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梦溪在《红楼梦与百年中国》一书中说:“红学的第一大公案是宝钗和黛玉孰优孰劣问题,这简直是个永远扯不清的问题。……自有《红楼梦》以来,人们就感到不好区分。不好区分,偏要区分,争论自不可免。因此便有'拥薛’和'拥林’两大派,在可预见的将来,看不出有调和的余地。只要《红楼梦》还有读者,此一公案便会永远聚讼下去。”[1] 不仅“拥薛”“拥林”两大派会永远聚讼下去,即便是“薛林双拥”或者“钗黛合一”也同样会遇到质疑。 曾扬华著《钗黛之辨》一书便是对这样一个“永远扯不清的问题”集中考察与辨析的尝试之作,这是红学史上第一部系统而全面地研讨此问题的红学著作,值得读者关注。 为什么要对这一“永远扯不清的问题”全面系统地“辨”一“辨”呢?曾扬华在《钗黛之辨》一书“引言”中说: 其实,钗、黛之争,不仅是激烈的,而且把它分辨清晰还是十分重要的,这至少有下面几点理由: 一、《红楼梦》是一部长篇巨著,书中主要人物也不止一人,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可说是书中的四根大梁,缺一不可。因此,当四人中有两个存在尖锐纷争的情况,我们就十分有必要对其作出辨析了。 二、林黛玉与薛宝钗这两个人物应如何评价,这不仅仅是她俩本身的问题,还牵涉到对其他许多和她们有着紧密关联的人和事的认识。如果对这些问题的认识得不到最起码的和最基本的解决,那就更不用说对《红楼梦》全书有一个比较全面客观的认识了。 三、《红楼梦》中有许多与其他作品不同的特别笔法,不弄明白它们,要真正读懂《红楼梦》就很难。'红学’中的许多争议,有相当一部分是因为不懂它的笔法,所以弄不懂、会错意,从而去和别瞎争一气。 在钗、黛之争中,更是大量存在这种情况。因此辨明这个问题的过程,其实也是解读《红楼梦》特别写作笔法的过程。它不但能使我们真正认识这两个人物,而且也能够帮助我们弄懂曹雪芹的种种特殊写作笔法,进而触类旁通地去解读《红楼梦》中的其他一些内容。 在塑造钗、黛这两个重要人事时,对薛宝钗运用的特殊笔法尤其多。当然,这要在后文的具体探究中才能说得清楚[2]。 曾扬华所说的三个理由,第一个理由并不充分,第二个第三个理由的确可取。那么,是否还有其他理由呢?答案是一定会有其他理由的。正因为各种其他理由的存在,所谓“永远扯不清”这一说法也才能比较容易令人信服,这大抵正是读者接受的原因造成的吧! 《钗黛之辨》一书“后记”说:“二十多年前,我曾写过《钗黛十论》一文(见拙著《红楼梦新探》,广东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此后,对此问题也断断续续地有些思考。”[3] 《钗黛之辨》一书被曾扬华断断续续地思考了二十年,这个时间不能算短了,他为什么一直对这一难题情有独钟呢? 读者可以在曾扬华著《澄明集》“后记”中找到答案:“可以自幸的是,不管是什么时候、写的是什么问题,在社会思潮剧烈变化的几十年里,这些文章所禀承的理念与意趣却始终如一,从未改变,或许这些也可以算得上是一种坚守吧。”[4] 常言道“十年磨一剑”,曾扬华则“二十年磨一剑”,此举足以证明他所说的“一种坚守”的确是始终如一,真可谓“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此番功夫的值得称道之处可见拙著《红学学案》一书的评价:“笔者以为,《钗黛之辨》足以代表曾扬华红学批评之学术个性和特征,也是他对红学批评史的突出贡献。笔者赞同这样的评价即'从未有人将此论题作一个全面系统的考察与分析。因之,曾扬华先生的《钗黛之辨》一书,有首倡之功。’”[5] 为了更好地了解《钗黛之辨》“全面系统的考察与分析”的面貌,读者可从该书“目录”得出初步的直观的印象: 《钗黛之辨》以十五章的篇幅讨论红学第一大公案,这种架构乃此前所无,至今亦未有超越者。尤其上编第四章“钗黛之比较”要比其他各章更加周详,所列二十节名目如下: 一、美丽神话与“和尚说的” 二、 “金玉”与“木石” 三、俗美与仙姿 四、 见人与见物 五、“冷香”与体香 六、 共读“西厢”与说“混账话” 七、多情与无情 八、恋爱与谋婚 九、应景与巴结 十、红麝串子与鹡鸰香串 十一、冷漠与真情 十二、铜臭与书香 十三、谲诈与憨厚 十四、结党与独善 十五、钗、黛与湘云 十六、袭人与晴雯 十七、莺儿与紫鹃 十八、扑蝶与葬花 十九、“上青云”与“飞到天尽头” 二十、“停机德”与“咏絮才” 由此十二节名目可见作者读书之细密,亦可见其辨析之周详。 