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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儿 江 雁 1 三儿姓宋，叫什么，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 2 三儿一天天长大，学什么都出奇的慢，仿佛怎么教都教不会。这是正常，姓了唐氏的孩子，怎么快得起来？大和妈很耐心，两个哥哥居然也不急。他们会跟别人说，我弟本来就是这样子的，不能快。有人嘲笑他们： “你弟明明是个小愣子，一辈子都不可能学会，哪里是快不快的事？” 两个哥哥急了：“你才是愣子，你们全家都是愣子。” 因为这，三儿的两个哥哥没少和人打架。但随着弟兄俩一天天长高长大，打架的次数慢慢少了。和他们交过手的孩子龇牙咧嘴：他们耍赖，两个人趴上来一起咬，谁受得了？ “他们说得也没错，你弟就是个愣子。你们随人家说吧！” 当大的宋老师认命，跟三儿两个哥哥说。两个哥哥哭了：“我弟才不愣。你看他不是会叫大了？还会叫妈！” 有两个哥哥护着，三儿很少受欺负。不过有的时候，也实在是因为三儿自己实在很讨喜。三儿他妈虽然不识字，却是持家的好手。三儿被养得白白胖胖也就算了，穿得还干干净净。这在盛产泥猴子的农村，其实并不多见。 最重要的是，在三儿两个哥哥的苦苦坚持下，三儿居然学会了说恭喜发财，大吉大利，虽然吐字不那么清楚。结果，三儿逢人就拱起两个小胖手：“恭……恭喜……发财……大吉……大……大利……” “……哎呀这小愣子……这孩子真不赖！” 村里村外的人，谁听到三儿这么说话，都忍不住欢欢喜喜地摸摸三儿的脑袋，真心实意地夸道。 当大的宋老师常听常听，突然不甘心三儿只会说恭喜发财了。他教他认钱：一分二分，一毛两毛，纸币硬币…… 有一天，宋老师在家备课，三儿就坐在他身边。突然，他听到三儿慢吞吞挪着面前的硬币，慢吞吞念叨：一分，两分，三分，四分…… 三儿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看着欣喜若狂的大，三儿有点吓着了，老半天没吐一个字出来。不过还好，在他大宋老师的引导下，三儿终于慢吞吞把钱又数了一遍。 “我三儿不愣，会认钱，还会数钱喽。” 三儿他大像疯了一样，抱着三儿不停举高高，还不住口地狂喊。三儿在他的头顶笑，口水流得更欢。 邻居们偷笑：“这老宋，生了个愣儿子，自己也跟着愣了。” 三儿他妈和两个哥哥都很开心。他们原本就对教书匠宋老师充满敬畏，对他说的话几乎奉若神明。宋老师都说三儿不愣，那三儿就不愣。 “三儿本来就不愣，好么？”三儿的大哥突然说。二哥也立马跟上附和：“对嘛，我们三儿机灵着呢。” 被当教书匠的大宣布不愣了的三儿，认识的钱一天比一天多，能数出来的钱也越来越多。他大宋老师此时，把教学生的热情拿出了百分之八十，转移到教三儿的身上。 谁也没想到，三儿居然知道一毛减去两分等于八分，两毛五加上三毛六等于六毛一…… 三儿每说出一个钱数来，教书匠宋老师都乐得见牙不见眼。有时候三儿两个哥哥在场，还会接到来自亲大的爆栗：“你们两个混账东西，还不如我三儿。” 三儿两个哥哥从来不委屈，欢天喜地地嚷嚷：“我弟真聪明。” 3 会认钱，会数钱，还会加减钱，三儿他大宋老师又觉得不够了。他说，咱们还得让三儿苦钱。三儿两个哥哥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他们已经上了初中了，上了初中的娃，对教小学的宋老师凭空多了些怀疑。