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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网络文学||2017散文联展||周成婉儿《父亲与酒》

 元辰1948 2021-12-14

湖北网络文学  总第82期

夷陵评论  总第185期

周成婉儿父亲与酒

周成婉儿简介

周成婉儿:湖北安陆人,热爱家乡,热爱文学,喜欢用文字来抒发感情、记录生活,有文字散见当地报刊和论坛。

 

父亲与酒

      父亲爱酒,从我记事起就知道一日三餐,父亲饭可以不沾,白酒是一滴都不能少的。

      以前家里有一口紫绛色的缸,是父亲贮酒的专用缸。对面山脚下有户姓彭的人家,祖祖辈辈以酿酒为生。一年四季,他家的屋顶上总有绵延不绝的青色炊烟,醇厚浓郁的酒香就随着山风飘荡在村庄,飘荡在田野。诱得四里八乡那些爱酒的男人们掉了魂似的,提起酒壶就往他家里跑。父亲也不例外,平时是没有多余的口粮可以换酒的,也没有余钱来贮酒,那绛色的酒缸自然是空的。这时父亲的酒都装在塑料壶里。每次白色的塑料壶一见底,父亲就会找出几张零票,遣我或弟弟去山脚下打酒,有时手头实在找不出钱来,还是照例可以遣我们去赊酒的,彭家人也不会见怪,账记着,等粮食收仓时,不用催那些赊酒的乡亲自然会将粮食送来。也只有到了粮食收仓的季节,父亲的酒缸才会派上用场。

通常,忙月刚过,粮食晒干准备装仓,父亲会先挑两担送到彭家去兑换白酒。兑换好的酒,主家用大号的塑料桶装好,父亲把酒挑回来,将清洗好的酒缸挪到院子中间,小心翼翼地将装酒的桶拎起来,靠在缸口的边沿,然后一手用力地抓住桶把,一手紧紧地托着桶底,将桶内的酒轻轻地沿着缸壁向下倾倒,酒缸也好似醉了,会欢快地冒出一串串咕噜咕噜的响声。装好酒,父亲将酒缸转移到房间最安全的角落里。缸底四周用砖块垫严垒实,缸口用干净的塑料膜一层一层地缠好,再盖上木盖,木盖上面还要用旧棉袄在四周牢牢裹紧,以防酒味散去。

        父亲还有一个宝贝,是一个白底蓝花的漂亮酒壶。这酒壶恰似父亲相交甚深的至友,一直静静地陪伴在他的身边。每次酒打回来,父亲定是先要将这酒壶装满的,一顿两杯,一酒壶正好喝上一天。酒壶一干,父亲掀开酒缸上的覆盖物,将长柄的酒勺伸进酒缸里,吊起满满一勺,然后慢慢伏下身,将酒倒入那已接在酒壶上的三角漏斗中,三勺倒完,酒壶也刚好装满。

       吃饭的时候,父亲会先备好自己的酒壶,酒杯。菜端上来,他提起酒壶把酒杯斟满,一盘花生米或炒黄豆抑或是一个咸鸭蛋,就能喝上两杯。坐在饭桌前,端起酒杯,眯着眼小口小口地嗫着,好像只有这时候,父亲才是最幸福的。

年少时,我不懂父亲的幸福,那时我对父亲喝酒是极为反感的。父亲生性耿直,平日里就好管闲事,说人直话,酒一喝,更甚了。湾间不孝顺父母的晚辈,因鸡毛蒜皮扯皮的弟兄,村子里以强凌弱的干部,单位待人不公的领导,父亲总爱借着酒劲仗义执言。有明事理的乡亲或晚辈事后对父亲的劝诫会心存感激,但更多的时候父亲的率性和耿直让人下不了台面,怨从心生。母亲每次得知父亲出门喝酒,必定要嘱咐一番,让他少喝酒少管闲事,可一喝到酒酣耳热时,父亲就又以为自己是救世主了,照例是将平日里看不惯的人或事罗列一番,要是恰逢当事人在场或有人抬杠,那父亲势必更会疾言厉色,只说得人面红耳赤或拂晓袖而去方肯罢休。为此,母亲没少跟父亲吵闹,每次母亲得知父亲无缘无故得罪人,看到父亲摇摇晃晃地进入家门,母亲便悲从心来,一边哭诉日子的艰难,一边数落父亲的种种不是。刚开始父亲总是沉默不语,等母亲越数越悲切时,父亲怒火也会暴发,于是家里的那些碗、碟,桌、椅,水瓶之类东西就逃脱不了被摔碎摔坏的命运,而躲在墙角的我们,更多了一份对父亲和他的酒的敌意。

