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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诗经》的苦恼,为什么古代民歌里的爱情故事常被后人误解

 江山携手 2021-11-25
在读书这件事儿上,我勉强还算有点儿韧性,所以这些年来,我也磕磕碰碰、半生不熟地读过一些大部头的著作。
唯有一个苦主,曾令我两度起念要读完它,却又两度无奈地半途而废,那就是《诗经》
读《诗》不像读史。读史,不妨以发掘事实真相为第一,甚至是唯一的目标,但读《诗》的时候,我却找不到这样的目标,所以往往读到半道儿里,就迷失掉了。
或许你会说,找出作者写诗的本意,难道不算唯一的目标吗?很遗憾,它还真不算。
从文学理论的角度说,今天的主流学术话语已经在尽可能地回避以“作品”去指称某位作者的创作——“作品”这个概念遭受冷遇的原因无他,只因过分地强调了作者对文本的主导作用。
事实是,一旦作品脱离了作者的创作而变成一个独立的存在,另一个新的创作过程就会随之开启——阅读就是对文本的再创作。而对读《诗》这件事来说,令人头疼的地方在于,扎堆儿进行再创作的人实在太多了。
同一篇诗歌,汉儒有汉儒的意见,宋儒有宋儒的意见,明清以降,至于现代和当代的学者,他们也都在各自发表着不同的意见。一个人的耳朵太小,一下子挤进了这么多人的舌头,到底我该听谁的呢?
《诗经》里的大部分篇目都是古今聚讼的辩论场,例如《墉风·干旄》:
孑孑干旄,在浚之郊。
素丝纰之,良马四之。
彼姝者子,何以畀之?
孑孑干旟,在浚之都。
素丝组之,良马五之。
彼姝者子,何以予之?
孑孑干旌,在浚之城。
素丝祝之,良马六之。
彼姝者子,何以告之?
——《诗·墉风·干旄》
汉代的《毛诗传》说:
卫文公臣子多好善,贤者乐告以善道也。
——《毛诗注疏》
《毛诗传》对诗旨的解释虽嫌太过简略,但对照诗歌文本,我们仍可以大体猜测出《毛传》的意思。《毛传》之所谓“贤者”,大概指诗中的“彼姝者子”而言——“姝”的本义,照许慎《说文》,当作“好”讲。一个女儿家生得漂亮,可称为“姝”。
而女子的美貌在文学作品中又往往被视为一种象征,象征着君子的美德(比如屈原《离骚》就是这样写的)。所以“姝”的引申之义,当然也不妨作美德来解。
贤者要将善道告诉给谁听?
这首《干旄》里边儿总共只出现了两个人物,贤者之外的另一个人,“孑孑干旄,良马四之”,看样子是个做官儿的。
《毛传》说他是卫文公的属下。如果说这名官员要展现礼贤下士的风度,赢得贤者建言献策的积极响应,推想他应该坐着马车,恭恭敬敬地前去就教于贤者才对。
朱子因此发挥《毛传》之意,申说此诗所写,正是“卫大夫乘此车马,建此旌旄,以见贤者”的那样一回事。
可是《干旄》绝不只能作“文公礼贤”这一种理解。在这种理解下,释“姝”为贤,用的是它的引申义。要是我们不用引申义而径用本义呢?
即是说,就把“彼姝者子”看作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呢?这首诗仍是解释得通的,只不过它将被解释为一个身份高贵的情人前往与女子幽会的故事。这种观点,我私意以为,可能更接近于《干旄》问世之初,读者普遍接受的理解。
因为《左传》里边儿有这么一段话:
郑驷歂杀邓析,而用其《竹刑》。君子谓子然:“于是不忠。苟有可以加于国家者,弃其邪可也。《静女》之三章,取彤管焉。《竿旄》'何以告之’,取其忠也。故用其道,不弃其人。《诗》云:'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思其人,犹爱其树,况用其道而不恤其人乎!子然无以劝能矣。”
——《左传·定公九年传》
上面这段文字说,郑国执政卿驷歂杀掉了大夫邓析,但他却又不舍得废止邓析制定的刑律,反而还在不遗余力地推行。《左传》的作者因此借“君子”之口批评驷歂的失策,对朝中大臣不能观其大节,弃瑕取用。
在《左传》申述“弃瑕取用”这个观点的时候,我们注意到,它引证了《诗经》中的两篇作品即《静女》和《干旄》。
照《左传》的说法,《静女》的“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和《干旄》的“彼姝者子,何以告之”,都能令人产生弃瑕取用的联想。
《静女》的全文是这样的: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
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诗·邶风·静女》
很明显,这首诗写的是男女幽会的情事。诗人说,女主人翁向她的情郎赠送了一支“彤管”。这“彤管”究竟是什么呢?有人说它是与柔荑相类似的红色的植物,也有人说是红色的管乐器。
无论甲乙,送这类的东西都跟“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子夜四时歌》)一样,是女子私通密意的信物。在恪守三媒六聘之礼的道学家眼中,这样一支彤管怕是只能算作“瑕”,而与“弃瑕取用”无关。
可孔子说过,“《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静女》写青年男女的私会,看起来更像“邪”,又该从哪里读出“无邪”呢?
为《左传》做注的杜预解释道,所谓“彤管”,乃是“女史记事规诲之所执之赤笔管”。照这样说来,《静女》写的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没错,一开始这个女子与情郎约定在城边某个偏僻的角落幽会。但临到事期,她却没有出现,而是遣人送来了一支彤管。这支彤管委婉地暗示了她对幽会的悔意,表明她在即将突破礼法制度的最后时刻选择了悬崖勒马。
但收到彤管的男子似乎并没有领悟到这一层,反而将此视作恋人的柔情蜜意,因而生出“冯夷空自舞”的飘飘之感。
《左传》说这首诗能让人产生弃瑕取用之想,大概就是因为它对创作素材的这样一种“好色而不淫”的处理吧——虽然《静女》是涉足了男女私情的题材,但它并不宣扬情欲的放纵,反而申戒了对情欲的约束。
《左传》把《干旄》这一篇同《静女》联系在一起,似乎是在暗示,两首诗具有某种内容上的相似性。
假定“彼姝者子”是指一个漂亮女人的话,那么《干旄》就和《静女》的相似性就显而易见了:它们都是描写男女幽会的作品。
所不同者,《静女》用“彤管”对女子的态度做出了相对明确的暗示,至于《干旄》,作者却留了个悬念:“何以告之”——她究竟对驾车前来的情人说了什么呢?诗文没有作答。
但不作答不代表没有答案,否则《左传》怎么能看出“弃瑕取用”呢?
答案,我想就是在“彼姝者子”的“姝”字上吧。如果这个字不仅仅是形容女子的绝色容颜,而且还一语双关地暗示了她所具有的美好质量,那么,面对前来幽会的情郎,她难道会说出与“彤管”相违的话来吗?

— THE END —

文字|晋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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