三儿一天书都没有念，话也说不利索，怎么苦钱？ 三儿笑呵呵看着两个哥哥，嘴里念叨：“要……要苦钱，苦……钱！” 两个哥哥立马就同意了：“我们三儿聪明，会苦钱。” 会苦钱的三儿，又经过了不短一段时间的培训，在他大宋老师的——也算是两个哥哥的学校门口，摆了个摊儿。中学和小学都在镇上，只隔了一条马路，方便爷儿四个一起上下学，且帮着三儿摆摊收摊。 摊子自然是教书匠宋老师支棱起来的。 一个平板车，上面搁着四四方方一块木板，木板上整整齐齐固定了几个硬纸板盒子。纸盒里，分别放着铅笔、小刀还有橡皮等等的文具，也有孩子们爱吃的小零食。每个纸盒子前面，还放着和盒子所装物品单价对等的硬币。另外，宋老师还给三儿准备了一个收钱的铁盒子。 三儿的摊子上，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两毛就算顶天了。谁想买，往铁盒子里扔相应的钱数，把东西拿走。当然，钱放进去之前，三儿是要先看看的。真不知道，教书匠宋老师是怎么教会的他。 三儿也知道补货。纸盒子里的东西被卖光了，他像变戏法一样，立马又从木板下面的箱子里，掏出和原来一样的物品，重新放满。 卖不完，三儿是不会补的，哪怕只剩下一个，哪怕有人说：“三儿，这橡皮快没了，你还不补点儿吗？” 三儿慢悠悠、笑嘻嘻地说：“还……还有。” 偶尔也会遇上阔气的孩子，拿来一元大钞，让三儿找钱。三儿便从铁盒子里取硬币，一个一个数。这个过程很慢很慢，有的孩子性子急，会不停地催三儿。三儿这个时候就会有点慌。他歪着脑袋，斜着眼睛，不知所措地望着那个孩子。结果，那孩子很快就被望得不好意思了，小手把嘴巴捂紧。直到三儿又恢复数钱，买东西的孩子才长出一口气。 最初，三儿的两个哥哥一到课间，会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穿过马路来看三儿。他们怕三儿被欺负，怕有人买东西不给钱。但后来爹就不许了：放学再来。有你爹我呢！ 4 教书匠宋老师上完课，确实经常陪在三儿的身边。“万一刮大风呢？万一下雨了呢？东西要是被雨淋了，或者被风吹跑了，我三儿追不上，是会心疼的。” 宋老师是这么解释的。 有同事扳较，说宋老师不务正业。宋老师干脆申请教小科，申请完了在办公室里嚷嚷：“怎么了怎么了？我除了是教书匠，还是孩子他大！” 校长也好脾气地说：“就是么！谁还不是孩子的爹了？” 扳较的那个老师脸臊得通红。 陪三儿守摊的宋老师，倒是从来不帮三儿卖货。他和门卫老宋头儿，一人一支烟袋锅子，一人一个大茶缸子，蜷在一个小小的方桌子两边，对坐下象棋。 …… 扛卒！ 跳马！ 出车！ 飞象！ …… 俩老头儿每走一步都要喊上一句，再美美吸一口烟，吞云吐雾的间隙，斜着眼睛等对方布棋。喊渴了，走脚边端过大茶缸，咕嘟咕嘟喝一大口。 有时候，他们还会自自在在哼上两句。细听，也是和棋有关的： 你当头炮咧~~~我就马来跳哦~~~ 小卒过河诶~~~我就赛大车啊~~~ 三儿在旁边看，也听，有人来买东西了，立马又成了很负责任的售货员。 三儿依旧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依旧总是笑嘻嘻的。口水不总流，且三儿他娘给他身上系了一方手巾帘子，流了他也晓得擦。但不管大人小孩，只要站到他摊前，他一律慢悠悠、笑嘻嘻地说： “恭……恭喜……发财……大吉……大……大利……” 中学小学的老师和学生，都知道三儿是谁。开头看三儿摆摊觉得稀奇，慢慢也就见怪不怪了。 