喜气融融笑语中。枫桥桥下水拖蓝，沿岸人家只两三。塔山北，带山南，短短竹簰使篾帆。枫桥社会菊花天，红树丛中露秋千。市方散，人未眠，台阁上灯过采仙。枫桥妇女工缫丝，双箸簸扬夹一匙。梅熟后，笋肥时，侬费苦辛郎不知。枫桥畸叟傲公卿，贵客到门酒未醒。儒气墨，世风腥，白眼看人无一青。他在畸园的庸常生活，充满着诗情画意。他“有兴便吟诗，无事即饮酒”，在“荷叶正田田，凌波散清馥”的日子里，他“开箧检图籍，依树摊书读”。在“环翠山如屏，逶迆绕我屋”的家园里，他有时“扶杖松阴纳晚凉，风来邻圃野荷香”，有时“阑前看仆扫花径，灯下呼儿较药方”。他的村居诗清新自然：独树三家市尾居，园头墙角尽栽蔬。松烟制墨修山志，花雨满闲读道书。洒酒巾澄浮面酿，持罾船卖扁头鱼。青门老圃邻家住，五色瓜棚覆我庐。紫薇乌带绕柴荆，泉石云山俱有情。贴地苔痕粘屐滑，隔邻花气入帘清。雨收青嶂瀑如画，樵踏白云叶有声。留得山园松菊在，自锄三径乐余生。呻吟病榻甑生尘，山雀窥门啄破囷。老屋添茅聊补漏，重金购画不嫌贫。青藤自昔称狂士，白帽至今犹汉臣。脱顶呼僮同漉酒，免人呼作老头巾。他时而将目光聚焦于畸园内部：“园栽四时花，梅桃居八九。闽兰蜀山茶，大小堆盆缶。花外有余隙，分畦种菘韭。菜塍鸣山鸡，松径窜花孵。园旁数亩田，围水种菱藕。白莲浥朝露，香风满户牖。”他时而将目光聚焦于畸园外部：“溪山入画图，疑出荆关手。中有幅巾人，仿佛如畸叟。草堂面带山，栎港绕其右。枫溪更清浅，流经青山口。虹桥架其上，碧净无纤垢。迆东出海阁，回环吾屋后。绿畴对吾门，纵横数百亩。肥饶胜阳羡，洫浍皆清浏。偕隐招沮溺，春来耕可耦。”甚至，他还记录了某年的一次水涝：“今年天多雨，稻熟获者寡。街巷皆泥洳，我园尤汙下。灶底潦湿薪，庭中水没髁。高树栖鸣鸡，横流湮行马。邻叟走相询，嗟余难举火。东邻送肉羹，西邻送菜把。酒以盆盎盛，麦右衣襟裹。携担道相属，馈我供颐朵。一笑语阿香，汝焉能余祸。”邻里相助的浓浓乡情跃然纸上。陈遹声有三子，家大业大后，分家析产不可避免。此事发生于1916年，陈遹声71岁。《带山草堂集（五）》收录了《馌耕分屋记》和《分产谕》，虽无记载具体明细，但陈遹声教育儿孙的主题，仍是不忘初心，牢记“忠孝”。陈遹声在《馌耕分屋记》说，自己留给儿子“田不逾顷”（古代一顷指五十亩），但畸园的价值倒是有“数万”，这让别人匪夷所思。作为清朝的“遗民”，陈遹声内心深处有对朝廷的眷恋与怀念，他感恩朝廷，让自己有俸禄经营畸园，安享晚年。“乃饰墙垣，购字画，种花木，独以一身飨圣主惠养老臣之赐以娱我余年，且使后人念所自出，曰'某室、某庐、某园、某庭、某池、某石，皆吾祖所受于前朝之俸余也”，则忠孝之心油然生矣，于世道人心庶有裨乎。”在陈遹声看来，畸园的每一处亭台楼阁，均是“圣主惠老臣之赐”，现在分给子孙了，子孙自然要牢记“一粥一饭来之不易”，在心里油然而生忠孝之心。陈遹声《分产谕》这样写道：“东坡阳羡，杜陵下潠；远在异乡，莫偿归愿。好畤良田，倾橐署券；子二百金，供我饮膳；陆生寿终，我慕羡。兴汝曹，约汝家；汝办家，一顷田。汝衣汝饭，毋溷乃公，妨公游宴。”