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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西域记》的当代回响

 金钱河南山牧童 2021-07-31

 作者:侯杨方 日期:2021-07-31

绿草如茵、鲜花盛开的帕米尔。 出版方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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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杨方

帕米尔高原,中国古代称“葱岭”,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节点。玄奘西行时从这里经过,他的《大唐西域记》记录了帕米尔高原上许多地方的风土人情。

因一次偶然机缘,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教授侯杨方踏上帕米尔高原,从此开始了对玄奘西行路线与丝绸之路的追寻。“纸上得来终觉浅”,他用双脚丈量丝绸之路的迂回曲折,用现代科技将线路与节点在数字化地图上标示出来,形成了《丝绸之路地理信息系统》。《重返帕米尔:追寻玄奘与丝绸之路》是他这十年来考察丝绸之路的生动总结。

大唐贞观十七年(643年),玄奘四十一岁,在印度潜心修习大乘佛法已有十五年。其间他在那烂陀寺学佛五载,又游历了印度各国,早已是印度佛教界享有盛名的高僧。他以雄辩令前来挑战的佛侣心悦诚服,以品格令沿途诸国国王引为知交,多次婉言谢绝诸王,尤其是戒日王拜为国师的美意,潜心授徒,研究佛法。

在佛国备受敬重的玄奘为何毅然决然地决定返回大唐?这固然如玄奘所说,他来到印度,是“为求大法,广利群生”,“愿以所闻,归还翻译,使有缘之徒同得闻见”,在回国后,他确实竭尽全力践行了诺言;但此外,促使他决定此时此刻回国的契机,也与一次梦中奇遇有关。这一梦境在他徒弟撰写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有详细记载:玄奘游历归来,在杖林山“养徒教授”时,某天晚上突然梦见那烂陀寺一片荒芜,僧侣全无。疑惑中,一自称“曼殊室利菩萨”即文殊菩萨的金人出现眼前,在金人的指引下,他看到那烂陀寺火光冲天,佛寺村舍尽化为灰烬。金人明示他“可早归,此处十年后,戒日王当崩,印度荒乱,恶人相害,汝可知之”。说完,金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玄奘是虔诚的佛教信徒,这一梦境对他来说非常震撼,于是他决意东归。大唐永徽(650—655年,唐高宗年号)末年,戒日王朝果然崩塌,印度饥荒,一如梦中金人所告。

如果玄奘没有做出这一选择,再晚几年他就不会遇上唐太宗李世民,也就不会有《大唐西域记》的诞生,到了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的“大博弈”时期,当欧洲著名探险家斯坦因、寇松、斯文·赫定等人行走在帕米尔高原上时,无疑会缺失强大的路线指引与精神动力。极富人格魅力的玄奘,不仅是这几位探险家的精神偶像和师友,甚至被他们尊奉为庇佑平安、赐予智慧的“守护神佛”。他们带着法译本或英译本的《大唐西域记》,一次又一次踏上中亚的土地,对照书中记述的地理方位与地形地貌,踏勘一个又一个冰雪覆盖的山口,希望确认玄奘东归的路线。谁又能说,他们行走在大帕米尔宽阔的谷地上时,从未希冀过能与这位伟大的中国僧人穿越时空相见?

玄奘踏上了归国的旅途,世界即将迎来一部经典的问世。由于亲历者卓越的才华和智识,《大唐西域记》注定成为一部流传千古的名著。它记载了古代中原地区与外部世界,尤其是与中亚、西亚和南亚的交往,生动地描绘了当时东西方交通的繁荣画面,记录了中亚至印度一系列国家的风土民情。它详细地标注了每一段路线的里程、方位、地形地貌与气候状况,特别是罕有文字记载的帕米尔高原上的路线、水文、植被与气候信息,而帕米尔高原是东西方交通要道丝绸之路上海拔最高、路途最为艰险的路段。在十九世纪之前,无论用于学术研究还是军事行动,《大唐西域记》都是一本极为实用的工具书。

《大唐西域记》中的许多记载堪称举世无双,如卷十二中描述的“波谜罗川”,玄奘不仅指出它是葱岭的一部分,而且准确地判断“其地最高也”。“波谜罗川”即“大帕米尔”,是帕米尔高原八个“帕”中面积最大、地势最宽阔、海拔最高的一个。这是历史上首次对“帕米尔”这一地理名词的精确记载与描述。

