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手艺人

在我们乡下，如果一位男孩不能在学业上有发展，大多就学一门手艺活。既是为了养家糊口，也说不定可以就此闯出一片新天地。在老一辈人眼里，做一门手艺活里的师傅，并不与做一名村里的干部，或者是一名老师、医生，在地位上相差些什么。特别是在家里因为某件事情需要请手艺人上门做活时，对他们的尊敬之情更会时时刻刻从主人家的言谈、每天招待的饭菜中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每顿饭有鱼有肉，甚至还有从村里小店里记帐赊欠回来的小香槟——一种甜甜的汽水酒，乡村平常只有过年过节时才会上桌。

常见的手艺种类并不多。这个好像与区域有关。一般一种或两种手艺集中在一个地方，可能是这个地方出来了几位做这个手艺的大师傅。这就像全国都知名的扬州搓背师傅，好像搓背这门手艺被扬州注册了一样，也确实，前阵子去扬州出差，路过东关街时，街上就有几组搓背修脚的城市铜雕塑，这应该也得到扬州人自己的认可。再如离我们老家不远的楚州，就出走街串村的小商贩，我们都称他们为“卖糖的”，每天都要熬上一锅麦芽糖，这也应算是独门手艺了吧？至于会编芦席的，大多都是来自安徽的铜城，在一年的秋末，就会来几位男女手艺人，自带着工具，借住在村里人家，谁家需要，就会请她们上门编上几张床席，而席子上所编出的各式各样的花纹，也会作为主人向来闲谈的乡邻们夸赞的话头，着着实实地评论上好一阵。

我们虽然离扬州和楚州都不远，但并不出搓背的，也不出卖糖的，而是出瓦匠和木匠。没人知道村上第一位瓦匠大师傅是谁，在我们到了要出学学手艺的年纪，村里有三名瓦匠师傅，而且三位都是姓徐。谁家要彻屋，至少提前半年就要与瓦匠师傅说定了时间。等到正式开工时，对瓦匠的招待一定要是最好的，因为至今还流传着哪家没上心招待，结果瓦匠在建房时，或是上梁时间上拖了一点，或是在屋里柱子下放上一件什么物件，那对于主人家来说，可是会带来几年的不顺心。如果在砌锅台的时候，瓦匠使上一点坏心眼，那更是了不得的事，因为这，谁敢对瓦匠师傅怠慢呢？记得我家建屋的时候，请的是后庄上的徐师傅，每天早上他腰里别着瓦刀，嘴上吸着烟，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家里大人连忙远远地迎上，然后递上一包烟，再招呼着吃早茶，等吃上梁酒时，主桌的上席位也是给徐大师傅留着，礼遇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相比较而言，木匠要比瓦匠轻松，因为木匠只需坐在场院里，有时候，直接在屋子里就可以干上活，不像瓦匠爬高下低，风吹日晒。但学木匠要花上更多时间，锯、刨、凿、削，哪一样都要过硬的技术。印象里的木匠师傅，总有耳朵上夹着烟，一手拿着墨盒，眯着眼瞄好线，用另一只手在刨去树皮光滑的树干上弹着墨线的样子。在忙闲下来的空当，如果木匠师傅心情好，会费上一会时间，帮一旁的孩子们用废木料做上一把木头枪，那可就乐坏了这帮娃儿了，在没有见过多少玩具的我们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带劲的呢？当然，讨论一位木匠师傅的手艺如何，还要看他做活细不细心，一扇柜门如果才不到一年就合不严实了，那一定会被主人家四处宣扬一番了。

学手艺并不需要点香叩头，但一定要请师傅上门吃一顿饭，并请几个重要的亲戚一起，既是作陪，也是作一个见证。接下来，家里还需置办一套做手艺的家什。三年的学徒时间，木匠有时时间还要长一点，徒弟是没有开工钱的，当然，如果师傅见一年下来徒弟能吃苦，平时干活也灵巧，也会给徒弟发一点钱，以示肯定徒弟的付出。学成之后，同样也是办一桌酒来感谢师父几年的教导，也是宣告学徒时期的结束。徒弟或是另外单干，也或是就跟着师父一起，只不过这时工钱就与师父相差不多了。在我的堂兄弟中，学瓦匠、木匠的有好几位，大多现在或漂在城市，或留守乡村，还在从事着这门手艺，只有一位学做木匠的堂哥，中途参军后来就改了行，另一位则瓦匠才学几个月，因为一次喝酒贪杯，师父说什么也不肯再带，所以也不再做瓦匠，直到现在长辈们还在为他惋惜。本来我也应该会去学做瓦匠的，只是后来升了学，才远离了这门手艺，不过，现在做的是教书匠，应该也同样算是一门手艺吧？

除了木匠与瓦匠，我们那还能算得上是手艺人的，大概还有裁缝。这大多是妇女们的专长，哪一家裁缝好，生意就会源源不断，而因为一件衣服没有做好，而要与裁缝争吵起来的事情并不新鲜。后来，很多人家自己买了缝纫机，再加上商店里成品的衣服样式新颖，价格公道，裁缝也就渐渐改做其他行业了，或是开一个服装店，或是干脆到做绒花的厂子里去做玩具绒花了。那过年时节，孩子们穿上裁缝店里的新棉袄的温暖和喜悦，也是直接从店里买来的生产线上出来的服装所体会不到的了。至于像铁匠、铜匠，还有弹棉花的，在乡村并不多见，一般一个村镇也就一两户人家做这门手艺，而且，这一般也是家里祖传，外人似乎没有去拜师学艺的先例。

时光如水，有关童年的记忆里，有一块块泥砖在瓦匠手中翻飞的样子，有一片片刨花飞扬的情景，有一位位匠人们挥汗如雨的脸庞与一声声缝纫机上下穿梭的声响，而今，一切都消失在时间的长河里。岁月的容颜，在跋山涉水这么远的路之后，却仍让我清晰记得你最初的样子。幸矣？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