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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首书千卷,朱颜酒一杯”——学会赏读诗的妙处,而不是想当然

 梧桐树边羽 2021-10-28

一位朋友读到许浑的《南亭偶题》,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美景当前,诗人却“南轩自流涕”呢?

我们今天就来看看这首作品该如何理解、赏读。

《南亭偶题》  唐·许浑

城下水萦回,潮冲野艇来。

鸟惊山果落,龟泛绿萍开。

白首书千卷,朱颜酒一杯。

南轩自流涕,不是望燕台。

这是一首仄起入韵,押平水韵“十灰”部的五律,平仄严合,仅有第七句“南轩自流涕”使用了“锦鲤翻波”,中二联对仗工巧,格律精当。

许浑这个人,名声在唐朝诗人中来说排不上号,既不是文坛大拿,也没有大的政治作为。实际上他有很多作品非常有名,只不过生不逢时,旁生于众多灿烂恒星之侧,光华被掩映了,就类似于如今很多歌红人不红的歌手——不是没水平,而是有超高水平的太多,稍微欠缺一点的,就无法出头。

比如“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淮南一叶下,自觉洞庭波”,都是耳熟能详的名句,但是很少有人知道许浑是作者。

许浑从不写古体诗,一门心思只精研近体诗。他的作品格律圆熟老道,还开创了自己的拗律风格,称为“丁卯句法”,颇有杜甫遗风。不过他虽然有很多吊古伤怀的作品,却仅限于伤怀,缺乏盛唐诗人的批判精神。这一方面说明晚唐格律诗的进化完成,另一方面则说明晚唐的诗歌意象和盛唐的大气飞扬已经完全不同。

即使只从文法修辞上来说,许浑也无法与盛唐各大诗人抗衡——他的写作对象相对局限。我们从前面他的名句就可以看出来,许浑擅长的就是写雨、水,在格律中通过固定景物的加深描写突出自己的情感。这本是写作长处,却短在“可一不可再”。当他所有的好作品都是写雨、水的时候,读者老爷们自然会心生腻歪,这也体现出他写作能力的不足。

正因为他的诗多写雨、水,格律堪比老杜,后人戏称二人“许浑千首湿,杜甫一生愁”,于是许浑也得了个称呼——“千首湿人”。

《南亭偶题》是一首很规矩的作品,其中精工对偶的景色描写很好,很漂亮,但是有什么特别打动人的地方,以至于诗人会独自流泪?我们来看看具体的内容。

首联“城下水萦回,潮冲野艇来”写景开场,从大景色入手。这是诗人站在南亭里,居高看到的景色。很显然这个南亭,是在城墙上面或者某个高处的。

城下的水萦绕迂回,潮水袭来,带着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小船。

颔联“鸟惊山果落,龟泛绿萍开”依然是写景,但是就细微了起来。这亭子不仅傍水,还依山,同时应该还有小池塘——如果是潮水涨起来的河水,是不会有“龟泛绿萍开”这种精致小动态的。

山果落下,惊飞野鸟,乌龟游动,挤开绿色的浮萍露出水面。

许浑是真爱写水啊,两联写了两个不同场景下的水面。

颈联“白首书千卷,朱颜酒一杯”开始转换诗思,这是“起承转合”中的正常切换,诗人做得很规矩,很地道。同时这联对仗严谨中蕴含了情感表达,注意和颔联纯景色对仗的差异。

饱读诗书,奈何红颜老去,对酒当歌,朱颜碧树,恍如昨日。 

这一联的转换其实是相当大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许浑在前四句的景色描写中,并没有明确地寓情于景,也可以说是没有进行铺垫。我们看前四句的那些画面,可以因为诗人的不同想法,在三四句切换出不同的境界来。虽然在点滴描写中,我们大概能感觉出许浑那无名的愁思,但是只要转换成功,这些类白描的景象所要烘托的诗歌主题完全是可以走向另外一个方向的——可以思念,可以忧愁,可以爽气,可以舒坦,这其中存在着许多变量,所以颈联的位置在文法而言,是非常关键的。