陈遹声认为自己胜过苏东坡，苏东坡尽管在宜兴买田，但终究不能回归故里。而自己毕竟有畸园，且分家后儿子出二百金供自己使用。在分家后，陈遹声希望儿子们忠厚传家、诗书继世，要扩大家声，不得玷辱祖宗。晚年的陈遹声，因为没有了俸䘵，又因自己年老多病，而小女尚幼，因此家庭负担并不轻松，为此他甚至有过靠变卖书籍度日的生活。《村居五十首》中有两首诗写到卖书度日的事：“六月空山闭户居，恹恹一病锦巾余。等死向天赊岁月，析炊为子算田庐。私欣有婿能传砚，亲自偿逋折卖书。忙里当关忽传报，湖乡有客馈鲈鱼。”这首诗写了分家析产后的生活。畸园的田庐均物归有主了，陈遹声可能承担了家庭的债务（逋），为了清偿这些债务，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请二女婿帮忙，通过“折卖书”来“偿逋”。“类书说部手亲抄，终日丹黄不厌劳。书以家贫多入质，人因我懒误称高。闲拟藤纸注山海，晚坐瓜棚讲诺皋。怪志神经谁作俑，穆天子传楚离骚。”此诗也是晚年读书生活的真实写照。“书以家贫多入质”句，隐含了陈遹声日子过得很拮据，他不得不靠抵押书籍（入质）勉强度日。陈遹声到底折卖、入质了多少书我们不得而知，但它于畸园的总体藏书规模来说，终究是个小小的数目。但是事与愿违，畸园并没有按陈遹声的愿望行进。梳理它短暂的轨迹——1904年，陈遹声贷千金买畸园地。1906年，陈遹声由东明故址移家畸园。1920年，陈遹声去世，部分藏书为其子叔辛所得，运往杭州。抗战时期，汪伪军蔡廉盘踞枫桥，畸园名贵字画被劫一空，孤本善本付之一炬，部分藏书被转卖或当场焚烧。建国初期，畸园虽遭浩劫，仍有藏书万余卷。1951年，畸园被地方政府征用，改为枫桥粮仓，园内家属全部迁出，所有藏书皆作古旧废纸处理，至此，授经堂藏书名存实亡。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枫桥粮站拆毁楠木大厅及全部畸园建筑，改建车间、仓库，一代名园从此消失。畸园在，则斯文在。畸园亡，则斯文丧。陈遹声在《新年杂兴十首》中有“史笔存于野，斯文丧自天”的诗句，但他哪里想象得到，畸园的斯文不是丧于天灾，而是丧于人祸。在《硖石车中二首》中，陈遹声曾为浙江藏书楼“斯文丧尽”发出了哀叹：“园花硖石海东涯，文物江山起我怀。峰落波心摇塔影，书藏岩脚缮松牌。一生校略寒中叟，万卷搜罗别下斋。两浙风流今阒寂，八千皕宋事俱乖。（钱唐丁氏八千卷楼、归安陆氏皕宋楼藏书皆售去，陆氏之书又为日本人所得，连艑大输，载入东瀛，中国文献不绝如线，可伤也。）”这里提到了清末杭州丁国典藏书楼、湖州陆心源藏书楼的悲惨结局。可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苦心经营的畸园藏书楼，却连载入东瀛再被保存的幸运都没有。一把战火，让畸园斯文丧尽，只余劫灰。陈遹声若地下有知，真不知当作何感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