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南中国海，每到月朗星稀的夜晚，伴着单调而永恒的海浪声，似乎有人在一遍一遍吟诵一首词： 《定风波》 梦笔生花总是魔，昙红吹影乱如梭。 浪说鬘天春色靓，重省，十年心事定风波。 但有金支能照海，更无珊网可张罗。 西北高楼休着眼，帘卷，断肠人远彩云多。 一首定风波，婉约里透着豪放，咋看起来，果然不容易分清作者的性别。 它是吕碧城的作品，她的词和她跌宕起伏的人生一样令人着迷。有人说，她可能是中国最后一位女词人了。 在吕碧城生平的细节里，火车是不可忽视的一个要素。 1903年的一天，20岁的吕碧城并不知道此后她将成为一颗耀眼的明星，成为一个清末民初的著名词人。她更没想到，她经历的那些在一个女性家庭发生的歧视和压迫恰好赶上了另一列火车——女性解放的列车。 在塘沽车站，这列火车缓缓驶出，身无分文也无长物的吕碧城纯粹因为与舅舅的争执，点燃了一年前因母亲和妹妹被绑架的怒火，那次绑架仅仅是因为一种社会偏见。 稍远一点的伤痕是，她的光绪进士父亲在她少年时就去世了，剩下来的一母四女五名巾帼从北京回到老家，遭受到族人百般的欺负。那些家里有男丁的族人以内姓、外姓之名义，以及许多道貌岸然的借口，夺去了吕碧城一家对父亲的财产继承权，继而她们母女失去了独立生存的可能。 无奈之下，她们只好千里迢迢从安徽来到已经是开放口岸的天津塘沽，寄住在舅舅家里。 传奇从她登上塘沽的火车那一刻开始。 吕碧城的邻座是天津一所著名旅馆“佛照楼”的老板娘。 佛照楼是一个与历史人物有缘的所在，孙中山、周恩来、刘少奇到天津开展工作，都住在这里。五卅惨案发生后，贺昌也在把这里当做联络点，组织工人运动。贺昌是老资格的革命者但牺牲得早，他的入党介绍人是高君宇、邓中夏，贺昌的太太是黄慕兰，也是一位女奇人，活到了2017年，有兴趣的可以找她的传记来看。 老板娘把吕碧城安顿在自己的佛照楼里。 这时一个偶然的因素改变了一切。 吕碧城写给熟人的一封信让她结识了一个叫英敛之的人，英敛之当时是天津《大公报》的总理。围绕着英家，有说不完的事儿，英敛之的孙子叫英若诚，重孙子叫英达，是一名活跃的电影演员；英敛之的儿子是教育工作者，他有一位学生叫马英九。 英敛之被吕碧城信上文字的辞藻才华吸引，最终把她安排到《大公报》居住并担任编辑。 这样，中国新闻史上的第一位女编辑诞生了，同时她也是中国报业第一位女性撰稿人。 《江神子》 【吕碧城】 催花风雨弄阴晴，似多情，似无情。 廿四番风，换尽最分明。 更换鸣禽如过客，先燕燕，后莺莺。 浮生同此转飚轮，是微尘，恋红尘。 如梦莺花，添个梦中人。 霎春痕如梦影，休苦苦，唤真真。 有了《大公报》的阵地，有一支生花的妙笔，有一个社会精英的圈子，吕碧城率先回顾了作为女性长期以来在社会中的不公正待遇。当然，在那个启蒙的开始，吕碧城不可能从理论上或农耕史中发现“重男轻女”的社会根源，也很难透析传统文化中对女性物化的男权意识脉络，故而她更多的是呼吁女权，展开舆论上的反击。 于是，她成了中国女权运动的首倡者之一。 在她的朋友圈里，有一位更有名气的女人，她叫秋瑾，就是那个敢于用自己的血维护自己的尊严和真理的奇女子。秋瑾遇难后，吕碧城与友人不顾政治高压，偷出秋瑾尸体安葬。她还将秋瑾的事情用英文捅给了外国报纸，她的一系列反叛行为后来惹得袁世凯想抓她，苦于无证据而未果，没想到几年之后她还成了袁的总统府机要秘书。 那真是个神奇的时代。 在那个时代，科举制刚刚废除，全国都在效法东洋西洋建立新型的学校。