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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词中的回荡现象

 黎荔专辑 2021-12-17

中国诗词中的回荡现象

黎荔


什么是诗词中的回荡现象,就是千回百转,一唱三叹,一种极浓厚的情感蟠结在胸中,或是数种情感交错纠结起来,只得像春蚕抽丝一般把它盘绕着抽出来。是转音若丝的水磨清曲从巉岩下汩汩而出,一波一波地荡漾过来,一点一点地沁人心脾。觉得回荡是中华民族的情性,我们不是心直口直的民族,那情感的丰富和醇厚,别有一番块垒,耿耿于怀,所以常常要用螺旋式来表达,一层深过一层,在迂回往复之间绵绵倾诉。在中国古代,很多诗文的特色,是把磊磊堆堆蟠郁在心中的情感,似乎很费力的才吐得出来;又像吐出,又像吐不出,或是吐了又还有,若藏若露,忽隐忽闪。那种表情达意,甚至有点“语无伦次”的样子,一句话说过又说,忽然说到这处,忽然又说到那处,或是刚刚开了个头,就嘎然而止了,余音袅袅,有言未尽之感。
 
举个例子,比如《诗经》中的《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黍离》这首诗说的是宗周亡了过后,那些遗民经过故都凭吊感触的情愫。看那黍苗多茂盛,看那谷苗一片青。我的脚步缓缓行,心中总是不安宁。能够理解我的人,说我是心中忧愁。不能理解我的人,问我把什么寻求。高高在上的苍天啊,何人害我离家走?诗作者行役至西周都城镐京,即所谓宗周,满目所见,已没有了昔日的城阙宫殿,也没有了都市的繁盛荣华,只有一片郁茂的黍苗尽情地生长,也许偶尔还传来一两声野雉的哀鸣,此情此景,令诗作者不禁悲从中来,涕泪满衫。关于这首诗,虽然还有诸多说法,但诗中所蕴含的那份因时世变迁所引起的忧思是无可争辩的,其显示的沧桑感带给读者的心灵以深深震撼。那一种缠绵悱恻、回肠荡气的情感,只要多读几遍,自然就会激荡在心头。诗行之中,是一种胸中有种种甜酸苦辣写不出来的情绪,欲说还休,欲说还休,最后索性都不写了,只是咬着牙龈,咏叹一番,一往情深,字字泣泪。


 
黍稷之苗本无情意,但在诗人眼中,却是勾起无限愁思的引子,于是他缓步行走在荒凉的小路上,不禁心旌摇摇,充满怅惘。怅惘尚能承受,令人不堪者,是这种忧思不能被理解,不能被尽情表达倾诉。这种大悲哀,只能质之于天:“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苍天自然也无回应,此时诗人的郁懑和忧思,便又加深一层。这是何等回肠荡气的情感,才发泄到喉咙,又咽回肚子里去了。从“中心摇摇”到“如醉”、“如噎”不断深化,全诗三章后半部分的感叹和呼号虽然在形式上完全一样,但在一次次反覆跌宕中,不断地加深沉郁之气,这是歌唱,更是痛定思痛之后的长歌当哭。
 
在中国古代的诗词歌赋中,这种极其回荡的表情达意多的是。随意一摘录就是一大堆: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杜甫《春望》)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虞美人》)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
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阑,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辛弃疾《摸鱼儿》)

 
这些诗词,都是写得千回百折的,一层深似一层,中间错错落落,反复回旋或是进程曲折,思绪极其复杂,沧桑感慨系之。那饮恨遗憾化作余音袅袅,长留心上。这种回荡的表情达意法,我们中国人用得很是精熟,能够尽态极妍。也许因为汉语是世界上最柔软、最富于诗性的文字,汉语与世界的关系是回荡的关系。读这样的汉语诗文,你会发现,你的心在颤栗,这颤栗在你的内心世界发生、延续、骚动、荡漾、扩散。这是一种不可言、不可状的生命节奏的律动。活的东西从来就不是固定的和被隔绝开来的,而是在宇宙的有机转化之中。当我们描绘时,它仍然继续活动和变化着。一边流动展开,一边进入了人所能领悟的时空,也进入了它们自己生存的时空,最后,两者便合成为一。中国的艺境,总是充盈着生命的妙悟,荡漾着性灵的清泉。最优秀的汉语诗文,总是充满了这种微妙动人的回荡,以气化的吞吐氤氲、蓬勃贯通的气脉波荡,呼唤着你的溯流而上、心领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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