父亲还爱热情待客。亲朋好友自不必说,有时买杂货的,收油粮的,贩卖牲畜的,只要有客上门父亲必定会热情地留人吃饭。他总说:人生在世,混的就是个热闹。

    那时每年暑假,全镇的老师们都会在镇上进行半个多月的集训。每年的那半个月也是我家最热闹的时候。每天下午四五点钟散会后,父亲会带领十几个老师突然而至。看着对面马路上那浩浩荡荡的人群,母亲就明白了又是父亲的酒友们来了,于是就安排我们在后门处竹林里的空地上摆好桌椅。我家的那片竹林是夏季乘凉避暑的胜地,竹影婆娑,凉风习习。等客人坐在林间捧着大椒片浸泡的凉茶或谈笑风生或侧耳倾听时,我们早已在母亲不动声色地暗示下偷偷溜了出来,东家两升大米,西家几个鸡蛋,偶尔湾间谁家头天来过客人的还剩下半斤八两的肉也会一并借过来。菜园里夏季的小菜倒是不用发愁的,等米油都准备好后,母亲就会煮上一大锅香喷喷的锅粑饭,一盘清炒黄瓜,一海碗炖烂的老缸豆、一盘菜炒鸡蛋、一盘香喷喷的干炒的黄豆,凉拌的西红柿呀加上几盘自制的腌菜,一壶白酒,父亲和他的同事们就开始热热闹闹地喝起来,你敬我劝,直喝到月亮升起,都有些醉意时方肯罢休。在晒场,拚好几个竹床,下几扇木门用板凳一撑,铺上被絮,一个可睡十来人的统铺就搭好了,老师们跳进门前的池塘里洗个澡后,就并排躺在统铺上,天南海北地神侃着,只到村里的公鸡此起彼伏开始打鸣,他们才会意犹未尽地眯上眼睛。

      每次等父亲的酒友们散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在家里是看不到米饭,只能靠面粉充饥。每次一看母亲端出的是照得见人的面粉疙瘩汤,我和弟弟就大哭,母亲一边恐吓我们,一边抹着泪。可每年一到暑假,豪爽耿直的父亲会又忘了那些没米时的艰难。

     父亲教了一辈子的书,身上的书生气浓得近乎迂腐。有年腊月,父亲所在学校的校长暗中安排让人送了几条草鱼,分发给几个班子成员,父亲也分了一条。父亲放学回来得知实情,晚上坐在桌边一个人闷声不响地喝了半瓶酒,喝完后一起身,背起装着鱼的袋子就往门外走,坚持要把那条鱼送到了学校食堂。母亲骂他迂腐,他说,学校老师们平日里都一样辛苦,这鱼要吃也是大家一起吃,我一个是无论如何都吃不进的。母亲叹了一口气,任由父亲将那鱼送回了学校食堂。

有段时间,村里有好事者,将父亲醉酒的事编排捏造出无数个版本的笑话。上学路上,顽皮的同伴会借此传唱,每次听到这些传唱,我都会在心底偷偷地流泪,我恨那些无知传唱的同伴,我恨那无中生有编造诋毁他人的恶邻,我更恨父亲,和父亲手中那舍不得放下的酒杯。