记得2012年1月20日下午4时,笔者撰写的《辨红学公案、探红楼艺境:曾扬华的红学研究——当代学人的红学研究综论之八》一文定稿,随即电子邮箱发送给《河南教育学院学报》主编张燕萍女史,她是笔者所著《红学学案》一书中12篇文章的责编,《曾扬华的红学研究》一文是其中的一篇。 曾扬华对这篇文章的读后感受是:稍有一些不足之感是,文章三大部分,原说写三个问题,却主要集中在写《辨》一书上,而且还是在上篇,下篇我认为更具翻案性质的内容则基本未表达意见,但文章已很长了,亦难以兼顾也。 这一感受出自曾扬华2012年5月30日给笔者的来信,他对该文在交代其学术基本情况方面不够充分感到遗憾。这种情形在笔者撰著《红学学案》过程中并非仅见,笔者所立案撰述的学人(有过直接交流者)大抵都有对自己的著述“敝帚自珍”的意愿,彼一时刻他们首先考虑的并不是作者的学术史(红学史)立场。 譬如说,如果《钗黛之辨》一书并不存在,那么,曾扬华所发表的的红学成果显然不足以使他在当代红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其在《红学学案》中得以立案的理由也就不够充分。 不过,这种作者与被评述者彼此意愿的不一致并未切实地影响《红学学案》的撰述,除了笔者的学术史坚守之外,彼此之间往往能够达成基本共识: 作者应当充分表达自己的观点,被评述者如有不同看法,可以与作者多作交流,增进互相了解,而不应影响作者的写作。因为,这毕竟是作者在写文章,如不能充分表达自己的观点,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曾扬华在《钗黛之辨》一书中充分运用道德批评和政治批评辨析钗黛优劣以及贾母“舍黛取钗”公案,这与他写文章所一贯禀承的理念与意趣密切相关的。 他认为:“对《红楼梦》的各类问题,尝试运用不同的观点、方法进行不同侧面、层面的探讨,都是值得提倡的,但却不等于用任何观点、方法去探索任何问题都是适宜的。就《红楼梦》而言,恐怕还应该把握作家作品的特点,选择比较合适的观点和方法进行详析,方能得出尽可能符合它的实际的结论。本书对钗、黛所做的比较,基本上用的还是传统的那些'俗套’方法。”[6] 其实,评论方法上的新与旧并非无关紧要,当然,最适宜的方法才是最有效的这一点是毫无疑义的。 笔者曾在《换一种眼光看红学——“学案体”红学史撰述述略》一文中说:“先说《红楼梦》人物论。从总体上看,十二学人的《红楼梦》人物论更为普遍地运用四种方法或模式:道德批评、政治批评、审美批评、文化批评等,尽管也还运用其他批评方法如心理批评、哲学批评、宗教批评等。其中道德批评、政治批评和文化批评姑可称之为社会学批评,审美批评可称之为美学批评。从总体上看,他们的《红楼梦》人物论道德批评和政治批评运用得更加得心应手,而美学批评和文化批评尚留下很大的拓展空间。尤其道德批评和政治批评则主要是继承了小说评点派的传统,其中政治批评又受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和王朝闻《论凤姐》影响较大。”7 注重道德批评和政治批评是与中国古人对文学的最基本态度即“以文为用”的文学观相联系的,“以文为用”的文学观尤其注重文学的社会性、伦理性、政治性的一面。“以文为用”的文学态度是一种对文学采取的实用态度,尤其是对文学的教化作用和认识功能的强调,这种“尚用”的文学态度早在孔子那里就有经典的表述即“兴、观、群、怨”说。 可以认为,曾扬华在《钗黛之辨》一书中所运用的道德批评和政治批评因其鲜明的实用性而在一定程度上局限了他对钗黛优劣以及贾母“舍黛取钗”公案的审视。正因为钗黛之争这一话题是一个极大的难题,如果审视的视角不够充分,那么,也就很难真正做到“博观圆照”。 所以说,《钗黛之辨》一书对钗黛优劣以及贾母“舍黛取钗”公案的考察和辨析虽则比较系统却难以真正全面。 至于谈及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和王朝闻《论凤姐》的影响,至少可以从以下两方面理解: 一则《红楼梦人物论》乃红学史上第一部《红楼梦》人物评论之著作,《论凤姐》乃红学史上第一部《红楼梦》主要且重要人物评论之著作,此类首创之例无疑对《钗黛之辨》有直接启发; 二则《红楼梦人物论》以道德批评和政治批评为主的评论方法,《论凤姐》注重凤姐与《红楼梦》中各种人物之间联系的评论方法,《钗黛之辨》应该有所借鉴。 笔者在此补充一则2011年8月30日曾扬华致笔者书信中的自述:该书虽重点在写钗、黛二人,但却涉及全书所有主要人物和故事情节。这一自述表明由钗、黛二人联系《红楼梦》中主要人物的评论方法是曾扬华比较得意的做法,这一做法《论凤姐》已经充分运用了。