许浑选择了慨叹时光流逝,天地无用的苍茫心境。

那么我们就好理解诗人最后为什么会涕泪横流了。

尾联“南轩自流涕,不是望燕台”既承接颈联的意思,也隐隐合回首联登亭远望。

南轩,这里就是指南亭旁边的走廊。轩,是指有窗的长廊或小屋。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诗人从远望的状态中退了出来,靠着南轩,暗暗流泪。而首联正是描写在亭子里远望看到的景色“城下水萦回,潮冲野艇来”,这里合了回来,完成一个动作连贯。

那么为什么说“不是望燕台”,“燕台”是哪?燕台原指燕昭王为了招贤纳士筑起的黄金台,后来大多是用来代指文人士子所向往的朝堂、幕府,甚至功名。

一般认为许浑在最后一句是加重自己得不到当朝者重用的伤感,因而苦闷地流泪。

但是我们读这两句,却明明感觉不是这样啊?你说“望燕台”是想当官,可是最后一句,明明说的是“不是望燕台”啊?这难道不应该理解为“我靠在南轩默默流泪,并非是想着飞黄腾达”吗?

那又是为什么流泪呢?

个人理解的是,许浑是因为颈联中反映出来的时空困顿,对光阴飞逝,生命短促的高一层次生命哲学感动而流泪,因此才会在尾句中特意加重、注明“不是望燕台”——你们不要以为我是在这里感叹仕途艰辛,我是真的在伤春悲秋啊。

实际上许浑当时的想法,很有可能类似于苏轼在赤壁下的感叹: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他的思绪已经跨越了俗世之思,进入了哲学思考领域,但是由于七律的规则,和时代文化局限,他没有办法像苏轼那样清楚而空灵地表达出来,反而让后世读诗者解读出世俗的“望燕台”味道来。

许浑处在朝政颓败的晚唐,国运眼可见地下滑,却又没有到达改朝换代的大时代。他凭着自己本事,安安稳稳地中进士,安安稳稳地做官,安安稳稳地养老,就算有大的志向和胸怀,也没有平台和时机给他去施展。因此他的诗歌耽于山水怀古,却基本上不作出批判——字词虽然精妙,情怀无法壮阔。

当然这并不是他的错。时代如此,文风如此,晚唐的诗坛本来就日益颓靡衰败。

这首《南亭偶题》,末两句起的作用主要是加强颈联的感伤。虽然时代局限了他,但是内心的一点空明,和几百年后的苏轼未必不是同样形状的感动。

那么为什么后世读者一般认为他是抒发空有抱负,报国无门的心情呢?

这里暗自揣摩一下,大概是有些读书人将“不是”看作名词,解释成“错误、过失”的意思,认为这是诗家语倒装,应该是“望燕台不是”,即望燕台的错误。为什么“南轩自流涕”?因为这是我不该登高望燕台啊——从这里引申出诗人是对自身仕途坎坷的判断。

这样说,当然也说得通,要不然也不会变成现下的主流理解。反正许浑是个俗人——“千首湿人”,那么将他的作品理解得俗气一些,没有问题。

可为什么不能符合逻辑地将这首作品理解得宏大一些?

诗人登上南亭,北望燕台,看江水回流,野舟逐波,心中气象万千,回头见林鸟惊飞,乌龟破萍而出。在开阔大气的背景和眼前细微灵动景致映衬下,诗人的心被时空的苍茫和众生渺小击中,联想起自己皓首穷经和容颜转瞬老矣,如何不能悲从中来,涕泪横流?

即使是我们普通人,有没有在这种环境下触动自己的心灵,感慨万千?更何况心有千千结的晚唐大诗人?

历史上这种临风涕泪的文人太多了啊,初唐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怅然而泣下”不是最好的注解吗?

所以我在读这首诗的时候,是不认同那些普通解释的,因为他的仕途并没有什么想不通的事情,并没有像刘禹锡、柳宗元一样的苦闷郁结需要抒发。

这两句就是对颈联的情感加强,用的是否认的方式。“不是”就是“不是”,不需要牵强附会,解释成对仕途的渴望来。

诗人也是俗人,但是俗人也有诗心。在诗人勃发诗心的那一刻,将它解读为俗世想法,是误读,也是对自身层次的降低。

因为读诗,理解诗人,最终反映的是读者自身情感的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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