吕碧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女性受教育的问题。因为，在塘沽火车站之前，她与舅舅争吵的话题就是，她想上学，可是舅舅骂她不守礼法，不遵三从四德。 三从是“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就是“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基本上是明成祖朱棣的老婆徐皇后《内训》的那套路子。 1904年，吕碧城担任了有识之士支持成立的北洋女子公学类乎校长的职务，这所学校是天津师范大学和河北师范大学的母亲，时任学堂监督为傅增湘，此人在13年后成为北洋政府的教育总长，直到五四运动爆发。 因此，吕碧城成为了中国女子教育的先驱。 《清平乐》 【吕碧城】 冷红吟遍，梦绕芙蓉苑。 银汉恹恹清更浅，风动云华微卷。 水边处处珠帘，月明时按歌弦。 不是一声孤雁，秋声哪到人间。 一次偶然的吵架，一次莽撞的离家出走，让吕碧城从狭窄的闺阁里看见了广阔的天地，此刻，更广阔的天地在向她发出邀请。 1918年吕碧城前往美国就读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文学与美术。此前，她已经通过与外国人合作外贸生意，使自己脱贫致富了。在海外的十多年，是她创作的黄金时期，《鸿雪因缘》等书一度令京沪纸贵。 1928年，吕碧城参加了世界动物保护委员会，决计创办中国保护动物会，并在日内瓦断荤。1929年5月，她接受国际保护动物会的邀请赴维也纳参加大会，语出即惊艳四座。由于她无国别的国际女性主义情怀，她比之后的蒋夫人美龄更加光芒璀璨，她因此也成了中国第一位动物保护主义者。 世界将诸多机会压缩在一起交给吕碧城，在每次辉煌结束之后，她时而会感到落寞。 《生查子》 【吕碧城】 清明烟雨浓，上巳莺花好。 游侣渐凋零，追忆成烦恼。 当年拾翠时，共说春光好。 六幅画罗裙，拂遍江南草。 茫茫人海，有限的时空，保护动物的怜悯心，戒荤之后的体验，让这位不世出的女性快速地悟道了一些前所未有的真谛，在《琼楼》一诗中可见一斑。 琼楼秋思入高寒，看尽苍冥意已阑。 棋罢忘言谁胜负，梦余无迹认悲欢。 金轮转劫知难尽，碧海量愁未觉宽。 欲拟骚词赋天问，万灵凄侧绕吟坛。 在断荤两年后，吕碧城正式皈依三宝，成为在家居士，法名“曼智”。 吕碧城终生表达女性事业的庄严感，让她们独立于宇宙之间，发出自己的观感之声，给两千多年的中华文明特别是女性文字增添了独立、自主、尊严的独特色彩。虽说鉴于人生苦短的限制，吕碧城还未能成为女权理性思考的集大成者，但是她的彻底、决绝的女性处事态度，即便是在今天，也依然在前方遥遥招手。 我们并没有超越百多年前的吕碧城。 排云深处，写婵娟一幅，翠衣轻羽。 禁得兴亡千古恨，剑样英英眉妩。 屏蔽边疆，京垓金币，纤手轻输去。 游魂地下，羞逢汉雉唐鹉。 为问此地湖山，珠庭启处，犹是尘寰否？ 玉树歌残萤火黯，天子无愁有女。 避暑庄荒，采香径冷，芳艳空尘土。 西风残照，游人还赋禾黍。 一首《百字令》让吕碧城绝尘而去，留下与男性比肩的红影香尘。1943年1月，在日据期间的香港九龙，吕碧城走完了她精彩的61岁人生。她在遗嘱里要求，将她的骨灰和面为丸，撒进茫茫的南海，以最简单的形式回归了凡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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