当然,《钗黛之辨》受《红楼梦人物论》的直接影响更鲜明些。 当然,曾扬华虽受王朝闻《论凤姐》一书首开单个人物进行全面系统专论这种表现方式的启发,但又稍不满足于《论凤姐》的内容较为分散、整体性与统一性略有欠缺的格局。他在在集中性、整体性与统一性上更为用心,将三者结合得更好。 可以说,曾扬华的贡献正在于把“钗黛优劣”之辨析系统化和细密化,并与全书的人物联系起来,显得更加充分而丰富、系统而深刻,其中不少的评论和阐述足以矫正时论之蔽、避免夸夸其谈之惑。应该说,《钗黛之辨》为《红楼梦》人物论的进一步拓展树立起了又一种可取的典范。 王昆仑的《红楼梦人物论》出版于1948年,当时就有书评之一评价:“《红楼梦人物论》是太愚(王昆仑笔名)先生的近著,是近年来少有的一部完整的文艺批评。……《红楼梦人物论》的确是一部很好的文艺批评,它创造了一种新的文艺批评的典型,它肃清了几十年来'红学家’们所争论的无聊的官司,纠正了读者对于《红楼梦》种种错误的片断的见解,把它还原于文艺的领域。”[8] 另一篇书评作者是民国著名记者、编辑曹聚仁,他在《读<红楼梦人物论>》一文中说:“这真是一部迷人的好书,他引导我们进入曹雪芹的创作境中去。……太愚先生是一个文艺批评家,而不是一个历史考证家。他走的绝不是胡适、俞平伯的路,有如佛家禅宗直接释迦的心传的。”[9] 笔者受以上书评所作评价的启发,也给《钗黛之辨》说几句相对中肯的评价:这是近几十年来甚至更长时间以来少有的一部系统的对红学第一公案进行考评的红学著作,它一定程度上纠正了读者对这一红学公案的误解或误读。它既可为古代小说研究者尤其红学研究者的研究提供参考,又可作为初级读者进入红学领域的入门参考书。 值得一提的是:即便曾扬华在《钗黛之辨》中对钗、黛二人评价问题以及钗、黛婚姻、爱情悲剧所涉及相关人和事问题做了自己认为最周全的“辨析”,即便这一番“辨析”并不一定能够在读者那里达成广泛的共识,这一“辨析”的成果不仅可以告慰作者,同时也可以为红学添彩了。正如曾扬华所说:“这是两个差不多要搅动全书的问题。”[10] 如果期望读者由此问题而对《红楼梦》全书做博观圆照显然是十分困难的,可以肯定地说,面对钗黛问题的争辩仍将看不到尽头。正所谓“一梦红楼二百年,纷纭众说迄未休。最是奇观钗黛辨,磨完嘴皮动拳头。”[11] 最后说几句题外话:自有《红楼梦》脂砚斋评以来,各种各类的人物评论或考评文字可谓积案盈箱,数不胜数,若从批评史的角度来看,能够真正启迪读者或者增益红学之进步者远不能说已经蔚为大观了。脂评乃旧红学时期的典范,《红楼梦人物论》和《论凤姐》则堪称后旧红学时期的佳作,至于《红楼梦辨》则又别有洞天别有意趣了。 当然,以上三种人物论新路仍有待于继续延伸,如果继续延伸就需要做出新的面貌来。那么,此三种人物论新路之外是否还有更新的路可走呢?答案是肯定的。 上下滑动查看参考文献 参考文献: [1]刘梦溪:《红楼梦与百年中国》,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397-398页 [2]曾扬华:《澄明集》,东方出版中心2017年版,第2-3页。 [3]曾扬华:《澄明集》,东方出版中心2017年版,第397页。 [4]曾扬华:《澄明集》,东方出版中心2017年版,第351页。 [5]高淮生:《红学学案》,新华出版社2013年版,第165页。 [6]曾扬华:《澄明集》,东方出版中心2017年版,第288-289页。 [7]高淮生:《换一种眼光看红学——“学案体”红学史撰述述略》,《中国矿业大学学报》社科版,2003年第1期。 [8]吕启祥,林东海:《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增订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2版,第1318-1319页。 [9]吕启祥,林东海:《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增订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2版,第1366页。 [10]曾扬华:《澄明集》,东方出版中心2017年版,第389页。 [11]曾扬华:《澄明集》,东方出版中心2017年版,第1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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