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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笙歌拂衣 一 潘金莲的鞋子丢了，她是光着一只脚回到了自己的阁楼的。 葡萄架下的二人运动相当激烈，有着奥林匹克精神的西门庆，向着更久更强更激情的目标进发，和潘金莲极尽感官刺激。有一双小脚的女子，本就缺少运动，哪经得起一头大胖牛的折腾。潘金莲貌似无比欢娱，但头目森森然的昏迷良久，是真的欢娱还是表演极高的被动取悦，要看运动后的精神状态才能判定。 至少这一次，说是性虐待更恰当些。鞋子是小脚女人的生命，而一只脚没穿鞋子就歪扶着回了家，只能说，为了和更强更久的西门庆势均力敌，潘金莲几乎是用性命在拼搏，将身体潜能压榨到了极致。所以才如此迷糊。 归来的两人在床上继续欢娱。口技先行，极限运动殿后，西门庆终于满足地睡去。潘金莲直到饭时才起，然后才发现鞋子丢了。 鞋子哪去了？围绕这一场问鞋、寻鞋、得鞋的风波，有多少次说了鞋字，张竹坡细数了，六十个。 潘金莲当然要个水落石出。春梅负责当打手、监察。倒霉的秋菊成了惟一的问责对象，挨骂、寻找、挨打、跪在院中，顶石头…… 孟玉楼的簪子掉过，不曾如此折磨丫头通世界寻找。妇人的簪子、鞋子及汗巾子、香袋等贴身用过的东西，到了有歹心的人那里，是可以八卦出N个风流韵事来的。陈敬济后来就拿着孟玉楼的簪子，想要胁她并勾搭成奸，直接导致孟玉楼的第三次的婚姻风波四起，幸福差点成了泡影。  没有秋菊，大概很难知道潘金莲有多狠毒。她是潘金莲的出气筒。潘金莲内心失衡、愤怒、绝望、无奈时，都会折磨秋菊。秋菊在读者眼里，是个蠢笨却实在可怜的丫头，但在作者那里，几乎沦为表现潘金莲内心扭曲程度的工具。 一个人有安全感，有爱，真正的需求被满足，他对他人和世界一定是宽容的，甚至是爱的。比如李瓶儿，原是淫荡狠毒精明不让潘金莲的人。但是，她的命比潘金莲好得多，钱和性她终于都全部拥有。原来在梁中书、花太监那里长久饥渴的性，西门庆极大地满足了她。而财务自由，她一直都有。因此，她很快转变，几乎变成了菩萨一般的人，时时手持净瓶，播洒甘露。她体贴西门庆，照顾西门庆前妻的女儿，宽容潘金莲，干女儿病中不来探望，也给留她一份钱财，死前安排好丫头下人的去处。 生命和情感交织的性爱给人充电，充满电的人发光发热。从潘金莲折磨秋菊来看，葡萄架只是耗尽了潘金莲的体力潜能。这样的二人运动，并不能激发生命本身，只会让生命更焦灼和混乱。其结果，或消耗自己，或另找出路，或毁灭她人。潘金莲之所以是潘金莲，就在于她不是徒然夺的消耗自己，而是走了后两条道路。潘金莲有个化身是王六儿，比她更尽力取悦西门庆，让他随便在自己身上烧香。同样的，这样的男女关系不可能健康。西门庆死后，王六儿毫不犹豫地吞了西门庆的一千两巨款奔向新世界。 取悦越尽力，压抑越深，压抑越深，人越暴力。狠毒的折磨，终于导致秋菊一门心思要告倒潘金莲。当潘金莲和陈敬济的关系现形，两人先后被吴月娘赶出了西门家。没有西门家高墙铁门的庇护，武松轻易取了潘金莲的性命。 二 鞋子去哪去了？ 作者穿针引线的工夫是极深的。西门庆死后，张二官接过他的官位，陈敬济则接力了色字，和西门庆的女人们上演着新的故事。十八回写了陈敬济初见潘金莲：
 此后，虽然吴月娘多次开禁闭之门，二人常见，但关系都没有实质性的推进。现在机会出现了。潘金莲的鞋子被铁棍拾去了，然后到了陈敬济的手里：
其实潘金莲的世界并无禁忌，她不仅主动招呼陈敬济上楼，还不正妆就见面了。她很知道自己的美，故意撩拔他，让他见到自己最美的样子。
这一幕，让人想到我见犹怜来，想起李势妹“发委藉地，肤色玉曜”。陈敬济果然看得惊心动魄。 接下来的彼此撩拔很是顺畅，斗嘴互怼之间，仿佛潘金莲“鬏髻内安着许多玫瑰花瓣儿”活了似的，空气里尽是又香又甜的味道。这是潘金莲和别的男人之间没有的味道。张大户是腐朽气，武大郎是畏缩油烟气，武松那是油盐不进的失败感，和西门庆认识时，她还是生手，基本上是半被动地等着西门庆来调情。而和陈敬济，相貌匹配，都还年轻，都知道撩拔，身份拘着，更有冲破禁忌的刺激感。  陈敬济要潘金莲的汗巾子换鞋子：