因为怨恨,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与父亲说话,父亲回家,我总是想法设法地避开。上中学时,学校离家远,我们平日里住校,周末回家一次,拿米拿菜,与父亲碰面的日子也更加少了。中考前几个月,连续几个星期六回家,都能看父亲站在门前的柳树底下满腹心事的样子,我磨蹭着走近后,低头小声喊声爸,不等他回答,撒腿就跑开;吃饭的时候,宁愿盛碗饭端在门外扒几口,总想避开他,不愿和他多说一句话。后来有个晚自习,班主任突然给我两瓶咸菜,说是我父亲送来的。班主任告诉我,说我的父亲提了两瓶酒去他家向他打听我近期的学习情况,并给我带来这两瓶咸菜。不知为什么,晚上回到宿舍,看到床头的那两瓶咸菜,我躲在被子里哭了。

长大后,渐渐知道生活的不易,也慢慢开始理解父亲。可是对酒却还是心怀敌意,一看到父亲喝酒,仍然会忍不住伤心、生气。

读书毕业后,同学们都直接去单位报了到,而我拿着派遣证一直没能找到接受单位。我苦闷极了,每天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父亲下班回来,母亲边往桌上端菜边数落,说谁谁家孩子没毕业,工作都找好了;谁谁家的子女没读啥书也个个都安排到单位了;你上了一辈子的班,家里没人能沾你的半点光。父亲就更加沉默了,一杯接一杯地闷头喝酒,看到父亲只顾低头喝酒的模样,我心里更烦了。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终于接到去镇上企业报到的通知,接到通知那晚父亲很高兴,一高兴父亲就又多喝了两杯。喝多了的父道出了实情,原来为了我上班的事,一辈子不知道怎么求人的父亲,还是背地里偷偷去找了他的学生,才让我得到了在一个乡镇企业上班的机会。现在回想起来,心里仍是满腹的心酸,不知道我那一生耿直倔强的父亲该经历多少思想斗争才鼓起勇气去向他的学生求助的……

      最让我难忘的是我出嫁的那天晚上,父亲又喝多了。喝醉了的父亲红着眼睛,当着亲朋好友的面紧紧拉着女婿手,一遍一遍地叮咛,一遍又一遍地嘱咐。父亲说我性急,说我任性,要夫包容我照顾我;说我善良,说我上进,让夫理解我善待我。父亲借着酒劲,说了很多很多,我躲在角落里,哭了很久很久。

     ……

      都说女儿是父亲的酒坛子。因为不喜欢看父亲喝酒,这多年来我从来没有主动为父亲买过一斤酒,我从心底期待着父亲能把酒戒掉,我以为只要父亲戒了酒,母亲定会开心些,我们定会幸福些。

      今年父亲肺部患重疾,医生强烈的建议及每日不间断地咳嗽让父亲终于把陪伴了几十年的酒壶收藏了起来,父亲不能喝酒了,一喝就胃疼,一喝就咳嗽不止。回家后,看到父亲无精打采地坐在饭桌前,没有酒精的支撑,父亲的高大的身材似乎佝偻了不少,头上的白发也更多了。

帮母亲往厨房收捡碗筷的时候,母亲低着头擦着眼泪说,这次你爸终于把酒戒了。母亲的话让我的眼圈也不由得红了,父亲戒酒了,这多年的心愿终于实现了,可我并没有想像中的欣喜,相反心口好像撒裂一样疼痛。看着母亲红肿的双眼和父亲黯然无光的眼神,我才终于明白,这多年来我是多么自私和不孝,为了自己可怜的自尊和虚荣,竟然一直想剥夺父亲仅有的那一点爱好。此刻我才终于懂得,能看到父亲坐在饭桌旁从容不迫地浅斟慢饮着,对于儿女来说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现在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恳求上苍能给我将功赎过的机会,让我父亲快点好起来,我要做父亲最好的酒坛子。我要将父亲那透明的玻璃酒杯斟满,要将父亲那白底蓝花的酒壶倒满,要将父亲那绛红色的酒缸装满。我要我的父亲与往日一样,每餐坐在饭桌前,微笑着浅斟慢饮……

微主简介

元辰,本名袁国新,宜昌人。作家,网络文学批评者,著有《迈向智慧的金色通道》《悠悠人生》《网上漫语》《现场批评》,发表小说、散文、诗歌二百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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