《大唐西域记》还形象地还原了当时沿途各地的社会生活风貌。在玄奘那个时代,唐朝与印度的海陆往来非常频繁。《大唐西域记》反映了这一盛况。曲女城法会之后,玄奘与鸠摩罗王、戒日王作回国前的道别,鸠摩罗王非常诚挚地问:“法师准备向南走海路吗?我可以派使臣护送你。”玄奘因记着当年前往印度时与高昌王的约定,谢绝了鸠摩罗王的好意,决定依旧取道陆路回国。戒日王等印度诸王赠送他大量金银和一头大象,为他备好“过所”(通关文书),并派遣四名官员一路护送他到“汉境”。随后,玄奘跟随丝绸之路的商队穿越帕米尔高原和西域诸国,返回大唐。这一系列操作非常娴熟,显然章法早成。

一千二百多年之后,东方学在西方世界兴起,《大唐西域记》首次被介绍到西方文化界。1836年,德国学者朱利叶斯·克拉普罗特在巴黎出版了《玄奘的旅行》一书,这是最早介绍玄奘的西方著作。《大唐西域记》最早的外文译本是斯塔尼斯拉斯·儒莲的法译本(1857—1858年)。此后,又有了塞缪尔·比尔的英译本(1884年)。20世纪初,又有托马斯·瓦特斯的英译本(1904年)。此后,日本学者也开始致力于《大唐西域记》的研究。

东方学大热又与英俄“大博弈”的政治背景相辅相成。十九世纪,大英帝国与沙皇俄国争夺中亚的控制权产生战略冲突,开始了近一个世纪的“大博弈”,因此当时有着“地球上最后一块处女地”和“世界屋脊”之称的帕米尔高原显得更加神秘,欧洲的地理学家与东方学者或以文化考察、或以探险的名义,先后前来探索这片神秘的土地。这些人的名字为后人所熟知:斯坦因、斯文·赫定、寇松……《大唐西域记》以其非凡的地理学成就,成为不可多得的文献资料,也令玄奘成为这些体魄强健、意志刚强、学识渊博的欧洲探险家们膜拜的偶像。他们的到来或多或少背负着与时代难以剥离的特殊使命,但作为职业探险家,毫无疑问,他们对当时神秘而壮丽的帕米尔高原都充满热爱与向往。

帕米尔高原是美的,它既有高山阔谷的粗犷,也有杏花春雨的温柔。2011年夏,我初登帕米尔,就被它那令人惊叹的美丽深深吸引。站在石头城上,西侧是巍峨的萨雷阔勒岭,东侧是鲜花开遍的草原,漫流的徙多河(今塔什库尔干河)在牧民的帐篷边欢畅地流淌,白雪皑皑的“冰山之父”慕士塔格峰矗立在远方……这一切令我深深地陶醉。从那时起,我就开始了“玄奘东归路线之帕米尔段”的研究。我一直坚信,学术应当从审美开始,并以审美结束,这样才是最好的研究,学术成果本身也应当具有审美的意义。

斯坦因、赫定等人的身影从帕米尔高原上淡去已近百年。一百年来,这个曾经喧嚣一时的地域再度陷入沉静。翻开他们的著作以及十九世纪西方人的探险报告,对照《大唐西域记》提供的方位,借助当今现代化的“全球定位系统”(GPS)与“地理信息系统”(GIS)技术、大比例尺地形图以及卫星遥感图,我在研究中意外地发现,这段路线始终未曾被“精准复原”,人们至今也没有确定玄奘走的是哪一条山谷、翻越的是哪一座山口;而且,即便是上文提到的西方探险家,也都曾犯下不可思议的错误。

我一向不满足于从书斋到书斋、从纸面到纸面的研究。国内对丝绸之路帕米尔高原段的实地研究一向阙如,即使有少数研究涉及这个方面,也表述含糊,错误频现,这正是缺乏实地考察所致。在解读了大量中外文献并做了充分的前期论证准备的基础上,2013年4月至今,我策划并率领“复旦大学丝绸之路考察队”先后十余次奔赴境内外的帕米尔高原考察,足迹遍及所有重要的山口与河谷,精准复原了丝绸之路帕米尔段的主要路线,采集了海量的影像与GPS数据,“玄奘东归路线”即其中的一条。2014年5月,在此基础上研制的《丝绸之路地理信息系统》上线,呈现了丝绸之路帕米尔路段精准复原的多条主要路线,上传了重要地标的影像,并不断将考察结果上传更新。

学术研究是为了让人们能够更真切地接近历史。李白诗里吟唱:“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试想当你踏上高远壮阔的帕米尔,眼前看到的景象和玄奘千年前看到的一样,发出“今日我所见,即昔日他所见”的感叹,该是何等豪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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