二人的关系正式突破了禁忌。此后，两人将走向更高的禁忌高地，直至互相毁灭——虽然陈敬济可能是惟一真正爱过潘金莲的人。  这个小伙子的调情不论是真是假，潘金莲被取悦了。她心情似乎好了些。陈一走，虽然还是要打秋菊，但只打十下，对此春梅说：
从后面折磨秋菊对比，这的确算轻的。李瓶儿生子后，极度压抑嫉妒的潘金莲再也没这么好说话过，最狠的一次，抡起棍子不由分说就抽打，几乎不曾把秋菊打死。 三 鞋子从陈敬济那儿回来了，那秋菊在藏春坞雪洞内找到的鞋子是谁的？宋蕙莲的。 26回，宋蕙莲就自缢而死。但她的戏份直到28回才终结。 蕙莲原名金莲，因为重名，故而改“金”为“蕙”，这两字，代表着这个人物形象从功利向神性转变。在小说家的笔下，没有名字是随便取的。况且兰陵笑笑生有给予人物以各种寓意和讽刺的偏好。 宋蕙莲是最平常的女子的样子。喜欢美，希望美貌变现，离开油污污的灶台，做个富贵闲人。喜欢强有力的帅哥，喜欢了就要得到。喜欢谁就和谁在一起，满足了就开心的笑，想让全世界都知道——这是多少平凡少女原本的样子——这是宋蕙莲的外在。她的内在，是人。人的良知不肯让步给过度的欲望，一面追求自己闪亮的前程，但同时也遵守内心的忠诚和秩序。于是她才为前夫蒋聪复仇，嫁给了来旺。和西门庆在一起会有羞耻感而说谎。跟定西门庆的条件，是为来旺娶个新老婆，外加一个更好的前程。得知是自己让来旺有飞来横祸，心心念念的闪亮前程便再也不能入她的心，决然地结束了生命。 哈代有一本副标题为“一个纯洁的女人“的小说《苔丝》，女主苔丝的命运摇摆在两个男人之间，爱和性也摇摆在两个男人之间。苔丝先是经不起富家子的诱惑，（生下孩子，不久夭折）然后经不起爱情的诱惑，然后经不起命运的考验，最后谋杀了富家子，自己走上绞刑架。 如果苔丝是纯洁的女人，宋惠莲何尝不是忠贞的女人。如果社会对女子的忠贞要求不是只有惟一的性对象，而是像要求男子那样，坚守良知，“忠于内心恒定的道德秩序”，那宋蕙莲便是《金瓶梅》一书中最忠贞的女子，当得起名字中的“蕙”字。 宋蕙莲过不了良知那道坎，潘金莲一次一次地提高这道坎的高度，陷来旺于黑暗，最后逼死了宋蕙莲。固然，宋蕙莲犯了轻浮的技术性错误，但没有完美的受害者，她的死还是因为潘金莲的嫉妒、挑拔。 亲手将宋蕙莲逼上绝路，潘金莲作为健全的人的那部分便死了。 若小说只到这里，潘金莲只是被命运损害的亿万女子中的普通一员，而不会成为潘金莲。潘金莲只所以成为潘金莲，在于在成为恶之花的路上，她有成为女西门庆的勇气。 爱乌及乌是《金瓶梅》中的奢侈品，西门庆逼死了宋蕙莲的父亲。虽然他珍藏着她的一只鞋子留作纪念。当这只鞋子出现在潘金莲面前时，即使是死亡，也不能消解潘金莲的恨意。死者为大这些寻常的道理岂是能束缚潘金莲的。况且，她不是独自消化委屈嫉妒的吴月娘。西门庆是这个家的王者，主宰一切，潘金莲也敢直接向他发起攻击。西门庆晚上归来，潘金莲一番唇舌发嗔后，处理宋蕙莲的鞋子：
如此骠悍的吃醋，这样刻骨的恨意，偏又是“一心一计“的情肠。读来仿佛在品尝甜蜜的毒汁，然而，几个小时前，她还在勾搭西门庆的正经女婿。悍妇毒妇淫妇，三恶集于一身的潘金莲，令人不寒而慄。人性本恶，作者的冷峻才正式登场。而挨打的铁棍，窥见潘金莲醉闹，此后还要窥见六儿西门庆的另一次醉闹，窥见孙雪娥和来旺偷盗这西门庆的家财另组家庭。再说一次，来旺是宋蕙莲的丈夫，孙雪娥是西门庆的小妾，是来旺的情妇。 这个混沌的世界一片腐朽，一片原始，就如动物世界一般，各凭本事争夺生存资源，满足生理欲望，森林法则主宰着《金瓶梅》里的人类，甜蜜的毒汁满世界肆意流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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