陌生人却不同，有人一看三儿的模样，会嘀咕一声：怎么是个愣子？也有骂骂咧咧的：你妈，谁家这么二百五，找个愣子看摊！ 不论他们说什么，三儿只是笑嘻嘻的。 宋老师不吱声。愣子就是愣子，还能怎么地呢？老宋头却不干，烟袋锅子一横： “买就买，不买拉鸡巴倒。谁看摊碍着你了？” 有一回，遇到了个暴脾气的，嫌弃老宋头说话难听，吵起来还不算，冲上来要打他。三儿慌慌张张拦在老宋头前面，扭过头冲着人家念叨： “恭……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那人傻了：“这娃，不愣啊！” 然后悻悻地走了。 老宋头抱着三儿那个笑啊。 “乖乖，我的好三儿，知道护着你大爷我！” 他大宋老师在那一边抹眼泪，一边也笑：“你可知足了。我三儿头一回把这八个字说这么利索！” 5 “大，落……落子……无……无悔……”有一天，教书匠宋老师和看大门的宋老师棋正下得热闹的时候，宋老师想悔棋，三儿慢悠悠冒出了一句。 一时间，石破天惊。俩老头儿各自死死捏着手里的棋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顺带着，各自又看看三儿。 三儿无辜地望着他们，笑嘻嘻的模样很可爱。 “三儿，你知道大在干啥？”三儿他大宋老师小心翼翼地问。 “知……知道啊，下……下棋。大……大……赖皮，悔……悔棋！” 三儿举着小胖手，去刮他大的鼻子。宋老师顾不上害臊，一把抱着三儿： “三儿知道下棋？那你会下不？” 老宋头搡了一下他，觉得宋老师是在异想天开。可没等他张嘴，三儿的话又让他石化了。三儿说： “我……我会，马……马走日，象……象飞田……” 这下轮到三儿他大宋老师搡老宋头了：“快快快，你一边去，让我跟三儿下一盘！” “三儿真能下？”老宋头还是半信半疑。说得倒是没错，但那是他和宋老师常念叨的话，没准儿他只是记住了他们说的话呢？ “三儿说会，肯定就会！”三儿他大宋老师中气十足地嚷嚷。 棋很快重新摆好，三儿坐在红棋的一边，从从容容来了个兵三进一。老宋头乐了： “这小子，还知道让着老子呢？” 三儿他大宋老师也笑，手下倒是不客气地来了个卒底炮。三儿也不含糊，稳稳当当来了个右提马。 老宋头不是乐了，而是鼓掌大笑，边笑边嚷嚷：“我的好三儿诶，你啥时候学会下棋的？你可把大爷吓着喽……” 老宋头本就大嗓门，何况还是如此兴奋，那声音更是传出了二里路开外。 三儿——一个小愣子会下象棋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镇上。三儿一时成了名人。 更让大家想不到的是，三儿不单单是会下，而是下得很好。 那天，三儿和他大宋老师的第一战，就以他大败北而告终，以后连下三盘，他大都没能赢了三儿。老宋头不信邪，替了三儿他大上去和三儿交手，结果也输得一败涂地。 再后来，有许许多多和老宋头一样不信邪的老师、乡镇干部来找三儿过招，基本上也都是输多赢少，即便是赢了也赢得极其艰难。这对三儿来说，已经是一个绝佳的战绩了。初出茅庐，何况，他还是个愣子？ 6 下棋是耗脑子的事儿，三儿他妈心疼三儿，有时不让他下。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到了太多的赞誉，三儿却特别痴迷下棋。只要一坐到棋盘前，三儿就两眼放光，连摊子都顾不上了。 没有办法，三儿他妈天天变着法儿地给三儿炖鱼炖鸡。邻居们有的看不惯： “多艰难的日子啊！对老大老二，你都没那么好。三儿一个……” 不等说完，三儿他妈一瞪眼，话又咽回去了。 三儿他大宋老师原本也没指望三儿真的能苦什么钱，干脆也由他去。下课的时候摊子上实在忙，宋老师自己过去招呼，留三儿在棋盘前要么苦思冥想，要么一子置死。 有促狭的，听说谁下棋下得厉害，会跟他说：“别看你棋下得好，没准不如小学门口的小愣子。” 原本是调侃的话，说着说着有人无端就被激起了斗志。也是，任谁被说不如一个小愣子，心里都不舒服。 三儿的名头在小镇越来越响亮了。 也不知道是谁开的头，输了棋之后丢了一块钱在三儿的摊上，从此，来找三儿下棋的人，都习惯性地扔点钱给他。起初，他大宋老师不肯要，三儿却要。三儿笑嘻嘻地说： “苦……苦钱！” 老宋头也劝宋老师：“咱三儿又没偷没抢，凭本事吃饭，怎么不能要？再说了，也不是我们强迫他们给，是他们自己要给！” “要……要给！” 三儿拍着手笑。他大宋老师忍不住也跟着笑。“我三儿真能苦钱了！” 宋老师又忍不住抹眼泪。再有给钱的，他也不阻止了，而是实心实意跟人家说声谢谢。日子久了，换成三儿自己跟人家说： “谢谢！恭……恭喜发财，大……大吉大利！” 三儿的两个哥哥都乐坏了。放学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帮三儿数钱，然后帮忙收摊。遇上熟人，他们骄傲地把铁盒子朝人晃一晃，大声说： “都是我弟苦的钱，我弟厉害着呢！” “我厉害！” 三儿尽管还是笑嘻嘻的模样，但脸上隐隐约约也带着一丝骄傲。或许，他并不知道什么是骄傲，就像他也不知道什么是苦钱一样。但他知道，他做的事，他的哥哥很高兴，他大他妈很高兴，他自然也高兴。 7 三儿的摊子，一直摆到他大宋老师退休，又摆到中小学门前不让乱设摊点。他大给三儿盘了一个小小的门店。据说，花的都是三儿那个小摊挣的钱，还有下棋赢的钱，不过都没用完。镇上谁家孩子不争气了，常遭各自的大和妈埋怨： “你说你，啊，还不如一个愣子，人家还知道苦钱。” 三儿的两个哥哥开始还会生气，久了，也就无所谓了。嘴长在别人身上，总不能都捂住了。 弟兄俩先后考上大学，又各自毕业分配，娶妻生子，在县城安了家。但是三儿呢，除了个头长高了不少，模样还是那个模样，见人也总是笑嘻嘻的。 哥哥们教给三儿的礼节也没忘，他依旧会在来人的时候拱拱手，说一声： “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三儿虽然词汇量不丰富，但说话已经很流畅。不了解情况的人，都不觉得三儿有什么异常。曾经都有人遣媒人上门提亲，三儿他大他妈说：“不能耽误人家姑娘。以后谁找您，都实话实话好了！” 上个世纪末，三儿的大哥看到一个叫舟舟的唐氏综合征患者登台指挥交响乐，颇有点遗憾地说：“咱三儿就是没有那样的环境，要不，也能像舟舟一样出名。” 三儿的二哥说：“不用羡慕，咱三儿没准比他活得踏实。三儿可是实打实靠自己。嘿嘿！” 大哥也乐：“是呢，三儿厉害！” 小镇上的闲人不少，下棋下不过一个愣子，多少人心里憋着一口气，总希望能赢三儿一把。所以，三儿下棋的营生，一点儿也不缺回头客。大家伙日子好过了，给的钱也水涨船高。三儿的小日子，委实比很多人都好过。 三儿他大和他妈都觉得很满足。 三儿的两个哥哥很为弟弟骄傲。 三儿什么都不懂，日复一日笑嘻嘻地下他的棋。 三儿家的老邻居们，闲暇的时候说起三儿，不无感慨地说：“三儿是个小愣子没错，但这孩子好命，托生到好人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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